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縮地千里風沙迷行(2 / 2)

天官賜福 墨香銅臭 5195 字 2020-11-08

他輕輕招手,三郎便過去了。南風和扶搖在一旁托著掌心焰,為他們兩人照明。謝憐的手指慢慢拂過碑上文字,和三郎一起低聲討論,輕聲識讀。讀著讀著,目光越來越奇,最終又漸漸沉淀。

商隊中那名少年天生畢竟年輕,年輕人就是好奇,加上方才雙方隨意扯了幾句,他就當混熟了,問道:「幾位哥哥,這石板子上到底寫的是什么啊?」

謝憐回過神來,回答道:「這石板是一塊碑,碑上寫的,是一位將軍的生平。」

天生道:「半月國的將軍嗎?」

三郎道:「不,是一位中原的將軍。」

南風疑道:「中原的將軍?那為什么半月國的人會為他立冢?不是說兩國大小戰事不斷嗎?」

三郎道:「這位將軍很是奇特。雖然石板上通篇稱他為將軍,但其實,他只是一名校尉。」

「那他是後來升將軍了嗎?」

「並沒有。並且,一開始,他統領百人,後來,他統領七十人,再後來,他統領五十人。」

「……」

「總而言之,一路被貶。」

這種一貶再貶,貶無可貶的經歷,實在是非常熟悉,謝憐感覺有兩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假裝沒注意到,繼續識讀那石板上的文字。這時,聽天生不解道:「怎么做官還有這樣越做越低的?只要沒犯什么大錯,就算不會升,也不會降吧。是要多失敗才能做成這樣?」

「……」

謝憐右手成拳,放到嘴前,輕咳一聲,嚴肅地道:「這位小朋友,這官越做越低的事,也是常有的。」

「啊?」

三郎笑了一聲,道:「的確,常有。」

頓了頓,他繼續道:「這位校尉之所以越做越低,並非是因為他武力不濟,不配其職,而是因為兩國關系不善,可他在戰場之上,非但總是毫無建樹,反而多番礙事。」

南風道:「什么叫礙事?」

三郎道:「非但阻攔對方殺害己方百姓,也阻攔己方殺害對方百姓。阻攔一次就降一級。」

他悠悠道來,那七八個商人也漸漸坐攏,就當是聽他講故事了,聽得還算投入,邊聽邊發表意見。天生道:「我感覺這位校尉沒有錯啊?士兵打仗也就罷了,不讓隨便殺百姓,這沒問題吧?」

「雖然身為一國士兵這么做是挺瞎好心的,不大合適,但大體來說,沒什么錯吧。」

「是啊,畢竟是救人,又不是害人。」

謝憐聽了,微微一笑。

面前這群商人,既不是居住在邊境一帶的百姓,也不是兩百年前的古人。如今,半月國已灰飛煙滅,眾人再提起,自然可以輕描淡寫,同情唏噓,甚至贊美幾句。就算不贊同,大概也能理解。可在雙方戰火紛飛、仇恨不休的百年以前,這種行為招致的後果,絕對不是輕飄飄一句「瞎好心」的評價。

一群人中,只有那阿昭大概因為是本地人,更了解一些,道:「當今是當今,兩百年前是兩百年前。這位校尉只是被貶職,已經是運氣很好的了。」

扶搖則是嗤了一聲,道:「可笑至極。」

謝憐差不多能猜到他要說什么了,揉了揉眉心。

果然,火光之下,照出扶搖那郁郁的眉眼,他道:「在其位則謀其職,這人既然做了士兵,就該時刻牢記著保衛自己的國家,在前線奮勇殺敵。兩國交兵,殺傷再所難免,如此婦人之仁,只會讓己方戰友對他厭憎,敵方將士覺得他滑稽可笑。並不會有任何人感謝他。」

他這番話也是極有道理,因此岩洞內一片沉默。扶搖又淡淡地道:「到最後,這種人就只有一個下場——死。而且,多半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無言片刻,謝憐打破了沉默,道:「是啊。你說的挺對。死了。」

天生驚道:「啊!怎么死的?真的是被自己人殺死的嗎?」

醞釀片刻,謝憐還是開口說了:「這倒不是……上面說,是有一次雙方交戰時,打著打著,這人靴帶沒系緊,自己踩著了,摔了一跤,就……」

洞內眾人原本以為這將軍一定死得無比悲壯,聞言都是一愣,均心想這是個什么死法?笑聲噴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憐:「……就被雙方殺紅了眼的士兵亂腳踩死、亂刀砍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很好笑嗎?」

謝憐也道:「咳。是啊,挺慘的。大家同情一點,不要笑嘛。既是在人家的碑冢里,給他一點面子嘛。」

天生忙道:「我沒有惡意的!不過,這也太……有點……哈哈……」

謝憐沒辦法,因為他讀到這里的時候,也有點想笑,只好不提,繼續識讀下去,翻譯出來,道:「總而言之,雖然這位校尉在軍隊中口碑不佳,但邊境之地的半月國國民和中原人有些受過他的照顧,便稱其為『將軍』,為他在這里修了一個簡單的石冢,立了一塊石板紀念他。」

三郎道:「後來,半月國人還發現了這塊石碑的神奇之處:只要對這塊石板跪拜三次,便可在戈壁逢凶化吉。」

他的口氣實在高深莫測得很讓人信服,神色也一本正經的,眾人一聽,好幾個馬上就拜起來了,都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謝憐卻莫名其妙:「啊?有這句嗎?這么神奇?」

三郎微微一笑,低聲道:「沒有。我編的。既然他們方才笑過了,現在拜一拜,不為過吧。」

謝憐一看,還真是,石板後面已經沒有了。他原本還有幾分唏噓,現在卻是好笑,也低聲道:「你怎么這么頑皮?」

三郎吐了一下舌頭。兩人正笑著,突然,有人驚叫道:「這是什么!!!」

這一叫,在整個岩洞里顯得極為尖銳,嗡嗡作響,使人毛骨悚然。謝憐朝尖叫發出的地方望去,道:「怎么了!」

原先在那里對著古石碑跪拜的人連滾帶爬逃了開來,驚恐萬狀道:「蛇!」

南風與扶搖調轉手臂方向,兩道掌心焰遠遠照亮了那一處的地面。沙土之上,赫然盤著一條色澤艷麗的長蛇!

眾人都慌了:「怎么會有蛇?!」

「這蛇怎么一點兒聲音都不發出來?!根本不知道這里什么時候爬進來的!」

那蛇被火光一照,蛇身上揚,似乎極為警惕,隨時准備暴起攻擊。南風正要一道掌心焰劈過去,卻見一人慢悠悠走了過去,隨手一捉,便把那蛇的七寸捏住了,左手提起來,一邊舉在眼前觀察,一邊道:「沙漠里有蛇,豈非是常事?」

這般肆無忌憚的,自然是三郎了。所謂打蛇打七寸,這蛇若是被捏死了七寸,毒牙再狠,它也厲害不起來。那蛇尾巴在他左手手臂上軟綿綿地纏了好幾纏,此刻距離近了,謝憐定睛一看,那蛇的蛇皮似乎是半透明的,能看到里面鮮艷的紫紅色,紫紅色里還摻著絲絲縷縷的黑色,令人聯想到內臟的顏色,甚不舒服,而那蛇尾居然是肉色的,並且一節一節,仿佛生了一層一層的硬殼,不像是蛇尾,倒像是一條蠍子的尾巴。

看清了這一節,謝憐神色驟變,道:「當心它尾巴!」

話音未落,那蛇的糾纏的尾巴忽然之間松開了三郎的手臂,尾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蛇頭,往後一彈,猛地一刺!

那尾巴刺勢極猛,三郎卻是右手倏出,隨手一捉,便把那尾巴也輕松捉住了。他將這尾巴捏住,像拿著什么好玩兒的東西,拿給謝憐看,笑道:「這尾巴生得有意思。」

只見這蛇的尾巴尖尖之末,竟是生著一根肉紅色的刺。謝憐松了口氣,道:「沒扎中就好。果然是蠍尾蛇。」

南風與扶搖也過來看那蛇,道:「蠍尾蛇?」

謝憐道:「不錯。是半月國一種特有的毒物,數量還算稀少,我從沒見到過,但也聽說過它。身似蛇,尾似蠍,毒性卻比這兩者加起來還猛烈,不管是被它的毒牙咬中了,還是被它的毒尾扎中了,都……」

說到這里,他就看見三郎把那蛇盤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折騰,時而拉長,時而壓短,時而當成毛巾擰,就差把它打個蝴蝶結了,無言片刻,溫聲勸道:「三郎,別玩兒它了,很危險的。」

三郎卻笑道:「沒事。哥哥不用擔心。這蠍尾蛇可是半月國師的圖騰,機會難得,當然要看個仔細。」

謝憐一怔,道:「半月國師的圖騰?」

三郎道:「正是。據說那半月國師正是因為能操縱這種蠍尾蛇,半月人才認為她法力無邊,拜她為國師。」

一聽到「操縱」二字,謝憐便覺不妙,心想,這但凡說到「操縱」,那可從來都是一大群一大片的,立即道:「大家現在趕緊先出去,這蠍尾蛇怕是不止一條……」

他一句沒說完,就聽一聲慘叫:「啊!!!」

數人紛紛驚叫道:「蛇!」「好多蛇!」「這里也有!」

黑暗之中,竟是無聲無息地爬出了七、八條紫紅色的蠍尾蛇。它們來得極為突然,根本不知是從哪個洞里爬出來的,它們也不攻擊,就靜悄悄地盯著這群人,仿佛在審視這什么。這蛇爬行和攻擊都無聲無息,連一般毒蛇吐信子時的「嘶嘶」聲都沒有,實在是危險至極。南風與扶搖兩團掌心焰打了過去,一大團烈火在岩洞內爆開,謝憐道:「出去!」

眾人哪里還敢在洞里停留,忙不迭逃了出去。好在天色微暮,那道龍卷風早已遠去,外面風沙也小了不少。一行人往開闊地帶撤去,跑著跑著有人道:「這個石碑也太可怕了!怎么我們拜了三拜還反而遇上這種事!」

謝憐心道幸好他們不知道最後一句是三郎瞎編的,卻又聽有人道:「是啊!比拜那什么破爛仙人的效果也差不多了!越拜越倒霉啊!」

「……」

在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也能中一箭,謝憐無言以對。突然,天生驚叫一聲:「鄭伯伯!」他扶著的那老者倒下了。謝憐搶上前去,道:「怎么了?」

那鄭老伯滿臉痛苦之色,顫顫巍巍舉起了手。謝憐捉住他手一看,心下一沉,只見他虎口一處呈紫紅之色,腫的老高,腫脹處勉強能看見一個極細的小洞,這么小一個傷口,怕是被扎中了一時半會兒也覺察不了,立刻道:「大家快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傷口,萬一有趕緊用繩子扎住!」再翻過他手腕一看經脈,有一條肉眼可見的紫紅之色正順著他的經脈往上爬。謝憐心想這蛇毒好生厲害,正要解下若邪,卻見阿昭撕下布條往那老人小臂中央一扎,扎得死緊,阻絕了毒血倒流流上心臟。他動作迅速無比,謝憐暗暗一贊,一抬頭,不消他多說,南風已取出一只葯瓶,倒出一粒葯丸,謝憐給那老者服下,天生慌得大叫:「伯伯,你沒事吧?!阿昭哥,伯伯不會死吧?!」

阿昭搖了搖頭,道:「被蠍尾蛇咬中,兩個時辰之內,必死無疑。」

天生一怔,道:「那……那怎么辦啊?」

鄭老伯是商隊首領,眾商人也急道:「這位小兄弟不是給他吃了葯嗎?」

南風道:「我給他吃的也不是解葯,臨時續命的。最多幫他把兩個時辰拖延到十二個時辰。」

眾商人都是一片忙亂:「只有十二個時辰?」「這么說,豈不是就只能這樣等死了?」「這毒沒救了嗎?」

這時,三郎卻慢慢走了上來,道:「有救。」

眾人紛紛望向他。天生一喜,轉頭道:「昭哥,有救你怎么不早說,嚇死我了!」

阿昭卻是不說話,無聲地搖了一下頭。三郎道:「他當然不好說。如果中毒的人有救,別的人卻可能沒救,怎么說?」

謝憐道:「三郎,怎么說?」

三郎道:「哥哥,你可知這蠍尾蛇的傳說來歷?」

原來,傳說,在數百年前,半月國有一位國主,進深山打獵,無意間抓住了兩只毒物所化的妖精,一只毒蛇精和一只蠍子精。

這兩只毒物在深山修煉,不問世事,從未害人,但半月國主以它們是毒物、遲早會害人為由,要將他們殺死。兩只妖精苦苦哀求國主放它們一條生路,國主卻是生性殘暴,強迫兩只妖精在他和一眾大臣面前交|尾,供他們在宴會上飲酒取樂。而宴會結束後,國主還是將兩只毒物殺死了。唯有王後於心不忍,又不敢違逆國主,便摘下了一片香草葉子,拋了過去,蓋在兩只毒物的屍體身上。

毒蛇與蠍子化為邪物,十分怨恨,詛咒它們交尾後生下的後代將永遠留在此地,殺害半月國的人民。因此,蠍尾蛇只在半月國一帶出沒,而一旦被它們咬中或刺中,毒發迅猛,死狀凄慘。然而,因王後那一葉之仁,當日王後用來拋過去遮蓋它們的香草葉子是可以解這種毒的。

言罷,三郎道:「那種香草叫做善月草,也只生長在半月國故國境內。」

眾商人聽說了,紛紛道:「這……這種神話傳說,當真能信嗎?」

「這位小兄弟,人命關天,你莫要同我們開玩笑呀!」

三郎但笑不語,給謝憐講完了便不多說了。天生則向那阿昭求證道:「昭哥,這位紅衣服的哥哥說的是真的嗎?」

沉吟片刻,阿昭道:「神話傳說真假不知。但是,半月國境內,的確生長著善月草。而善月草,的確可以解蠍尾蛇的毒。」

謝憐道:「也就是說,被蠍尾蛇咬中的人,只有一線生機。而這一線生機,要到半月國故地里才能獲取?」

難怪有許多路過的商隊和旅人明知「每逢過關,失蹤過半」,也還會闖入半月國的故地了。並不是因為他們一心造作非要往死里去,而是因為,說不定他們不進去就會死!

蠍尾蛇是半月妖道的圖騰,又可以為她所操縱,那這蠍尾蛇的出現便絕對不是巧合。光靠他們幾個神官無法保證這些人毫發無損,也不知會不會出現更多蠍尾蛇,謝憐並起二指,抵在太陽穴上,運轉通靈陣,想看看能不能厚著臉皮再借幾個小神官來。誰知,運轉不成,杳無音信。他放下手,感到奇怪,心道:「我法力沒這么快用光吧?早上算過,分明還剩下一點兒。」隨即轉向南風與扶搖:「你們誰試著進一下通靈陣?我這邊進去不了。」

片刻之後,那兩人俱是神色凝重,南風道:「我也進去不了。」

在一些邪氣沖天的地方,部分神官的法力會受到影響,暫時被削弱或者阻隔。恐怕現在,他們就是遇到這樣的情況了。

謝憐在原地來回踱了一陣,一抬頭,道:「可能因為這里離半月古國太近了,通靈術被阻隔了……」正在此時,他眼角忽然瞥見了一抹異常刺眼的紅色。

南風與扶搖在這邊試著進入通靈陣,別的商人都在忙不迭檢查身上可有細小的傷口,只有那少年天生,只顧抱著鄭老伯著急,渾然沒覺察,有一只紫紅色的蠍尾蛇正無聲無息地順著他的脊背爬了上去。

而它盤在天生肩頭,獠牙對准的,卻不是這少年的脖子,而是漫不經心站在一旁的三郎的手臂。

蛇身後揚,突出!

在那獠牙即將刺中三郎的前一刻,謝憐一手探出,精准無比地掐住了它的七寸。

以他的手勁,這一掐可以原本直接將這蛇的七寸掐爆,炸它個肝腦飛濺,然而他不知這蛇的血肉是否也帶毒素,不敢妄動,緊接著便去掐它的蛇尾。誰知,那蛇身滑溜滑溜的極為難捉,謝憐一捏,只覺一條圓圓軟軟的冰冷東西從指縫間溜走,下一刻,手背便傳來一陣針刺般的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