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2 / 2)

「一點都不。」

帳外的紅燭燒到了盡頭,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而後室內便陷入了絕對的黑暗。

許鳳佳的聲音就像是最微弱的燭火,透著淡淡的諷刺與難以錯認的疲憊,「楊家一向以為諸總兵和權家過從甚密,很可能是大皇子在江南的棋子……其實諸家根本兩邊不靠,只對皇上忠心。私底下聯系魯王,有向魯王靠攏意思的人,是李文清。」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會是李家?!

李文清是大老爺一手提拔起來的,一向緊跟著大老爺的腳步,多年來言聽計從,聽話得就像是大老爺的一頭狗!

「最聽話的狗,咬起人是最疼的。」許鳳佳的語調帶了微諷,「不過,李文清是個精明人,他可沒有全盤向魯王投誠,只是私底下兩邊示好,兩邊騎牆……也所以,四姨夫雖然幾次暗示皇上,可以將江南總督的位置交到李家手上,皇上都沒有搭理的意思,卻也不打算動李家,免得傷了四姨夫的面子。」

七娘子已經理順了大部分邏輯關系。

「魯王秉性雖然多疑,但面對這么一個傷痕累累,為了報仇不惜在大庭廣眾之下刺殺朝廷命官,落敗被擒,歷經重刑猶自不肯開口的心腹,他還有什么話好說?廖千戶只是稍加暗示,將權夫人送了你一對羊脂玉鐲的事如實告知大皇子,再結合幾件我們早有布置的瑣事,魯王會得出什么結論,還不清楚嗎?」

這所有種種的做作,不但是為了吃下江南,還是為了騙得大皇子相信皇上已經命在旦夕——七娘子簡直要為這陰謀的精巧與周密而大聲叫好。忽然間,她覺得太子能登上皇位,實在是順理成章之事:一個這樣有手段有心機的人,又怎么可能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魯王再送信逼問權仲白,以羊脂玉鐲為線索,逼問出了皇上已經彌留,後宮實際上被太子完全控制的消息……他不起兵,也就不是魯王了。再之後落敗被擒,自然也都在東宮算中。到了這時候,皇上就算是再不情願將皇位傳承給他,也都找不到第二個人選了。」

「但東宮千算萬算,還是漏算了皇上的性子。」許鳳佳的聲音里,又多了濃濃的諷刺。「以皇上的心術,又怎么吃不透東宮的手段?為天下計,他不能隨意廢立,免得朝政動盪,但即使太子已經羽翼豐滿,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很多事,太子也都插不進手去。他又怎么可能不會報復?」

「魯王……難道竟是被皇上親手放走的?」七娘子咽了咽唾沫,艱困無比地問。

許鳳佳又沉默下來。

不知什么時候,他的手已經滑到了七娘子臉側,深思地撫弄起了她的青絲。

「皇上下令銷毀魯王奉命督造的那一支船隊,奉命鴆殺魯王的經辦者事後都被處死,內庫賬實根本就對不上——我早就對父親說過,甚至對太子說過,皇上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要想擺布他,付出的代價恐怕要比好處更大……他們只是不聽!」

他的話里有憤怒,也有微微的釋然:七娘子忽然發覺,這個秘密,或許也已經讓許鳳佳疲憊不堪。

「你們追查到魯王下了廣州。」七娘子聲若蚊蚋,「是不是?」

「不是我們追查到,是魯王只可能往南邊沿海一帶遷徙。」許鳳佳苦笑起來。「我在廣州盤桓一年,屁都沒有查到,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皇上到底放走他沒有……皇上這一年來根本吃不下睡不好,要只是知道魯王活著,那也就罷了,可現在根本連生死都不知道,先帝的這一招——你說妙不妙?」

「妙得讓人從心底抖上來。」七娘子由衷地回答。「那你這一次下廣州……」

「這一次下去,是終於發現了他的蹤跡。」許鳳佳繞著她青絲的手指忽然一緊,「我也親眼看到了他。但他從西洋人手里買了槍炮,我們……我們的水軍對付不了他,只能把他從中土趕走。」

七娘子幾乎要呻吟起來。

雖然躺在溫暖的被褥中,但她仍然能感覺得到一陣陣冰冷,從脊柱下方往上散發。

「他去了南洋,是不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了微微的顫抖。

許鳳佳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我早就說過,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他的語調里又有了些自嘲。「接下來的幾年里,我是一定會很忙碌的……你看,我這不就又要下南洋去了?」

七娘子一下就明白了許鳳佳的意思。

這件事,很可能是必須只能他來辦,才能讓皇上放心,根本沒有第二個可能的人選。只要魯王不死,這一輩子,許鳳佳都得在外追擊著這個曾經的天潢貴胄。

「除非……」許鳳佳又拉長了聲音。「實在想留下,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能說服皇上,說服父親,我也可以在京城不走。只是這個做法,需要冒上風險。」

七娘子痛恨承認,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情緒就像是許鳳佳手里的橡皮泥,隨著他的話忽圓忽扁……

「什么辦法?」她的聲音又透出了赤/裸/裸的歡欣與希望。

許鳳佳輕輕地笑起來,帶了竊喜,這曾經能讓她大為不滿,但此時此刻,在可能的漫長的分別下,一切都已經無關緊要。

「先回答我,楊棋,你希望我留下么?」

他的聲音又燙了起來,像是在那么一瞬間里,那個霸道的、慵懶的少年又回到了許鳳佳身體中,取代了那個老練和疲憊的政客,而他在輕聲問,狡猾地以一個答案來換取另一個答案。

「我……」七娘子不及細想,就要張口作答。

「我說的不是該不該,是你想不想。」許鳳佳又搶進來截斷了她的話。「我告訴過你,只能怎么選,是一回事,你想怎么選,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話,意味深長。

七娘子瞪著黑暗中的帳頂,胸口又涌起了一股說不出的疼痛。

許鳳佳就是不能放過她,就是不肯讓兩個人之間的那些曖昧就這樣流過去……他實在是太索取了!他不可能只是想要,就得到所有的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此時此刻,她也只能由得他予取予求,不論是自己的身體,還是更深層的東西,她都沒有拒絕的籌碼。

是嗎?

她一咬牙,開了口。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