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濃厚的興趣,聽到二姑要頂替不願隨意拋頭露面的爺爺去參加會議,我拽著二
姑的玉手央求道:「二姑,我也要去,我要也去!」
「不行,」爺爺警告道:「大孫子,你可不能去,沒准會鬧出什么亂子來
啊!」
「不,」聽到會鬧出點什么亂子來,喜歡看熱鬧的我,更加興奮起來,可
是,看爺爺臉上那嚴肅的表情,我不禁失望起來,我撲通一聲坐到地上,哇地嚎
啕大哭起來:「嗷——,我要去,我要去,我也要去,嗷——,……」
……
(八)
「好,好,好,」二姑蹲下身來,親切地將我拽到她的身後:「去,去,大
侄,二姑帶你去,別哭了!」
「我也去!」老姑也來了興致:「我也去,我也去!」
「芳子,」當二姑背著我走出房門時,奶奶不放心地叮囑道:「芳子,小心
點啊,站在旁邊點個卯,湊個數,就行了,可千萬別圖著看熱鬧,往人堆里扎
哦!」
「放心吧,媽——,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看什么熱鬧,不得不應應點!」
黑漆漆的夜色,尤如一塊碩大無邊的帷幕,死死地罩裹住大隊部的上空,凌
亂不堪的院子里,早已聚滿了黑壓壓的人群,那份嘈雜,那份喧囂,活像是無數
只蒼蠅大集合,嗡嗡地亂叫著,讓人心煩意亂。
在院子的中央,臨時搭起一個簡易的大木台,十五六個穿著綠軍裝的青年男
女,伴隨著懸掛在電線桿上的高音大喇叭流出來的剌耳的樂曲聲,非常賣力地舞
動著身軀,樣子既滑稽又可笑,使我不禁想起在家中陽台上所目睹到的那一幕
幕。
「哎呀,二丫頭,你還別說,跳得還挺像那么回事的呢,喂,我說,二丫頭
哇,你對象讓你跳哇?」台下的人群吵吵嚷嚷著:「操,跳一個晚上的忠字舞,
給兩天的雙份工分,誰不跳哇!」
「豁豁,黑小子什么時候學會跳舞啦,我咋不知道他還有這兩下子呢!」
「工分啊,還不都是為了幾個工分啊,大家不都是這樣說么:有錢能使鬼推
磨么,你們說,黑小子笨不笨,笨吧,笨得都出了名,可是,為了工分,竟然學
會跳舞啦!啊——,」
「嘻嘻,你看,馬麗的屁股可真夠大的啊!」
「……」
「走,快走,別他媽的窮磨蹭!」
幾個懷里摟著大桿槍,嘴里叨著煙卷的壯年男子,陰陽怪氣地推搡著一個胸
前掛著大牌子的瘦老頭,搖頭晃腦地走進生產隊的大院子里:「快走,快走,磨
蹭個啥啊,早晚你也是躲不過這場批斗會的。」
「你們,你們,」瘦老頭打著趔趄,在幾個壯年男子的推搡之下,絕望地嘟
噥著:「你們,你們,干脆把我斃了算啦,這么天天折騰,我可活夠啦!」
「哎呀,你瞅你,」一個倒背著長槍的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嘿
嘿,你啊,你啊,這是何苦吶,這上的是哪門子火呀!晚上吃完飯,閑著沒事干
啥呀?大家伙就當鬧著玩唄,都消消食,何必當真啊!嘿嘿,」
「唉,」
瘦老頭無奈地嘆息一聲,很不情願地爬到木台上,大表哥隊長一聲喝令,正
專心跳舞的青年男女立刻嘩嘩地站成一排,一溜小跑地走下木台。
大表哥隊長信步走到木台上,他先是瞅了瞅呆立在木台中央的倒霉蛋、哆哆
嗦嗦的瘦老頭,然後,清了清嗓子,不耐煩地揮動著雙手:
「靜一靜,靜一靜,大家靜一靜,都別瞎嚷嚷啦,肅靜,肅靜,……,咳—
—咳——,今天,咱們生產大隊召開憶苦思甜批斗大會,請社員同志們踴躍發
言,控訴萬惡的舊社會,歌頌社會主義新中國!歌頌我們偉大的、光榮的、正確
的中國共產黨,歌頌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
「嗨,」台下悄聲嘀咕起來:「還憶個什么苦哇,現如今,還趕不上早頭
呢!早頭再咋的,也能吃飽飯啊!」
「是啊,早頭給地主種地,一天下來,工錢一分不少,還供頓飯,有酒有
肉,一色的豬肉燉粉條子,現在,」
「現在,在生產隊干一天的活,累得鼻青臉子腫的樣,回到家里,別說什么
酒啊、肉啊的,白菜湯能喝上,就他媽的燒高香,磕響頭嘍!」
「……」
「喂,」大表哥隊長煞費苦心地一番宣傳動員之後,熱切的目光掃視著嗡嗡
亂叫的台下:「喂,大家倒是積極發言啊,怎么,怎么啦?」
令大表哥隊長無比失望的是,他那熱辣辣的目光所過之處,原本嘰嘰喳喳、
一片紛亂的木台下,卻突然死亡般地沉寂下來,沒有一個人響應大表哥隊長的號
召,跳上台來控訴舊社會,歌頌新社會。
「哼,」大表哥隊長板著面孔吼叫起來:「你們啊,你們,平時沒事的時
候,比他媽的誰都能瞎掰唬,這不,一到了動真章的時候,都他媽的啞吧啦!」
「嘿嘿,」一個紅臉漢子幸災樂禍地悄聲嘀咕道:「嘿嘿,再這樣沉悶下
去,這次批斗大會就得他媽的卡殼,我看隊長他怎么向公社交待!」
「嗬嗬,」另一個操著雙手的漢子接茬道:「弄不好,沒准隊長頭上那頂剛
剛戴上的烏紗帽就得弄飛嘍,嘿嘿。」
「二寶子!」
大表哥隊長突然嚷嚷道:「二寶子,你過來,你來控訴控訴這個大地主劉有
德是怎么剝削你爹的!」
「是!」
一個看上去剛剛二十出點頭的年青人應聲跳上大木台,健步走到大地主的身
旁,一把拽住大地主的衣領子。
「嘻嘻,又扯這個啦!又用工分雇人嘍!」
「就他啊,解放後才生出來的,懂個屁啊!」
「是啊,這二寶子小學還沒念完吶,他知道什么叫剝削、什么叫壓迫啊?」
「可是,咋的也比他爹強啊,你忘啦,上次開批斗會的時候,隊長費盡了心
機,把他爹勸上了台,哈,你沒聽到,這老東西都說了些什么:唉,要說早頭那
些事啊,這個劉有德還算比較仁義的,我們這些幫工的晚來一會,早走一會,或
者少干一點,人家從來不說什么,上頓下頓都有菜,還有豬肉燉粉條子呢!」
「嗨,是啊,隊長一聽,鼻子都氣得歪到一邊去啦,這,這他媽的是什么
啊,這哪里是批斗啊?」
「嗯,沒辦法啊,為了完成任務,隊長只好嘴對嘴地教二寶子,如何如何控
訴地主的罪狀!」
「劉有德,」二寶子拽著大地主的衣領子,惡聲惡氣地罵道:「你他媽的有
什么德啊,你這個老不死的家伙,可把我爹給剝削苦啦,我爹辛辛苦苦地給你干
活,你只給那么一丁點工錢,這點錢能干個啥呀?嗯?你給我爹吃的飯,里面盡
是砂子,吃著都磣牙。你這個黑心的大地主。打倒地主惡霸!」言罷,二寶子揮
舞著營養不良的干巴拳頭:「打倒地主惡霸!」
眾人在木台下機械的揮舞著瘦拳頭,有氣無力地隨聲附和著:「打倒地主惡
霸!」
「社員同志們,跟我一起喊啊:一、二、三,」大表哥隊長拼命地揮動著拳
頭:「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毛主席萬歲!」
「……」
「臭地主,呸!」
二寶子還覺得不夠解恨,沖著垂頭喪氣的老地主臉上惡狠狠地吐出一口粘
痰,然後嘿嘿笑著,開心地走下台去。
眾人無聊地折騰著那個倒霉的老地主:「劉有德,你家的地到底在哪個位置
啊,你還能找得到嗎?」
「找不到啦!」
「劉有德,你是憑什么攢那多錢,置下那么多的田產啊!」
「唉,別提啦,作孽啊,那些分掉的土地和房產都是俺家祖祖輩輩省吃儉
用,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啊,細細想來,有什么用哇!」
「……」
「啊!不好啦!盧清海放火啦!」
憶苦思甜大會正在荒唐可笑地進行著,突然,大隊部的西側莫名其妙地竄起
滾滾濃煙,繼爾,又揚起熊熊的烈焰。
「不好嘍,殺豬匠又喝醉了,又開始打老婆嘍!」
「哈,走哇,看熱鬧去啊!」
嘩啦一聲,黑壓壓的人群丟下焦頭爛額的老地主,尤如決堤的洪水,一路洶
涌著,嗡嗡亂叫著,嘩啦啦地沖向烈焰翻滾的地方。
「別跑,別跑啊!批斗會還沒有開完呢!」大表哥隊長聲嘶力竭地呼喊著,
盡力阻止著四散奔逃的人群:「別跑啊,別跑啊,都別跑哇,批斗大會還沒開完
吶!」
可是,大表哥隊長的努力是徒勞的,整個院落很快便空空如也,僅剩台上那
個掛著大牌子的老地主,孤苦伶仃地東張西望著。
「哼,」望著漸漸消散在夜幕中的片片黑影,大表哥隊長怒火萬丈:「哼,
跑吧,跑吧,明天,每人扣你們一天的工分!」
「啊——,啊——,」
爛醉之後的縱火犯盧清海,就是白天在生產隊院子里用極其慘忍的手段殺死
兩頭將自己的一生全部無私奉獻給人們的老母牛的屠夫,飽餐一頓煮牛肉之後,
他又理所當然地喝得酩酊大醉,這絲毫亦不足為怪,生產隊的社員們誰都清楚,
盧清海每飲必醉。
每醉之後,屠夫盧清海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凶暴無比地毆打自己的老婆,然
後,再把早已折騰得空徒四壁的家,重新折騰得一埸糊塗。今天晚上,屠夫盧清
海乘著酒興,非常滿意地砸爛了家里僅存的桌椅和碗筷。
「你,你,」屠夫的老婆徒勞地阻攔著自己的醉鬼丈夫:「你他媽的不過日
子啦,喝點馬尿就窮耍!」
「豁,他媽的,」
屠夫盧清海一把將老婆推倒在地,盛怒之下,竟然不可思議地剝光老婆身上
所有的衣服,然後,一腳將其踢出門外:「滾,滾,滾吧,馬蚤貨!」
「媽媽,媽媽,媽媽!」看著赤身捰體、披頭散發的媽媽。屠夫的兒子,就
是那個摳掉母牛眼珠的三褲子,嚇得屁滾尿流,拼命地喊叫著,屠夫見狀,索
興,一不做,二不休,好似老鷹抓小雞般拎起哭鬧不止的三褲子,顧頭不顧尾地
將其胡亂塞進一條油漬漬的麻袋里,接著,得意洋洋地倒吊在棚頂上。
「我不活啦,我他媽的不活啦,這日子,有什么意思啊,有什么意思啊!」
說完,屠夫開始縱火焚燒自家的房屋。
「啊——,啊——,我不活了,我要像洪常青那樣,活活燒死,我不活
了!」
屠夫手里拎著一把雪亮的、閃著寒光的殺豬刀,嘴里還叼著一把長刃刀,望
著屋子里熊熊燃燒著的火焰。屠夫的弟弟盧清洲試圖沖進屋子里撲滅火焰,可
是,看見屠夫哥哥凶神惡煞地堵擋在房門口,手里胡亂揮舞著殺豬刀,他不禁停
下了腳步,遲疑起來。
望著眼前這滑稽可笑的場景;望著手舞足蹈,丑態百出的醉漢屠夫;望著津
津有味、興災樂禍的人們,我不由得想起高爾基筆下的舊俄羅斯。
「這可了不得啊,一會兒著大了,可沒個救!」黑暗之中,我看到平日里總
是沉默少言的老叔,他沖出人群,一邊說著一邊操起一根大木棍,徑直朝醉漢走
去。
「老哥,小心點,那小子可虎啦,喝點燒酒,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二姑抱
著我,不安地叮囑著老叔,老姑哆哆嗦嗦地拽著二姑的衣襟,嘴里一個勁地叫
著:二姐,二姐,我怕,我怕!
「哼,」老叔毫不膽怯地回答道:「我才不怕他吶,全是裝的,我今天非得
好好地收拾收拾他,看他還學好不!」
「老弟啊,少管閑事,沒用!」眾人紛紛散開,三叔悄聲對老叔說道:「你
就少管閑事吧,沒用!」
「我找個機會把他撂倒,你們趕緊上去把他捆住!」老叔叮囑屠夫的弟弟以
及另外幾個熱心的壯漢。說完,老叔拎著大木棍,邁著堅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
走向屠夫。
「滾,滾,」見老叔向他走來,屠夫手中的尖刀再次揮動起來:「滾,你敢
過來,我殺了你,我砍死你!」
「來啊,來啊!」老叔右手拎著大木棍,左手毫無懼色地點劃著自己的額
頭:「來啊,來啊,你往這砍,往這砍!往這砍啊!」
望著面色沉穩的老叔,屠夫遲疑起來,手中的尖刀抖動起來,老叔一步一步
地逼過去,屠夫一步一步地向倒退著。
「砍啊,砍啊,」老叔繼續喊叫著,可是,屠夫手中的尖刀,似乎中了什么
魔法,一動不動地懸在了半空中。
「兔崽子,有種的你倒是砍呢!」老叔大罵一聲,手中的木棍飛快地掄起,
還沒有等屠夫醒過神來,無情的木棍已經重重地擊打在他的腰身上,只聽咕咚一
聲,可惡的屠夫應聲倒地。
「我叫你往死里喝,我叫你往死里喝,這都喝成什么形啦!」
在木棍的重擊之下,屠夫仰面癱倒在地,嘴里叼著的長刃刀嗖地飛將出去,
咣當一聲滑落在草堆上。屠夫的弟弟和以及其他幾個壯漢見狀,立刻以迅猛之
勢,撲將過去,把醉漢屠夫死死按在地上。
望著令人哭笑不得的屠夫哥哥,屠夫的弟弟突然縱聲抽泣起來,繼爾,無情
的拳頭雨點般地落在屠夫哥哥的頭上和身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讓不好好
地過日子!我打死你,嗚——,嗚——,」
九)
「五嫂,五嫂,」每天早晨,剛剛爬出被窩,奶奶家的房客,那個姓范的小
腳老太太都要捂著浮腫的面龐,憂心忡忡地走進屋來:「五嫂,五嫂,你看看,
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小腳老太太年近五旬,如果不是嚴重浮腫,從她那適中的身材、細白的皮
膚,可以想見年輕時,肯定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小美人。小腳老太太薄薄的小嘴巴
像只老母雞似地一天到晚咯咯咯地,沒完沒了地念叨著:「五嫂,五嫂,你看
看,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喲——,」這似乎成了慣例,我扒在被窩里,模仿著小腳老太太的樣子,
頑皮地捂著自己的小臉,沖著奶奶喲喲著:「奶奶,奶奶,你看看,我的臉是不
是又胖了!」
「這孩子,」小腳老太太見狀,沖我苦笑道:「這孩子,好調皮!」
「嗯,」正忙碌著的奶奶,認真地審視一番小腳老太太的面龐:「是有些胖
了,老范啊,抓點葯吃吧!」
「唉,」小腳老太太苦澀地咧了咧嘴:「五嫂啊,還抓葯吶,飯都吃不上
溜,哪來的錢,抓葯啊!」說著,小腳老太太順手從鐵鍋里,抓起一塊熱氣滾滾
的玉米餅,老姑見狀,氣鼓鼓地嘀咕道:「這個褶子,真不要臉,總吃咱們家的
飯,咱們家的飯是白來的啊,咱們還吃不飽吶!」
「老閨女,」爺爺輕輕地推了推老姑:「老閨女,小點聲,讓她聽到,多不
好啊,唉,吃就吃點吧,她,真夠可憐的!」
被老姑嘲諷為褶子的小腳老太太,一邊咀嚼著玉米餅,一邊繼續與奶奶絮叨
著她那日益惡化的病情,我與老姑穿上衣服,一前一後,溜出屋門,我一轉身,
悄悄地溜進褶子的屋子里,老姑也隨後跟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