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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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

大少夫人今日的確談興不淺。

「其實這進宮朝賀,也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兒。」她啜了一口七娘子特地吩咐立夏泡上來的貢茶,就打開了話匣子。「京里的誥命雖然多,但越是多年的大戶人家,越是珍惜羽毛,等閑是不會與人結交的。見了面彼此笑一笑,做個點頭之交,就算好了。」

「我們許家在京里,一向也就和幾門有限的親戚往來,說起來,六弟妹也都是熟悉的,無非就是祖母出身的倪家,我們幾個妯娌的娘家,一並秦家、歐陽家等等。其余的皇親國戚,我們高攀不起,也不願高攀,見了面就應酬幾句,不想搭理,就別出聲。只要大禮上過不去,也沒有人會認真給你難堪。」

大少夫人的解釋簡明扼要,又透了爽快,倒是有了幾分西北女兒的利落。

「你是進宮給皇後祝壽的,今年是娘娘的小生日,倒也並不鋪張,有品級的女眷們逐日進宮在坤寧宮外給皇後磕個頭也就是了,大場面也不見得。只是我們這些三品往上的人家,可以在宮中領宴——也就是吃個意思,誰耐煩吃那些清湯寡水的大鍋菜。你就只管跟著定國侯夫人,有她在,也沒有誰敢瞧低了你去。」

七娘子腦中頓時就隨著大少夫人的敘述,描繪出了一副生動的畫面:對明天的場面,她心里大概有底了。

「初次拜見太妃……」七娘子又提起了另一個話頭。

大少夫人就捂著嘴開朗地笑了,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從槁木死灰,一下變成了一個落落大方的少婦。「太妃性子好,是決不會難為你的。六弟妹要知道,太妃能在宮中有如今的地位,又哪里是個簡單人物?越發說穿了,六弟妹你出身好,姐妹嫁得也好,太妃呢,畢竟也是太妃了——這么說,心里有數了吧?」

同胞兄弟姐妹之間,講究的就是互相拉扯,互為靠山。六娘子固然要仰仗宮外的二娘子和七娘子,但七娘子又何嘗不需要仰仗宮中的六娘子與宮外的二娘子?

只是沒想到大少夫人私底下居然把利害關系看得這樣透徹分明。

七娘子心下思忖,面上卻是露了不好意思,垂下頭微微一笑,默認了大少夫人的提點:大少夫人的意思,是以七娘子的娘家,太妃就算對她有所不滿,恐怕也不會做得太過分。

「大嫂真是快人快語。」她誠懇地稱贊,「聽了你這一番話,我心里就放心多了。倒不必硬著頭皮去請教別人……說不准就走了黑道了。」

大少夫人眼神一閃,笑盈盈地握起了茶杯。

「照我看那。」她話里的山西味兒更濃了。「六弟妹年紀雖然小,心里卻什么都清楚,我這個做大嫂的,不過白占了排行。等你再歷練一兩年,就教不了你什么啦!更不要說別的妯娌了,眼下風光的,將來可未必風光呢。」

大少夫人這一番話,可以說是干凈利落地端出了自己的立場。

她的確是從來沒有和七娘子爭過風頭,就是當年五娘子最落魄的時候,大少夫人也沒有多說過一句作踐她的話。

當然,她也沒有伸出過援手。

對大少夫人來說,如果沒有再進一步的心思,隔岸觀火的日子的確愜意。大少爺手握家中的生意田土,油水自然是足的,以後如果分家,怎么說都是長子,家產多一份總是有的。這把年紀,丈夫也不可能出仕,對世子位沒有威脅,自己地位穩固,有兩個兒子傍身……也難怪兩個長輩,大少夫人是誰也懶得討好。

自然,這愜意,也要有個淡泊做前提。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就將自己深藏的好奇,露出了一星半點。

「大嫂……」她露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猶豫,「說句老實話,前頭五姐在明德堂當家的時候,她可是嫡女出身,正兒八經的元配……也沒見您這樣提點她!」

大少夫人頓時露出了會意的笑容。

她低下頭合了合杯蓋,沉思了片刻,才笑道。「身份這種事呢,說穿了也就是個幌子。前頭六弟妹,好是好,就是傲了點。出身又太好,識時務三個字,竟是顧不得了。人呢,要快活也簡單,任性縱情幾個字,誰不能懂?可活得快,去得也就——」

談到五娘子,大少夫人的語氣並沒有多少情緒。

七娘子現在已經和許家的兩個人談起過五娘子了,於安的反應是很單純的,她對五娘子有感激有敬畏,於她的死,也有些隱約的悵惘。

大少夫人的表現就要復雜一些了,她畢竟年紀更長,見慣生死,對五娘子這個人,她的態度似乎就很微妙。有些淡淡的惋惜,像是在惋惜她在這么好的情勢下居然沒有挺過去,也有些淡淡的快意。

七娘子瞳仁一縮,她漫不經心地插進了大少夫人的話里。

「快意恩仇、任性縱情,終究都是長久不了的。五世同堂,靠的是忍、卧薪嘗膽,靠的是忍……在這世上要做成一點點事,忍功不到,也是決不能辦好的。五姐就是不懂得忍這個字,終於還是……」

這話,她倒的確是說得情真意切。

大少夫人就抬起頭看著她,半天才微微笑了笑。

「六弟妹能說出這番話,可見得天生就有一番作為了。」她的情緒又淡泊了下去。「可惜,再忍得住,再熬得起,世上也總有很多事,是人力難以挽回的。」

在後頭這一句,她神色散漫,似乎已經是被七娘子的話給勾走了思緒,想到了別處。

在這一瞬間,大少夫人面上就出現了極為人性化的表情。

她一直是個很清秀的少婦,然而在長輩跟前,表情卻一向是呆板的,縱使明知道這是一張面具,仍然讓人忍不住懷疑她的真實個性是不是就這么無趣。

但在這一句感慨之間,大少夫人面上流露出的悵惘與無奈,卻讓她一下有了「試問閑愁都幾許,錦瑟年華誰與度」的情愁。

是輕愁,也是情愁:一個人在感懷情殤時所露出的哀思,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畢竟這往事就算再苦,回味起來,卻也有一點點的甜。

卻也就是只有這一瞬,大少夫人就又繞回了五娘子的話題。「很多事,發生了就發生了,也未必會有個解釋。」

她又回到了那個規規矩矩的大家少婦形象,盡管面具揭開了不少,但卻再沒有剛才的真情流露。

「死者已去,我們活下來的人,也只能祈盼她在地下平安。」

七娘子愣了愣神,才接了大少夫人的話。「是啊,活下來的人,總要找到辦法繼續走下去。」

這句話里,她也不由露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酸澀。

大少夫人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告辭。「大郎今兒又鬧肚子,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就由七娘子千恩萬謝地送出了院子,兩人在院子里握著手笑了笑,也就各自別過。

七娘子回了屋,立夏已經為她換了新茶,又服侍著七娘子解了外頭的衣裳:送走大少夫人,就不會出明德堂正屋了,屋內暖和,外頭的小襖可以解下來了。

「這京城人說話,比我們江南人還拐彎。」立夏一邊整頓炕桌一邊和七娘子說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聽,才聽得出個眉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