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1章(2 / 2)

怨氣撞鈴 尾魚 3481 字 2020-11-07

這一次,黑色的夜空沒有開出花來,而是周匝合圍,蓋起了一座埋葬她後半生的墳墓。

從敦煌回來之後,尤思發生了很大變化,生活同石嘉信一道,在她眼里,都變成了灰撲撲的黯淡顏色,有時候看石嘉信,會有很怪異的陌生感,又有些時候,心境蒼老的像一個垂暮的老人,等著忽然掠過的一陣風,把生命的最後一點焰頭給吹熄掉。

石嘉信憂心忡忡,帶著尤思去看了一次精神科的醫生,看完診之後,醫生把石嘉信拉到一邊說話,但是被她聽見了,她聽見那個醫生說她:「受到重大的刺激,有從精神恍惚向精神失常惡化的征兆。」

尤思憤怒極了,她覺得這個世界顛倒而變態:你們這些有病的不說自己有病,反而來冤枉我一個好人有精神病!她沖過去把一杯茶都潑到了醫生臉上,看著醫生眼睫毛上搭著的細茶葉笑的極其暢快,石嘉信賠了錢,也賠了很多小心,才把她拉回家,那個晚上,石嘉信跟她說了很多話,大意是他知道尤思經歷了什么,但是他一點都不在乎,希望尤思能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說話的時候,尤思一直在疊枕巾,把長方形的枕巾對折再對折,打開再打開,對石嘉信的話充耳不聞,只是在他說到「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時候,忽然抬起頭死死看著她,齒縫里迸出兩個字:「騙子!」

石嘉信很痛苦,但是無計可施,他不再外出或者失蹤,而是越來越多的時間陪著她,看著她,這原本是尤思所期待的,但時過境遷,此時此刻,她只覺得煩躁,感覺石嘉信變成了時時刻刻盯著自己的監視器,一舉一動都備受壓制,這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她有了離開的念頭,她想念父親,也想念母親,甚至想念那份家里為她安排的工作:聽說很輕松,福利很好,每隔幾個月還有單位組織的旅游。

墳墓頂端終於撕開了一個通往光明的口子,直徑不大,亮的炫目,她覺得自己像一只鳥,終於能扇動落滿灰塵的翅膀,飛回到安逸的可以休息的巢,她低著頭給鞋帶打了一個規規整整的蝴蝶節結,心里默念著:石頭,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燈亮了,尤思的眼睛習慣了長時間的昏暗,對突然漫起的白光感到眩暈,她的手遮在額頭上,眯著眼睛往身後看,石嘉信站在卧房的門口,穿著睡衣,像一尊模糊的塑像,他的聲音很冷靜:「思思,別鬧了,該睡覺了。」

哄三歲小孩的口吻,看精神病人的眼神,尤思突然就憤怒了,她沖著石嘉信大叫:「我沒有鬧,石頭,你聽清楚了,我要走了,我要跟你分手!」

她揮舞著胳膊,像是跟誰示威,然後拎起行李開門,昨晚上明明沒有反鎖的,但是怎么都擰不開了,尤思的腦袋嗡嗡的,急的出了一身汗,石嘉信的腳步聲到背後了,他從身後摟住她:「思思,聽話!」

尤思驚恐地尖叫起來,那次之後,她不能接受跟任何一個男人有稍微親密一點的肢體接觸,哪怕這個人是石嘉信,她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噩夢發生的那一晚,不管怎么掙扎喊叫,從身後摟住她的那個獨眼畜生都在猙獰的笑,然後像一座山一樣朝她壓下來。

石嘉信費了很大力氣才制住尤思,臉上被她抓了好幾道血道子,他用布條把尤思雙手反綁在床頭,脫力一般倒在邊上大口喘著粗氣,他覺得女人發狂的時候,戰斗力不亞於一兩個受過嚴苛訓練的大兵,國家為什么總想著發展高精尖科技,把經費挪一點用於開發女人的發狂戰斗力,軍事排名早往上提好幾個點了。

歇了會之後,他撐起手臂坐起,抬腕看看表,已經六點多了,尤思不鬧了,冷漠地看著他,眸子里像是結滿了有棱角的堅冰,石嘉信刻意忽略這些,柔聲安慰她:「思思,你歇一歇,我去給你買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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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空氣很清新,遠遠的,可以看到靖江王城獨秀峰的美麗輪廓,獨秀峰相對高度66米,因為風水絕佳,被朱元璋的侄孫朱守謙圈進了靖江王城的建造范圍,很長一段時間內,桂林的城市建築都不能超過這個高度,怕壞了風水。

石嘉信給尤思買了她最愛吃的蝦仁腸粉,加料的時候,特意囑咐多放點花生碎,拎著往回走時,手上塑料袋里的打包盒一晃一晃的,他突然就走不動了,坐到街邊的椅子上,手撐著頭,眼淚很快就流下來了。

早知道籌劃好的敦煌之行是這個結果,殺了他也不會把尤思推上這條路的。

這兩年,家里越來越頻繁地提起了與盛影的婚事,幾次三番的推辭之後,盛家那里開始有了推測和懷疑,有一次,盛影攔住他,很是不客氣地沖他叫囂:「石嘉信,讓你們出外讀書,是為了生意的方便,不是讓你在外頭跟來路不明的女人夾纏不清的,你推三阻四的,是覺得我們盛家的女人好糊弄嗎?」

面對盛影的挑釁,石嘉信從來都是沉默以對,倒是石家幾個跟他玩的好的看不過去,不敢當面跟盛影翻臉,只好私底下向他抱怨:「盛影臉上有疤,長那么難看,也好意思叫叫嚷嚷的,嘉信,按照規矩,你應該跟路鈴那一支結婚才對吧,咱們也叫盛家人評評理,憑什么盛清屏跑了,就把你隨便搭給盛影了?」

也有人跟盛影一樣的懷疑,私下里提醒他:「你別真是在外頭有相好的了吧,玩玩可以,別當真,盛家的女人不是好惹的,不可能讓你開娶別姓的先河的。」

提醒完了又給他塞個消息:「聽說盛影打發人去查你在外頭的事了,真養了一個,可得藏藏好,鬧開了咱們石家臉上也不好看。」

尤思已經危險了,他得趕在盛影之前設個局,偷梁換柱,置之死地而後生,先保證尤思的絕對安全,後續再設法偷梁換柱,把自己也撈上岸——盛清屏不就是個成功的先例嗎,樹挪死,人挪活,沒道理沒有出路的。

起初,事情的發展超一般的順利,他甚至如有神助地在敦煌遇到了盛清屏的女兒,借她的手徹底絕了盛影,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飛天這檔子事的話……

石嘉信擦了把眼淚,抬頭看灰蒙蒙的天,努力把後續涌上來的眼淚給壓回去,他在心里默默發誓,一定會對思思加倍的好,跟著自己的這幾年太委屈思思了,他一定要補償,成百倍上千倍的補償!

盡管心情依然低落,但怕回去晚了腸粉涼了,石嘉信還是起身往回走,他租住在市中心小區的三樓,進樓道的時候,也不知為什么,突然就覺得有人在偷窺他,下意識回頭看時,拐角處人影一閃,已經不見了。

石嘉信心里咯噔一聲,快步上了樓,到門前剛掏出鑰匙,忽然就發現門已經開了道縫兒。

石嘉信的腦子發懵,他離開的時候,明明反鎖了門的!

他顫抖著手推開房門,一眼就看到卧房的門大開,被子耷拉下一半,床上空空如也!

石嘉信身子一顫,手里的餐盒掉在地上,他幾乎是奔進房間里去的:床頭上用來綁住尤思的布條斷口齊茬茬的,明顯是被剪斷了,思思呢?誰把她帶走了?

石嘉信的喉結翻滾著,喉嚨里發出類似嗚咽似的聲音,他扶著床站起來,顫抖著手掏出手機想報警,才剛解開鎖,突然察覺出了異樣。

屋里有煙味,帶著草葯的水煙味道,他剛剛太緊張了,沖進來就癱倒在床邊,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還有人。

石嘉信慢慢回過頭來。

門邊的單人小沙發里,坐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穿搭扣黑布衫,敞口的闊腳褲,全白的頭發往後齊刷刷梳成個圓溜溜的髻,額頭上紋很深,兩道陰蟄的法令紋斜過嘴角,皮膚很白,常年不見陽光的慘白。

她就那么坐著,抽老式的長長的水煙筒,水煙管的黃銅口磨的鋥亮,煙嘴上摁著一小鑷子煙絲湊火,偶爾能聽到啪啪嗒嗒咂嘴的聲音。

這是盛清屏的母親,季棠棠的外婆,也是盛家路鈴一支老一輩尚還健在的權威人物。

盛錦如。

據說盛清屏私奔之後,盛錦如一連二十年沒有出過溶洞,也只是近年才開始在外偶爾走動,石嘉信只見過她幾次,每一次,她不是在冷冷地抽水煙,就是面無表情地握住水煙槍的一頭,蹬蹬蹬地在石頭上磕著煙倉里的殘渣,每一下聲響都催命一般,嗑的人心頭發慌。

石嘉信口唇發干,瞳孔猛的漲大,他顫抖著上前兩步,死死盯住她:「思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