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第33章(2 / 2)

怨氣撞鈴 尾魚 4535 字 2020-11-07

重復了三四次之後,她突然緊張地回頭看那片窯洞,黑暗中以她的目力看不到什么,只知道應該是沒什么異樣,她呼吸急促地一連吞咽了幾口唾沫:「小夏,我放你出來,這個門,全打開了會有聲音,我放一點點,下頭開個縫,你使勁擠出來,使勁擠出來就行……」

說的沒頭沒腦,但季棠棠聽明白了,那天她胡亂摸路找到尤思的時候,分明記得這個山洞口是沒有鐵柵欄的,今天醒來的時候就有了,明顯是個機關,估計把手在外頭,這個雙頭女人可以動,但是門全升起來了會有動靜,所以只能給她開個縫。

事情順利的有點不可思議,回想起自己一直以來的背運,季棠棠真懷疑自己一生的好運氣都用在這了,她也有點緊張,快速低聲說了句:「好,你開。」

那個雙頭女人果真很小心,雖然季棠棠沒去看她是怎么擰把手的,但是依著這鐵柵欄往上動一指節停幾分鍾的情勢,也知道她是如何的謹慎——看看約莫能鑽時她就叫停了,屏著呼吸貼著地面往外挪,這縫還是開的有點小,鑽了一半就卡了,後半程是那個女人拼命把她拽出來的。

出了這個柵欄門季棠棠就癱了,回頭看柵欄那一頭的石棺,覺得自己就這么出來了簡直像在做夢,但她沒時間感慨多久,那個雙頭女人一直拉她袖子:「小夏,這邊,這邊。」

雙頭女人似乎是爬慣了,四肢貼著地面,行動起來很迅速,季棠棠爬不了,跟著她走了兩步,還是有聲音,索性把鞋子都脫了,提在手里跟著她走。

雙頭女人帶她走的,跟進洞全然是另一個方向,而且這條路明顯沒人走,因為過一個甬道的時候,雙頭女人伸手在狹窄的通道口撥弄了幾下,搬了好幾塊石頭下來,然後低聲催她:「小夏,走,走。」

又走了一陣,直覺上是離那個山洞有點遠了,因為那個雙頭女人說話的聲音不再壓的那么低,也敢直起身子放重步子走了,走著走著,她突然停下來,瑟縮著說了句:「小夏,鞋子穿上,硌腳的慌。」

緊張的時候,光腳走路不覺得疼,讓她這么一提,才覺得腳底又酸又麻的,季棠棠坐下來穿鞋子,系鞋帶的時候,眼角余光看到那個女人討好似的蹲在不遠處,一副小心翼翼地怯生生模樣。

不管最終能不能出去,能走到這里的確全賴這個女人,想起自己之前裝神弄鬼威脅恐嚇,季棠棠有點過意不去,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是我姨是嗎?」

「姨」這個稱呼,居然把那個女人嚇出了眼淚,通紅著眼拼命擺手:「我不是我不是,小夏你別這么叫,我不配的……」

季棠棠穿好鞋子過來,半是刻意半是出自真心的挽住她的胳膊:「姨我們別停,邊走邊說,當年的事,媽也沒跟我細說,她讓我問問你,她說你也不是有心的,她不怪你的……」

虛真虛假的幾句話,說的那個雙頭女人淚如雨下,她扶著季棠棠的胳膊跌跌撞撞走了幾步,忽然推開她,撲通一聲跪下來朝著季棠棠磕了幾個響頭:「小夏,你原諒我吧,我不是有心的,但真是我害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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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沒有猜錯,雙頭女人是盛清屏的妹妹,雌雄同體,盛錦如甚至沒有給她起過名字,洞里的人動輒以丑八怪對她呼來喝去,她唯一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名字,居然是盛清屏給她起的,叫小雙,如果依著這個,季棠棠應該叫她雙姨。

小雙比盛清屏小五歲,生下來的時候,依著盛家的習慣,怪胎是要被溺死的,產婆把嚎哭的嬰孩帶到灶房,取了桶灌開水的時候,盛清屏紅著眼睛跟進來了,她當時年紀小,也不懂什么,但隱約知道自己這個期待了好幾個月的妹妹可能要被殺掉,趁著產婆沒注意她,她居然把小雙給偷偷抱到自己小床上,拿衣服給蓋起來了。

產婆很快就找過來了,盛清屏大哭著不依不饒,盛錦如沒辦法,產後又虛,心情抑郁之下懶得理會,就說先依著屏子,過幾天再說。

沒人會理會照顧這個怪胎,盛清屏出人意料的心疼這個妹子,到了吃飯的點,她凶巴巴地去跟每個人說:「妹妹要吃東西的,要吃的!」

怪胎當然是根草,但盛清屏不同,路鈴未來的掌鈴人,每個人捧著的寶貝疙瘩蛋兒,大人們也就敷衍著,給小雙做個米湯什么的,盛清屏在旁邊巴巴看著人給她喂,別人厭煩不想喂的時候,她像個小大人過家家,拿勺子舀出來了吹了又吹,還念念有詞:「妹妹張嘴,吃飯飯。」

盛錦如身體好了之後,又著人把小雙扔了一次,這一次把盛清屏給惹急了,從看不見妹妹開始就一直嚎著哭,一下午沒停過,到最後聲音哭啞了,聽著都好像是嗓子哭劈了,盛錦如害怕的很,又讓人從野地里給找回來了,也是雙姨命大,那個時候野地里狼多,居然也沒把她給叼了去。

那個時候,盛清屏的爹還在,勸盛錦如說:「屏子硬要留著就留著吧,怎么說也是自個身上掉下來的,你看屏子這么喜歡,你就當給她備了個小玩意兒,反正也不多吃什么。」

於是就這么留下來了。

盛清屏對小雙是真好,說不清為什么,娘胎里帶出來的緣可能,每個人都欺負小雙,她看不見也就算了,但凡看見了,一定要上去扯頭發咬人砸石頭的,所以小雙從小就跟盛清屏親,跟在她屁股後面顛顛的,長大了點之後,更加知道這世上娘都不能作數的,姐姐就是半個娘。

一晃十幾年過去,有一天,盛清屏偷偷跟小雙說,遇到了一個男人,叫陳守成,她喜歡的很,說完了叮囑小雙千萬不要亂說,娘知道了要發火的。

小雙當然不亂說,姐姐說的,比天還大,心里面,她比盛清屏還要高興,為什么她不知道,反正盛清屏高興了,她就高興了。

那個時候,盛家的女人還能在外頭走動的,盛清屏每次見陳守成都避開所有人,什么人都不告訴,但惟獨跟自己說,小雙覺得心里特驕傲。

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盛清屏似乎就有點心情低落了,她回來跟小雙說,陳守成對她好,她也看出來他喜歡她,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怎么親近她,這話題說了害臊,她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也就只好跟小雙念叨了,她說:男人喜歡女人,不會親親摟摟抱抱嗎,為什么每次碰她,就跟了不得的禁忌似的趕緊收手呢?她能看出來他也想,想的話為什么藏著掖著呢?

盛清屏難受,小雙也跟著難受,她不懂這種男女之間的事,但隱約記得以前聽洞里的女人談起過,說的是當地一種草磨成的粉末兒,加在湯里飯里,男人吃了,就喜歡女人的緊,女人也歡喜的很,總之,反正是好東西。

她弄清楚了之後,偷偷去找了來,費力氣碾了,藏在盛清屏帶出去跟陳守成一起吃的家常點心里,心里得意洋洋的,也沒說什么,等著姐姐回來,有好消息了自己就邀功。

到今天她還記得,姐姐那天晚上回來的特別晚,還被守門的嬤嬤給罵了,她總覺得姐姐那天晚上有點不一樣,美的嚇人,心情也甜的很,她去問了,姐姐不肯講,只是說她還是小孩子,不知道。

但是盛清屏的好心情到了第二天晚上就沒了,陳守成沒留下只言片語的,突然就不見了。

就這么抑郁著過了兩三個月,連盛錦如都看出盛清屏不對勁了,破天荒的去問小雙出了什么事,小雙不敢說,含糊的說是自己惹姐姐不開心,盛錦如半信半疑的,甩了她一記耳光了事。

被打之後沒幾天,陳守成突然回來了,盛清屏出去見他之後,回來偷偷告訴小雙兩件事。

第一是,她好像懷孕了。

第二是,陳守成讓她跟他走。

這個名為陳守成的男人的去而復回,盛清屏並不明白其中的曲折,所以她不可能知道,秦守成在沖動之下跟她有了關系之後,是如何的驚慌失措。

計劃偏離了他的設想,他得為自己尋找借口,他不想被人看不起,說自己是個把持不住精蟲上腦不顧大局的男人,他斟酌了再斟酌,回去說盛家防的嚴,盛清屏很謹慎,就算對他有好感,也不肯跟他去到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如果關系沒有進一步進展,絕不可能跟他走出八萬大山。

秦家做了怎樣的考量和計劃更改,盛清屏到死都不知道,那個時候,她只在猶豫一件事:到底要不要走。

她曾經起過向盛錦如坦白的念頭,旁敲側擊了一回,反倒敲出了幾樁血淋淋拿來當反面教材的陳年舊事,她嚇到六神無主,回去跟小雙說:「要么我先跟守成出去躲一段時間,回來再跟媽請罪,小雙你要幫我的,要是媽知道,我活不成的。」

小雙義不容辭,即便一千一萬個不想姐姐走,也不能讓姐姐「活不成」,那天她忙活了很久,幫著盛清屏整理東西,她們事先看過,守門嬤嬤睡覺的時候,開門的鑰匙通常會放在床頭,偷出來就好,開了門,外頭就是康庄大道。

事情出了意外,兩個意外。

第一個是,那天,守門的嬤嬤把鑰匙掛在脖子上,而不是放在床頭。

第二個是,主意原本就搖擺的盛清屏忽然臨陣退縮了,都已經到了門口,她突然後悔了,她跟小雙說,什么都是陳守成說的,她就沒親眼看過,萬一他家人不喜歡她呢?萬一他騙了她呢,想想不保險,要么算了,她不想走了。

這個時候,小雙反而比盛清屏主意定,她著慌地說你不走,但是你懷孕了啊,萬一你在洞里生小孩,媽不放過你怎么辦?兩個人躲在暗處小聲爭執著,突然有個人影罩過來,起夜的守門嬤嬤看到兩人半夜不睡覺,不自覺地放低步子過來,聽了幾句覺得不對,喝問了句:「你們想干什么?」

猝不及防,盛清屏嚇的癱坐在地,懷里抱著的包裹掉下來,再傻的人也知道出事,守門嬤嬤馬上回房去敲銅管,聲音一起,小雙就懵了,她沖過去不讓老嬤嬤敲,腦子里只轉著一個念頭:驚動了人,姐姐就死定了,死也不能讓她把人招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被盛清屏嘶啞著嗓子拉開的時候,她看到自己的手死死掐在老嬤嬤的脖子上,而老嬤嬤肉紅色的舌頭,已經伸出好長一截了。

小雙懵了,山洞那一邊,人聲鼎沸,緊急時刻,盛清屏忽然像是回到了當年,在灶房里主意那么篤定地救下小雙,這一刻,她又是個有擔當的姐姐了,她從老嬤嬤的脖子上拽下鑰匙,開了門,然後把鑰匙塞給她,說:「小雙,我出去之後從外頭關門,她們以為我把鑰匙帶跑了,沒法從這扇門追我。你躲起來,別露面,媽清點人數之後,只會懷疑是我殺了人,是我跑了,你平時跟我好,媽會疑心,會打你,你別松口,一口咬定不知道。實在熬不下去,沒關系,姐把鑰匙留給你,你還有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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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姨跪□子,兩只手在門邊的泥地上刨著,一邊刨一邊哆嗦著重復:「就在這里,就在這里,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沒動過,就在這里……」

季棠棠站在雙姨的背後,一直沒有動,面前的門已經鎖死很久了,邊緣處可以看出久不啟用的灰敗,雙姨講的往事,顛覆了她很多一直以來的既定認知,原來,真相真的像一座冰山,不全盤啟出,你永遠不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原來當初是這樣的,母親的故事,並不是平鋪直敘的一塊板,也曾有起伏、猶豫、造化弄人等種種立體的棱,雙姨一直在懺悔,一直說對不起母親,是她害死母親的,但是自己,真的要為了這個去怪她嗎?

不管多么滑稽,她都要承認這樣一個事實:沒有雙姨,很可能也就沒有自己,她的意外出生,甚至都始於雙姨當初一個不自知的「好意」。

還有,如果當初雙姨沒有和母親起爭執,母親留在溶洞,後續會發生什么事?盛錦如會允許她把孩子生下來嗎?會不會讓她打掉?或者即便生下來了,恐怕也跟所有的盛家女人一樣,一出生就過著木頭人般任人擺布暗無天日的生活。

如果那樣,這世界上就不會有一個叫季棠棠的女孩兒,也不會有她和岳峰的相遇,她跌跌撞撞走到今日,看似漫無目的,實則多少前路鋪就,甚至今日得脫的這線生機,都是母親二十六年前留給她的,母親把鑰匙留給小雙時,恐怕永遠想不到,這鑰匙二十六年之後,會救出當時自己帶出去的、腹中尚未出生的女兒。

淚眼朦朧中,她看到雙姨顫巍巍地遞過來一把銅質的老式鑰匙,含淚接過,鑰匙上沾著泥,也帶著雙姨的體溫。

季棠棠深吸一口氣,她沒有太多的猶豫,徑自走到門口,把鑰匙插入鎖孔,然後用力一擰。

輒輒的石門啟動聲,接縫處的灰塵簌簌落下,夜晚的冷風浸進來,暗藍色的天幕上,點綴著幾顆寥落的孤星。

季棠棠回頭,說了句:「姨,我走了,鑰匙你留下……」

她本來想說和母親同樣的話,「鑰匙你留下,實在不行,也離開,也是一條活路」,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雙姨這種狀態,一輩子沒有接觸過外界,真的離開了八萬大山,她能活下來嗎?二十六年,她都沒有動過埋在地下的鑰匙,這一輩子,她也不可能離開了吧?

雙姨沒有立刻回答,她愣愣看著季棠棠立在門口的身形,忽然恐怖地覺得,她回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

同樣的黑色的夜,同樣的石門開啟,同樣的不多的幾顆星,連季棠棠站立的姿勢,都和二十六年前的盛清屏如出一轍。

她不會忘記,盛清屏從這扇門里出去之後,再也沒有活著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以何等神經病的精神碼出了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