解謎(2 / 2)

「這事,您還真只能問我。」

也不知為什么,叔霞的眼底就有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那時候我正好在浣紗塢前看風景,您也是知道的。您和六娘子過去的時候,咱們還說了幾句話……」

提到往事,她唇邊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就好像當時發生的不是一樁慘案,而是一件趣事一樣。

「倒是也巧,過了一炷香不到,表少爺就與五娘子一頭說笑,一頭進了園子。我還記得表少爺手里就玩著那把小刀,陽光下明晃晃的,看了人心慌,一邊走,他還一邊與五娘子說話,說『這把刀是從倭人工匠手中重金買來的,鋒利無匹』……一頭說,兩個人一頭笑,就漸漸地往假山上走,看上去很是和睦,就好像親生的兄妹一樣,親親熱熱的。」

「就在這時候,輕紅閣方向走出了一個人,看形容和七娘子很像,卻換了一身衣服。我心底就暗暗的奇怪,七娘子怎么穿了這么一件不合身的短襖,雖然粗看著沒什么,但只要細看就能發覺,整個大了一號,難道七娘子是在哪里碰臟了裙子,不得已,才借了這么一身來穿么?」

當時七娘子和九哥年紀都還小,沒有長開,七娘子換了男裝,也是雌雄莫辯,連二太太都很難把他們分開。

「則正好當時表少爺也在向輕紅閣走去,兩個人就打了個照面,表少爺倒笑起來,問她,『你怎么也來逛園子?楊棋,平時看你悶得很,倒不大進百芳園里走動的』。」

「五娘子就笑著說,『是啊,楊棋,你怎么也有這份閑心?』表少爺就笑五娘子,『好的不學,偏偏學了我們男人的粗獷,喊誰都是指名道姓。』」

「九哥就只是笑,沒有說話。表少爺好像有點生氣,說,『不搭理我?哦,對了,你又不怕高,也不怕火,也不怕水……你總怕刀子了吧?』,一邊說著,一邊就把玩著那明晃晃的匕首,走近了九哥。」

叔霞就在浣紗塢前站定,愜意地沖著陽光眯了眯眼,「表少爺越走越近,九哥臉上倒是有了些驚惶,表少爺看了,越發笑起來,他背對著我和五娘子,我們只聽得到他的笑聲,唉,七娘子,我在深宅大院里住久了,很少聽到那樣開朗的笑聲,一時就想到了老家村子里的那些時光。」

七娘子就慢慢地咬住了下唇。

叔霞的意思,她也不是不明白。

「表少爺一邊說話,一邊在手里如車輪一樣地轉著匕首,一時,又把匕首探到了九哥跟前,隔了一條小溪,我也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大約,是在九哥身側緩緩地用手指擦拭刀鋒,有些嚇唬九哥的意思。」

「九哥卻十分的生氣,推了推表少爺的肩膀,就要走開,表少爺就笑了起來,側身堵住了九哥,道『你不認輸,就不能出去——楊棋,我說的什么來的,總有一日,我要你認輸給——』」

叔霞又抿唇一笑,「表少爺這話,我聽了倒是大有意思,正在凝思,他卻又大叫起來,聲音里的痛楚之意,十分濃厚,右手就是一甩,血就飛了出來。五娘子和我都嚇了一跳,五娘子就趕上前去,表少爺卻叫道,『你別過來!仔細別傷了你!』一邊,又柔聲勸慰,『把刀給我——你仔細傷了自己!』」

「我和五娘子都害怕出事,就都疾步過去,卻又不敢靠近,怕爭斗起來,被刀鋒誤傷,只看到表少爺和九哥扭打了起來,表少爺手上流了好些血,滴滴答答的,灑了一地,一邊扭打,表少爺一邊叫,『你瘋了?楊棋?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瘋了?傷了我?你就不怕你母親……』」

「後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九哥一下悶哼了一聲,又是兩聲脆響,刀子和一把小小的銀剪都落到了地上,表少爺立定了喘息個不停,又彎下腰查看九哥的情況。五娘子嚇得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問,『怎么回事,七妹怎么忽然發瘋了?你們沒有事吧?』」

饒是七娘子也對當時浣紗塢前的情景揣想了好幾種可能,事實依然讓她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

叔霞就迎著七娘子的訝異笑了笑,笑容里也有幾分意味深長,「表少爺一邊抽冷氣,一邊說,『沒有事,不是什么大事,沒有傷到哪里』,血卻一點點地從他指縫間滴下來,怎么看,也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七娘子就也跟著輕輕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情不自禁地問,「真沒有大礙?」

叔霞臉上現出了一個狡黠地笑,「這我就沒有看到了……反正,表少爺後來也的確沒有提到手上的傷不是?」

「五娘子又去查看九哥,就驚叫起來,『七妹,你的臉!你的臉!』」

叔霞的語調也漸漸凝重起來。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九哥摸了摸臉頰,摸到一手的血,居然雙眼一翻就暈了過去。表少爺喘息了幾下,抬起頭恨恨地說,『這個死丫頭忽然發什么瘋!』我就匆匆忙忙地上前探了探九哥的呼吸,還好,只是嚇暈了罷了。當下就著急著要張羅把九哥抬進浣紗塢里。五娘子一邊哭,一邊又問表少爺,『七娘子怎么忽然就發了瘋?』她手上沾滿了血,看起來,倒有幾分可怕。」

「表少爺聽了,卻低頭撿起了那把小剪刀,一下扔進了萬花溪里。瞪著五娘子和我說,『你們記著,是我拿刀去逗七表妹的時候,不小心劃傷了她,又傷著了自己!』」叔霞就又沖七娘子笑了笑,「我當時可不知道表少爺為什么這樣說,但卻也不敢不聽他的話,後來,我才想明白……表少爺身份貴重,如果我如實說出事情經過,恐怕受罰的反而是『七娘子』。七娘子,你道我想得對不對?」

七娘子張了張口,又不知該說什么好。

許鳳佳當年的說辭,雖然委婉,但是其實等於是承認了自己是那個主動尋釁滋事,把玩鬧上升為血案的元凶。

可如果真相是這樣的話,對錯還真不好說。

許鳳佳固然不該揮刀嚇唬九哥,但九哥……九哥的所作所為,又哪里能說得上是無可指摘呢?

尤其當時對許鳳佳而言,刺傷他的人是庶女七娘子……庶女和嫡子之間出現了這樣的沖突……

也難怪他知道傷者不是自己,是九哥後,會那樣的驚訝了!

以九哥的身份,他大可不必把黑鍋全背下來……大太太又怎么舍得罰九哥?就算大太太舍得,大老爺都舍不得!

七娘子就輕輕地甩了甩頭,放棄去猜測許鳳佳背下黑鍋的用意。

都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沒准人家早就忘了這碼子事。

不過,叔霞既然肯坦然說出往事,就又給她的計劃多添了幾分勝算。

……只是九哥……

真不知道這孩子在想什么!

進了輕紅閣,找了三姨娘以前的衣服穿上,就能說自己是女兒家了?

不過,這事也應該是有人在後頭幫助九哥……否則他自己怎么可能梳起女兒家的發髻?

可惜九哥身邊的人早換了幾撥,這孩子又始終不肯說明這件事的真相……

算了,謎團越多,越好做手腳。有時候,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用?還不是要以一重又一重的假象,來遮掩最簡單明了不過的邏輯關系?

你欺負了我姐姐,我就要報復你。

九哥的動機無非就是這一句話而已,就算他未曾明說,七娘子又如何能不曉得?大太太又怎么能猜不到?

不論對錯,無關是非,只是一個孩子心底最朴素的護短。

而恰恰這句話,是永遠也不能露白的。

養了十年的孩子,心心念念的不是養恩,卻是自己的雙生姐姐。

為了雙生姐姐的一點小小委屈,不惜算計表哥……

這樣的孩子,又叫大太太怎能放下心,信他不會一朝得勢,就把令來行?小小年紀就這么有主意,誰知道他心底還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謀劃……

大太太和九姨娘之間的那些往事,眼下是水過無痕,等到九哥當權的那天呢?會不會被翻出來重新算賬……

以大太太的多疑,又怎么不會由此生隙,開始猜疑防備自己的養子?

恐怕也是心痛於自己竟然從來沒有看透過九哥吧。

說來說去,還是七娘子沒有應付好,叫九哥以為自己是個受氣包……

她長出一口氣,把無奈深深地埋進心底。

又笑著關心叔霞,「也站了一會了,還是先進屋歇著吧,我就先走一步了?」

叔霞也笑吟吟地謝七娘子,「七娘子常來坐坐……我們三姐妹都念著您的好呢。」

七娘子遠遠近近,也賣了兩個人情給這三姐妹了。

七娘子投桃報李,「十二姨娘也要保重身體,給我們楊家多添弟弟妹妹。」

叔霞撫著肚子就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這些天腰腹又隱隱作痛……」思及七娘子的身份,又忙止住了話頭,「謝七娘子的吉言了!」

兩人就在浣紗塢前分了手,七娘子轉身過了小竹橋,回了輕紅閣前的小徑。

遠遠地望見了叔霞進了浣紗塢,她才低沉輕喚,「出來吧!」

立夏就從牆角冒了個頭。

不緊不慢,一邊系著褲帶一邊出了小桃林。

七娘子不禁莞爾,「虧你想的出來。」

百芳園里雖然也有單設凈房,但離輕紅閣究竟遠了。

走到這里忽然內急起來,進牆角方便一下,雖然不雅,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也虧得立夏想得出以這個借口遮掩。

立夏也回了七娘子一個笑。

比起送瓊花時的故作鎮定,此時的她,可說得上若無其事了。

「怎么樣?」七娘子問。

立夏笑而不語,微微點頭。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而是繞上了去小香雪的青石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