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2 / 2)

就拿眼看梁媽媽。

梁媽媽知趣,曉得姐妹倆有私話要說,就起身搭訕著和春分出了屋子,「看看世子爺住的東翼是什么樣兒……」

谷雨自然也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放下碗,坐直身子,肅然望著五娘子,輕輕握住了她浮腫的手:懷孕少婦,四肢時常浮腫。

「在許家,受了不少氣?」

五娘子的眼淚就好似斷線珍珠一樣,爭先恐後地滾出了眼眶。

「新婚第三天表哥就去廣州了,回門禮都沒行,五月里回來十幾天,十幾天都在外頭忙,下南洋千頭萬緒的事情,皇上全都壓在他身上,忙得連睡覺的功夫都沒有,哪里有心思理家里的事。」她就斷斷續續抽抽噎噎地向七娘子訴說了起來。「三個嫂子,除了大嫂還省事些——卻也是面子情,四嫂仗著自己進門早,又是太夫人的親戚,話里話外,都笑我們楊家是暴發戶,嫁進許家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五嫂面子上文文靜靜,私底下卻刻薄毒辣,我才進門,就在太夫人耳邊說我的壞話,說我奢侈慣了不會持家……三姨她病成那個樣子,我也不好什么事都找她老人家出頭。要不是懷了孩子,真是在這個家的立足地都要沒了!」

「五月里爹一上書辭官,全家人的臉都變了,六月里外祖父去世,好么,懷了兩個月的身孕還要站著服侍太夫人,要不是七弟看不過眼為我求情,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當天晚上就見了紅,差一點沒保住胎,五嫂還說我裝病,我真恨不得——」五娘子越說越氣,手都掐成了拳頭,「七月里調令一下,全家人一下換了一張臉。全是一群挨千刀的殺才,一雙富貴眼,打從門縫里瞧人!要不是爹往京城來了,我真想死了算了!」

七娘子不禁大皺其眉。

以五娘子的心性,在京城的大戶人家當新媳婦,受氣,是難免的事。嫡女出身,從來不慣做小伏低的,頭上三個嫂子一壓就是三座大山,別說還有個倪太夫人……只是瞧五娘子的樣子,都一年多了,似乎還沒有找到一點和妯娌相斗的籌碼,這就太不應該了。江南總督的嫡女,嫁妝價值萬金,不論父族還是母族,都是名門,這樣的出身,彈壓幾個嫂子,應當只是小事。怎么……

「你總不會就任人欺負吧?」她抬高了聲調,「從前在家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綿軟的性子……」

五娘子就低頭擺弄著衣角,一時沒有答話。

該不會是個窩里橫吧?七娘子就有些恨鐵不成鋼。

掃了五娘子一眼,見她明艷的臉上,一臉的欲言又止,心中又是一動。

「難道太夫人和三姨的關系,已經僵冷到這個地步了?」她輕聲細語地問五娘子。

為尊者諱,在明德堂里說婆婆和太婆婆的不是,總不是淑女所為。

五娘子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也不是說就僵冷到這個地步了,」她揉捏著手中的絹帕,「你知道,倪家和秦家是從來都不對付的,當時三姨的這門親事,是老平國公做的主。所以一進門就沒有好過,三姨憑著娘家的勢頭和手段,多年來把太夫人壓得死死的。也就是這些年病勢厲害了,外祖父又——太妃在宮中的體面,這一年來更重了些,這才……」

兩派相爭,一派翻身得勢,倒霉的當然是另一派的馬仔。七娘子眉頭皺得更緊,「平國公就不曾……」

「三姨夫畢竟是男人,後院的事,哪里耐煩理會?倒是對三姨還是敬重的,並不曾因為這病疏遠了清平苑。如今只是我們不敢把瑣事拿去煩三姨,她本來就愛費心思,再聽到我受了委屈,越發成晚成晚睡不好覺……」

七娘子眉頭更緊了一分。

「那六姐呢?」她卻又跳了話題,「六姐在宮里怎么樣了?」

五娘子微微一怔,老實作答,「倒也挺有體面的,噯,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那個性子,恨不得登基三年就做完三十年的事。後宮還不是皇後說了算?皇後最抬舉的就是咱們的楊寧嬪了,恨不得把她別在腰帶上,帶著到處走。我沒身子的時候,還有幸進宮見了她幾面,看樣子雖然瘦了些,但還挺有精神的!」

七娘子的眉頭就漸漸地舒展了開來。

「五姐,你這就傻了。」她輕聲細語,「六姐在宮中那樣有體面,別的少夫人,有什么親戚在宮中為妃?恐怕沒有吧。爹又新晉升了閣老……你還是世子夫人!誰敢不給你體面?就是太夫人再不喜歡你,體面上還是要過得去的,你要是懶怠到太夫人跟前去——這不就正好有個擋箭牌么?幾個嫂子就當是玩物,有空了和她們應酬幾句,沒空了你就別理,動什么氣呀……快別哭啦,懷著身孕,最不能動情緒的!」

五娘子破涕為笑,白了七娘子一眼,「死丫頭,就數你嘴甜。」

話雖如此,但發泄了一通,她的精神也似乎好了不少,一邊擦著眼角的淚,一邊就和七娘子嘮叨。「我也是受氣受得狠了,才和你說說,該怎么做,我心底也有數。你等著瞧吧,等出了月子,我不把這個家從五嫂手上奪過來才怪呢!第一件事就是清帳,不把帳清個底兒掉,我白姓楊了!」

「還有四嫂,連咱們家的堂號都不認識……哼,飛揚跋扈,倒飛揚跋扈到我們楊家頭上了。」五娘子重勻了脂粉,往臉上妝點了起來。「一會我送你過樂山居,非得好好臊臊她……」

七娘子不禁又一皺眉。

算了,五娘子性格跳脫,處事的風格肯定和自己不一樣,也並沒有孰優孰劣,只是性格不同而已。

「我看你就別去了。」她溫言勸說五娘子,「六個月大的肚子,還折騰著這啊那的,我看了都懸心。等孩子落地,什么帳算不了?剛才還哭成那樣,真怕你動了胎氣!」

五娘子嘻嘻一笑,又親熱地挽起了七娘子的手臂。「好好好,你說不去就不去。」

大抵是出嫁後嘗過酸甜,她待七娘子,倒是真親熱了不少。

「再和你說幾句話,大嫂怕也要過來接人了。」五娘子又把碟子往七娘子身邊推了推,「快嘗嘗,今早才打的豌豆黃、綠豆黃,外頭可吃不到這么細致的點心。」

七娘子這才有了胃口,細嚼慢咽。

五娘子撐著手肘,也捻了一塊綠瑩瑩的綠豆糕入口。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

半天五娘子才開口。

「其實……你當時說的話,實在是再對也沒有了。」

她的語調又變了,好像抽離了情緒,只剩下空盪盪的聲音。「宅門里,人命根本算不上什么。連我都廢了這么大力氣,才站穩腳跟。換做是你……就算有千般手段,一碗菜賞下來,第二天說不准就是個死人。生產坐月子,處處都是縫隙,要害死一個人,再輕松不過。夫主的寵愛,又算得了什么?男人?男人在內宅,就是個擺設!」

七娘子悚然一驚。

一時間嘴里香甜的豌豆黃,似乎都失去了滋味。

她望向五娘子,五娘子嬌艷的面容上,卻似乎籠上了一層輕紗。

「我看,還是讓娘給你找幾個產婆吧。」半晌,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廚房里要是缺人,你只管送信過來,大家都在一地,以後……五姐的腰桿就能挺直了。」

五娘子也很快調整了臉色。

「嗯,若是這一次能生個男孩,那才真叫做揚眉吐氣呢。」她摸著肚子,露出了一個憧憬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繼續高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