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人面疫出土不幽林 2(2 / 2)

天官賜福 墨香銅臭 3303 字 2020-11-08

國師道:「你可以這么說,也可以不這么說。畢竟真要是這么算,還可以怪你父皇母後,因為如果他們不生下你,你也不會飛升,你也就不會下凡;以此類推,可以怪到你們仙樂的祖祖輩輩。所以,討論是誰造的因,是沒有意義的。

「至於你問的最後一句,是的,不會。因為,仙樂亡國,原本就是必然的,既然你伸手打亂了這盤棋,那么,就一定要有另一只手,把被你打亂的棋子放回原位。」

謝憐深吸一口氣,不想和他討論仙樂亡國是不是必然的問題,閉目片刻,道:「那請問國師,如果我現在消失,這個東西也會隨我消失嗎?」

國師道:「恐怕不會。請神容易送神難,妖魔鬼怪,並沒有什么不同。」

謝憐點頭,生硬地道:「好。多謝國師指點。」

他知道多說無益了,能仰仗的,只有自己了,拜了國師,道聲告辭,准備離去。國師在他背後道:「殿下!今後的路,你打算怎么走?」

謝憐低著頭,道:「既然我現在消失也無濟於事了,那么,和它抗爭到底,這就是我唯一的路。」

頓了頓,他又昂首,一字一句道:「我不管它是一只手還是什么東西,但是,我所保護的這些人,絕對不會是它的棋子。」

半個月後,郎英率領永安軍,再次來襲。

歷經長達數月無數次大小戰役,現在的永安軍,終於可以稱其為一支軍隊了。他們再也不是那群草寇流民,而是一支正規且有實力的軍隊!

郎英仿佛人間蒸發了許久,這一次,謝憐又在戰場上見到這個男人,等待多時的他直接飛越群人,欺身而上,一劍斬下,喝道:「那白衣人在哪里?」

郎英格了他的劍,不答,認真還擊。謝憐步步緊逼,道:「你知道我說誰。我耐心有限!」

冷不防,郎英盯著他道:「太子殿下,你不是說過,永安會繼續下雨的嗎?」

謝憐沒料到他竟有此一問,心頭一顫,張口語塞:「我……」

他的確對郎英保證過,永安會下雨的。然而,這段日子里,皇城內感染人面疫的人數翻了幾個倍,眼下已經有將近五百人了。這五百人都擠在不幽林內,這片隔離區眼看著就要不夠用了,官員們商議著要搬到更遠、更大的地方去。謝憐大部分的法力都用來緩解這五百多人的病情了,沒辦法再去永安降雨。他既然用不到雨師笠,也就不好意思把別人的鎮殿法寶一直占在手里,萬般無奈之下,派風信去了一趟雨師國,將雨師笠還給雨師並道謝。

謝憐一劍刺出,怒道:「那雨是我降的,為什么停了,你們自己心中不知嗎?!」

他愈怒,郎英愈平靜,道:「不關我的事。我只知道,就算沒有這場人面疫,你的法力也撐不了多久;正如就算有你的雨,永安也多活不了幾個人。都是無用功而已。太子殿下,為什么你會覺得,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到什么?與其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你,我選擇交給我自己。」

不知是被哪一句刺中了,謝憐殺心頓起。

他劍刃微微一轉,左掌暗提,心中有個聲音叫囂道:殺了這個人,永安殘兵,不足為懼!

自從見面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鐵了決心要殺郎英。誰知,他一掌送出去,擊在郎英胸口,擊得他吐了口血,卻沒有穿心而過,反而被震了開來。

這一震之下,謝憐不可置信,倒退幾步,道:「你?!」

震開他的是什么東西,謝憐再清楚不過了。

人間有大能者,諸如君王、奇才、義士,凡遇危急關頭,自會生出護體之氣,保護此人不受傷害。這種人,大多是有飛升的潛質的。郎英不過一介草莽,居然也生出了這種護體靈氣,而且,還是極為罕有的那一種——君王之氣!

謝憐不敢細想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忽覺胸口一涼,卻是郎英的劍,刺了過來,將他穿胸而過。

這一場仗,雙方並沒有分出勝負。

來進犯的永安方照舊死了不少人,但這次仙樂皇城這邊也沒好多少。若換了別人,其實可以說是慘勝了,但對謝憐而言,這,絕對就是一場敗仗。

這是他首次失利,並且,雖然郎英還是不敵謝憐,最後負傷撤離了,但許多人都看到了郎英刺中他的那一幕。謝憐大抵能猜到,此時軍中有多少將士都在背後議論:殿下是武神啊,怎么會被刺中?我們不是天神之兵嗎?為什么這次沒有像以往那樣大獲全勝?然而,他已經完全顧不上這些細小的聲音了,因為慕情告訴他,今日,不幽林又送進來一百多個人面疫患者。

短短一天,又是一百多個!

現在,最初那一批人面疫患者已經病發到極為嚴重的地步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能看,都要用厚實的白布蓋住,否則看一眼都駭人。然而,透過白布,也能隱約看見身體輪廓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東西。

謝憐四下游走救治,好容易過完了一輪,風信才拉著他走到一邊,低聲道:「殿下,今天在戰場上怎么回事?你怎么會給那莽人刺中?你後來分明打中他好幾次,怎么不殺了他?」

謝憐不想對他說郎英身上多了一層連神官也無法觸犯的君王之氣,無奈苦笑。哪里是他不想殺,實在是已經殺不了了。他攻勢中蘊含的法力,全都被這層王氣化去,對郎英完全無效。他發現這一點後,立即改用真刀實槍,拳腳相拼,但這個郎英又皮糙肉厚,耐打得緊!

正在此時,遠處一人突然嚎叫起來:「殿下救我!」

謝憐正接過風信遞給他的一碗水,剛喝了一口,一聽嚎叫便嗆了出來,一口氣也來不及歇,沖了過去。嚎叫的正是那日給他送傘的青年,因為謝憐對他格外溫和,這青年對他喊救命便也格外的勤。最初這人生出人面的部位是膝蓋,謝憐施法控制,不令疫毒擴散,因此,他全身上下只有左腿上長了人面,眼下正狂踢那腿,死去活來。謝憐按住他,安撫道:「別動!我來了!」

那青年恐懼萬分,抓住他,道:「殿下!殿下,救我!我剛才覺得腿很癢,好像有什么草在扎,然後我,我低頭看,我看到那些東西……它們的嘴一張一合的,在動,在動啊!它們在吃草!!!它們是活的!!!」

謝憐登時毛骨悚然。他低頭望去,果然,這青年左腿上,密密麻麻擠滿了數十張人臉,有好幾張口里都含著草葉,有的,還在如飢似渴地咀嚼!

許多病人都尖叫起來,人群騷動不止,全靠風信慕情和眾士兵勉力壓制才沒有暴|亂。謝憐一手按住那青年,問一旁的人:「他這條腿還能動嗎?」

不幽林的看護們都要全副武裝,以綳帶和披風把全身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什么樣,一旁干活的答了話,聽聲音似乎是個少年,道:「殿下,不能了!他這條腿已經廢了,里面不知還長了什么,重得像灌了鉛,根本拖都拖不動。而且疫毒一直在往上爬,就快爬出這條腿,擴散到腰上來了。」

謝憐已經竭盡全力施法救治,然而,那青年這條腿可以說是已經病入膏肓了,幾乎喪失了正常人的知覺。這時,一名醫師小聲道:「殿下,依我之見,眼下唯一沒試過的辦法,就只有切了生長人面的部位,看看能不能阻止蔓延……」

謝憐心中想到的也只有這個辦法,道:「那就給他切了!」

那青年忙道:「不要啊!」他生怕真被截了肢,可又不敢抱住自己那條畸形的腿,痛苦至極地道:「我的腿還沒廢!說不定還能好……殿下!你……你就沒有什么別的辦法能救救我嗎?」

謝憐已經不想再回答「我盡力」、「我努力」這種話了,眼前陣陣發黑,道:「對不起,我沒有。」

太子殿下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這還是頭一次,在場無數人都驚愕之極。更有人當場失控,叫了出來:「沒有?你是殿下,你可是神,怎么會沒有辦法?我們在這里等你想辦法多少天了,你怎么能沒有辦法?!」

說這話的人立刻不知被誰按下去不做聲了,然而,並不是風信和慕情阻止的。慕情似乎覺得謝憐方才那句話太坦率了,沒能安撫好人群,正蹙眉不語,風信則在遠處喝止幾個跳的格外高的病人。謝憐連日來焦頭爛額,長劍一直不曾回鞘,懸在腰間,劍刃離得那腿近了些,一張「人面」感覺到森冷劍氣,突然停止了咀嚼,一張嘴,尖叫起來。

這個東西,它居然尖叫了起來!!!

雖然聲音細弱,但就是從這條腿上發出的無疑。那青年大叫一聲,險些嚇暈過去,抱緊謝憐,連聲道:「殿下救我!救我!」而與此同時,他那條腿靠近腰的地方,隱隱生出了三個微凹陷的窩坑。那醫師驚道:「殿下,擴散了,擴散了!疫毒要爬出腿了!」

耗費再多法力,謝憐終究是沒能控制住這青年的病情。眼看著這些可怖的東西就要擴散至這青年全身了,這一擴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難道就坐以待斃?

謝憐一咬牙,道:「我問你,一句話,這條腿,你要還是不要?沒了腿之後到底會如何,我也無法保證。不要你就點頭,馬上動手;要你就不點頭,我們再看!」

那青年喘著粗氣,竟是嚇到雙眼空洞,近乎失智,似在點頭,又似在搖頭。而他左腿上那些人臉,一個接一個地開始尖叫起來,仿佛在歡迎新加入的「同伴」。咿咿呀呀中,甚至能看見它們愉悅的表情,以及細小鮮紅的舌頭正在顫抖。難以想象,這青年左腿的內部到底是怎樣一種景象,變成了什么東西的寄宿之所。

不能再拖了!謝憐對那醫師道:「給他截了。」

那醫師卻連連擺手,道:「殿下恕罪!我也沒把握,這地方,我不敢下刀啊!萬一切了也不行……還是不要冒險了!」暗罵自己沒事多嘴,槍打出頭鳥,險些攤上個嚇人的差事,逃回人群不說話了。那青年喃喃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而謝憐腦海里一片空白,心中有個絕望的聲音也在喃喃:「——誰來救救我……!」

四周一片嘈雜,喊什么的都有。那些扭曲的小小人面也擠在下方尖叫,一瞬間,謝憐覺得他看到了地獄。

他好像在死死盯著這個地獄,又好像什么都沒在盯,冷汗津津之中,睜大了雙眼,舉臂——

手起劍落,鮮血狂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