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2 / 2)

七娘子一面在心底暗怪自己多疑,一面仗著封太太視物不清,大膽地打量著她面上的神色。

如果梁媽媽說的往事,能有七八分真,封太太做這個反應,倒也不出奇了。當時大太太加倍給的聘禮,其實就含有買斷凸綉法的意思,既然已經買斷,也就不算是謀奪絕技了。

可如果梁媽媽說的沒有錯,封錦當時又為什么會那樣激切地指責大太太……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話到了口邊,又被她咽了回去。

封家和她之間關系微妙,一步走錯,後續反應可能連她都沒辦法掌握。只一個連太監就是變數,很多事,還是要緩來。

「既然舅母是這個意思……」她又客氣了幾句,也就沒有再堅持讓渡纖秀坊。「說起來,我出閣也這樣久了,還未曾上門拜見過舅母,實在是失禮得很,請舅母勿怪。」

「有你們家太太在前頭。」封太太卻似乎想得很開,「你也難!婆婆又是親三姐……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念著我們就夠了!再說……你表哥現在也不方便和外頭的人多來往。」

一想到外頭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七娘子就覺得屋內的氣氛,平添了三分尷尬:封錦和皇上之間或許清清白白,但他身為進士立身不正,這一輩子的名聲,恐怕都不會太好了。

她連忙岔開了話題,和封太太說些上京後的瑣事,這才知道封錦當年攜眷北上,也頗經歷了一番周折,才在京城安頓下來。不幾年則家業生發,成就小康,只是他和太子之間的來往細則,就連封太太也都不甚了了。如今她雙眼近乎全瞎,每日里不過是聽幾本書,理一理柴米油鹽的小事,管家大權已經全移交到了封錦手上。

待到封綾出來,兩廂見過禮,封太太同封綾就張羅著開上中飯,三個女眷坐在一起,吃了一餐有些尷尬的便飯:畢竟封家母女和七娘子之間往還並不頻繁,縱使雙方都抱持善意,也很難一下就熟絡到言笑無忌的地步。

吃過午飯,七娘子見封太太有了睡意,便托詞自己習慣午睡,讓封太太好脫身出去休息。封綾於是將她帶到了自己的小綉樓里,讓七娘子歇在自己床上:「我屋里是最雅靜的,別的地方一時冷落,恐怕收拾不出來。」

封家雖然大,但人口不多,的確是住得冷清,七娘子也就欣然接受了封綾的好意,一邊拿起綉架邊上的一張手帕看了看,稱贊她,「表姐好手藝。」

封綾笑了笑,輕聲道,「家里沒有別的事,閑著就是綉花,是以就做得格外細致。表妹看了好,就拿去玩吧?」

她比七娘子要大兩歲,今年已經二十,在大秦的中層人家都算是老姑娘了,更不要說上層人家中,二十歲還沒出嫁的姑娘,要說親就難了:其實封綾和封錦輪廓相似,也是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如今哥哥發達了,按理是絕不至於嫁不出去。七娘子看了看手帕,就不禁抬起頭詢問地望了她一眼。「表姐今年快二十了吧?」

封綾就坦然地笑了。「娘沒同你說?我打從十七歲起就供上了精衛娘娘,這輩子是不出門子的。」

當時天下有一等富裕的商家,舍不得女兒出嫁受苦,一輩子嬌養在家的並不罕見,山西一帶的大商人十個里倒有七八個養了這樣的守貞女兒。久而久之,也就成為社會現象,所有守貞女拜的全是炎帝女精衛,個中緣由,七娘子也不甚了了。

她盡力壓抑著自己的吃驚,不將疑惑表現得太明顯。或許正是這份禮貌的克制取悅了封綾,她又解釋,「現如今哥哥是這個身份,高門大戶看不上我,寒門小戶多半又有攀附的心思……娘又是這個樣子,少了人照顧怎么行?我也不耐煩受婆家的閑氣,索性在家住著逍遙度日,倒也干凈——按說表妹是新婦,我不該說這話。可我自小在蘇州是見得多了,新媳婦進門戰戰兢兢,對內要侍奉公婆照應丈夫,對外要操持家務,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禮讓家人,自己占個最末。辛勞了幾年一朝有身,稍微寬裕些的人家就抬舉通房,一輩子妻妾相爭鬧得不省心。倒不如索性就在家里住一輩子——」

她還要往下說時,屋外忽然又傳來了腳步聲,封太太身邊的丫鬟一聲通稟進了屋子,「連先生請少夫人過去說說話。」

提到連太監,這丫鬟的態度是很熟絡的。可見得兩家人常來常往,恐怕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同事關系。封綾忙起身請七娘子,「連世叔相請,恐怕是有要事,我陪表妹過去。」

就親自陪著七娘子進了後宅的小花園,從一條冷落的小徑繞了過去,在一排靠牆空置的南房中看似隨意地挑了一間。七娘子進屋後,只見屋角一個小門是半掩著的,從這小門出去,在低矮的門洞里走上一時,再推開一扇拉門,眼前一亮,另一個花園就出現在了眼前。

大戶人家,府中常有各種機關暗道,百芳園里當然也不例外,只是七娘子雖然知道,卻也很少使用,這一次才是見識到了燕雲衛中人行事的隱秘。心底更是對連太監和封家的關系有了更深的了解:連太監長年累月居住在深宮,甚至很少在外過夜,雖然宮中的幾個紅太監都有在四九城里置辦產業,但他卻似乎是唯一一個例外。不想其真正的產業,居然就在封家隔壁。

封綾卻似乎是識途老馬,這花園內外寥落無人,只有進了園中的一處房屋,才能見到門外守著兩個神色肅然的年輕中人,見封綾伴著七娘子進來,其中一位就上前同封綾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封綾便笑著對七娘子道,「連世叔現在心緒不大好,我就不進去了。」

她的態度輕松隨意,反倒讓七娘子也放松下來:上回在坤寧宮外,她只是和連太監說了幾句話,暗示他許鳳佳有意和他私下接觸。對此人其實並不大熟悉,此時貿然要求私下一晤,心中自然有所顧慮。

算了,以連太監的身份,要對她不利,也不會等到這時候。

七娘子將所剩不多的顧慮推到了一邊,對封綾笑了一笑,拾級而上,推門進了這門窗緊閉的小屋之中。

一進門,七娘子的眼睛就是一亮。

屋內開有天窗,雖然窗門緊閉,但也有柔和的光線透過紅黃玻璃照下來,整個屋子里沒有一張桌椅,四壁全都籠了玻璃,透過玻璃,無數花團錦簇的綉品,正沖七娘子散發著一團團如雲似霧的光芒:這都是夾雜了金銀線綉出來的名貴物事,甚至屋中唯一一張條案上由玻璃框著的那一扇綉屏上,還有一條五爪金龍傲然長嘯,看似正欲破屏而出,須尾飄揚,甚至龍頭有一部分,好像已經探出了綉屏。

這一張綉屏,將凸綉法的鮮活二字體現得淋漓盡致。縱使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得見,但她知道這就是十數年前令纖秀坊在江北打響名號的烏檀木金龍破海大屏風,也是從那時起,凸綉法才為北人所知,令九姨娘有了『蘇州第一綉』的美名,這張綉屏,可說是九姨娘一生唯一的代表作。

七娘子一時不禁看得痴了。

當她與九姨娘在西北相伴時,九姨娘已經只能做些家常活計,托人外出售賣,所用布料針線,自然不可能這樣華美。

然而這張大綉屏上所流露出的風格與氣質,卻與多年前她在西北的綉品一樣,都有九姨娘獨有的細膩,與細膩底下含而不露的一點張揚。

在這個沒有影像的年代,遠去先人所留下的一點紀念,往往可以激發多年前的回憶。

回憶就氤氳了七娘子的眼,讓她想起了久已被遺忘的歲月。

在這世上曾有一個人是那樣無私地愛她,即使多年以後,這份愛依然綿延不絕,從不求回報。而這也是她前後兩世所唯一能享有的親情。

屋角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七娘子驀然轉頭,目注著一個中年人倒背雙手,緩緩地自里間轉出。

連太監。

作者有話要說:大哭

我果然感冒了,腦子糨糊了,吃東西也沒味道了……

tt朋友們啊,對於吃貨來說吃東西沒味道是多殘忍的刑罰啊tt本來想雙更的,腦子漿糊睡了一天一個字都沒寫也不敢想雙更了。

而且心情還差到爆tt感冒的時候就是人最脆弱的時候嗎

ps在這時候如果**還抽的話我會承受不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