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業了!」
「老師,我說!」一個女同學終於鼓起了勇氣,怯生生地舉起了小手,都木
老師沖她微微一笑:「好的,請站起來,慢慢地說吧!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運動,使我們的國家,取得了什么偉大的成就!」
「嗯,」女同學認真地回答道:「老師,放假的時候,我問過爸爸啦,爸爸
想了想,告訴我說: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所取得的最大的成就,就
是,買什么東西,都得排隊嘍!」
嘩——,聽到這位可愛的女同學的發言,教室里頓時一片嘩然,都木老師手
握著教鞭,無可奈何,哭笑不得地望著呆呆佇立著的女同學。
「不對,」突然,奶奶bi呼地站起身來,操著他那特有的,夾裹著破砂鑼般
雜音的大嗓門,沙啞的聲音無情地震盪著整個教室:「不對,老師,她說的不
對,我也問過爸爸了,我爸爸說,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取得的最大的
成就,就是,買什么東西,都得要票嘍,沒有票,你就是排隊,也買不到,排了
也是白排!」
嘩——,聽到奶奶bi的發言,教室里更加熱鬧起來!
……
(二十七)
奶奶bi的爸爸一點也沒說錯,經過這場浩劫,百姓生活所需的日常物品極度
的匱乏,無奈之下,只好實行配給制。買糖,要糖票;買肉,要肉票;買布,要
布票;買煙,要煙票;想請客吃飯店,不好意思,糧票的拿來。沒有各種票據,
排隊真的是白排。有時,即使手里握著票據,排隊也是徒勞的,站在長長的隊伍
後面,抓耳撓腮地終於挨到前面,嘩,商店卻關張了:貨已售完,想買,明天再
來排吧。
民以食為天,情急之下,市場的秩序時常大亂,看到運貨的卡車剛剛開到供
應商店的門前,人人尤如從地里鑽出來的無數只螞蟻,嗡地一聲便將商店連同卡
車團團圍住,爭先恐後地蜂擁而上,紛紛掏出肉票,怎奈豬肉有限,性急的市民
索性搶奪起來。
叭——,叭——,叭——,……
突然,槍聲大作,身著綠軍裝,胳膊上扎著標的工人民兵趕來維持秩
序,一陣清脆的槍響之後,瘋狂的人群稍許安靜下來。
「排隊,排隊,」工人民兵拎著大桿槍,沒好氣地推搡著人群。
「嘿,」望著工人民兵手中嶄新的長槍,奶奶bi的臟臉上現出絲絲羨慕之
色:「好漂亮的槍啊!」
說完,奶奶bi身不由已地湊到工人民兵的身旁,悄悄地撫摸著光閃閃的槍
托,工人民兵見狀,皺著眉頭,槍托啪地甩將過去,無情地擊打在奶奶bi的腿肚
上:「滾,再敢胡鬧,我他媽的一槍嘣了你!」
「叔叔,」奶奶bi掏出一包極其緊俏的鳳凰煙,抽出一根,遞了過去:「叔
叔,別生氣,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好喜歡你的槍啊,好漂亮的槍啊!」
「哼,」看到商店門前漸漸秩序起來,工人民兵的脾氣也好了許多,他毫不
客氣地接過奶奶bi的高級香煙:「小兔崽子,你的能量不小哇,哪弄來的風凰煙
啊!」
「小意思,小意思,」奶奶bi再度摸起工人民兵的長槍,工人民兵狠吸了一
口煙,不無得意地炫耀道:「操,沒見過吧,這是最新型的連發步槍,剛剛出庫
的!」
除了女孩子的小便,最能引起奶奶bi興致的,便是各種槍、刀、棍、棒等等
武斗的器械,給工人民兵一根香煙的薄薄小惠之後,奶奶bi便如痴如醉地欣賞起
工人民兵手中的長槍來,他一會摸摸槍桿,一會碰碰槍管,最後,混濁的目光,
落在寒光逼人的槍剌上:「哇,好長的槍剌啊,這棱角,這鋒口,一刀剌過去,
保准來個透心涼!」
奶奶bi不僅喜愛各種武器,更希望將其據為已有,就好像我們這些好色之人
企圖將天底下所有美女悉數盡騎胯下,一個不漏地藏匿於深宅大院。這件事我最
為清楚,在奶奶bi的家中,收集著各種令我膽顫心寒的行凶器械:民間的土槍、
三角刮刀、三節鞭、七節鞭、威力巨大的彈弓、長桿鏢槍、鬼頭大砍刀、數不清
的匕首,等等等等。
「操,奶奶bi的,不服咋的,」每當與人發生爭執,奶奶bi便趾高氣揚地拍
著胸脯,向對方宣戰:「奶奶bi的,不服,是不,好,敢不敢甩個點,較量較
量!」
所謂的「點」,好斗的人們,誰都知道,就是距離學校數里之遙的,一個早
已廢棄的動物園。站在教學樓的了望窗上,極目遠眺,一片可愛的碧綠盡收眼
底,讓人不得不感嘆:動物園的面積竟然是如此之大、如此的廣闊、又是如此地
空曠和荒蠻,仿佛是從長白山上飄逸而來的原始chu女地,極不合諧地、非常生硬
地鑲嵌在喧囂嘈雜的都市中心。
「走,」每次與人械斗,奶奶bi都要強行拉我入伍,最初,一聽說去動物園
與人械斗,我不禁嚇得渾身篩糠,雙腿劇烈地哆嗦著,差點沒癱倒在地,看到我
這副窘態,奶奶bi不屑地撇了撇嘴:「笨蛋,膽小鬼,呶,」奶奶bi將一捆五花
八門的武斗器械,塞到我的懷里:「抱著,別怕,不讓你上陣,你給我們看堆就
行!」
哦——,聽到奶奶bi的話,我長吁一口氣,心里多少安靜一些:還好,給他
們看管武器,這個工作還算可以,總比拎著大刀片沖鋒陷陣、非殘既傷要強出百
倍。
所謂的動物園,卻看不到一只動物,哪怕是一只小白兔也可以,沒有,在廣
闊無邊的動物園里,所能看得見的,便是參天的松柏、沒腰的雜草以及狼狽不堪
的殘垣斷壁。
械斗的戰場,通常情況下,選擇地流經整個動物園的大河畔,她也是這個城
市最寬、最長的一條河流。那里地勢開闊,並且,有一處非常理想的大沙灘,過
去,是市民們游泳、休憩的好去處,如今,則是讓人談之色變的角斗場。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奶奶bi以及他眾多哥哥們械斗的緣由,絕然沒有我家宿
舍樓里的那些個自命清高的大知識份子們高尚和純潔,更與政治毫無瓜葛。有些
緣由實在讓人難以啟齒,簡直是荒唐透頂和齷齪致極,諸如:奶奶bi大哥的馬子
讓別人給撬了去;奶奶bi二哥家的煤炭讓人偷個精光;奶奶bi姐姐讓姐夫咬掉了
咂咂頭;……,如此種種,都是可能發生械斗的緣由。
並不是每次械斗都要打得狼煙四起、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頭破血流、斷胳
膊折腿。械斗開始之前,雙方參與械斗的人員列開戰斗隊形,在空曠的、陽光明
媚的沙灘上凶神惡煞地對峙著。對方領頭的首先走出隊列,那氣勢,那神態,仿
佛是古羅馬斗獸場上的角斗士,一挨相互走到對面,便冷漠地對視一番,然後,
各自陳述此次械斗的緣由。
我站在沙灘附近的林蔭里,不安的目光里充滿驚賅和好奇。哈,談著,談
著,突然,原本不共戴天的死敵,竟然讓我不可思議地握起手來,繼爾,又互敬
香煙。很快,雙方的形隊嘩地散開來,殺氣騰騰的沙灘頓然祥和起來,械斗變成
了和談。
「他們怎么不打了!」我有些失望地問奶奶bi道,奶奶bi解釋著:「嗨,原
來啊,大家都認識,都是一個大哥,在一個灶里吃飯,誤會了!」
如果械斗的雙方沒有任何社會關聯,那么,先期談判便會徹底破裂,那就只
有大打出手,一決雌雄了。只見,潔凈的沙灘上,殺聲四起,棍、棒、刀、槍相
互碰撞,發出陣陣脆響,聽起來讓我不寒而粟。
「捧他,捧他!」
「收拾他,收拾他!」
「廢了他,廢了他!」
「……」
咣當——,啪嚓——,我正出神地觀望著眼前這心驚肉跳的械斗場面,突
然,數塊半截磚頭,尤如出膛的炮彈,一路呼嘯而來,噼哩叭啦地落在我的身旁
左右,有一個碩大的、棱角分明,用來鋪墊馬路的碎石塊擦著我的頭皮,嗖地一
聲,飛向叢林,我嚇得媽啊一聲,癱倒在地。
良久,我驚魂未定地摸了摸腦袋瓜:啊,謝天謝地,我的腦袋還在,並且,
沒有受到絲毫的傷害。我暗暗慶幸著,剛剛坐起身來,一堆碎石塊好似從天而降
的隕石雨,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來,我驚呼一聲,捂著腦袋逃進茂密的松林里。由
於動作遲緩,脊背上、屁股蛋上,被碎石塊無情地擊中,先是奇痛無比,很快便
鼓起數個紅肉包。
最後,我抱住一棵腰盤般粗碩的老松柏,哆哆嗦嗦地躲在樹桿後,一動也不
敢動,只盼望著械斗早些結束,我好盡快地逃出動物園。
「啊——」一聲慘叫過後,對方的一個青年被擊倒在地,他抱著血肉模糊的
殘腿,絕望地嗷嗷嚎叫著,青年人不幸癱倒在奶奶bi哥哥這一方的亂陣中,奶奶
bi哥哥這一方,突然顯現出難能可貴的騎士風度,大家不但沒有乘機繼續攻擊
他,向他發泄怨氣,而是伸出手來,將他抬到樹林旁:「你受傷了,不算你
了!」
「啊呀呀,啊呀呀,痛死我啦!」眾人將殘腿的青年人丟棄在樹林旁,任其
悲慘地呻吟,再次沖進械斗大陣中去了!
非常好笑的是,事後獲悉,械斗的雙方,如果哪方首先告饒投降,宣布自己
的失敗,此番械斗所需的一切費用,包括傷殘人員的醫療費,盡由敗陣的一方承
擔。就像兩國交兵,失敗者,承擔一切軍費。
「哎喲,」我站在奶奶bi的身旁,正默默地思忖著那終生難忘的械斗場面,
工人民兵嘟噥一聲:「這槍剌太長了,太危險了,人這么多,萬一扎著誰,我可
負不起責任啊!」
說完,他摘下鋒利無比的長槍剌,放到身後的窗台上,繼續與奶奶bi漫無邊
際地談論著。突然,商店的大門處,又馬蚤亂起來,工人民兵聞訊,拎起長槍,罵
罵咧咧地走了過去。我悄悄地溜到窗台前,看到工人民兵消失在潮水般的人群
里,我鼓起勇氣,一把抓起長槍剌,迅速塞到腋下,在一片混亂之中,落荒而
逃。
「哈哈,」機靈的奶奶bi緊緊地尾隨在我的身後:「好小子,你的膽子可真
夠大的啊!」
從此,我意外地獲得一件驕人的武器,一把人見人怕的長槍剌,平時,我將
它藏匿在教學樓的方塔里,如果與誰產生了矛盾,發生了口角,我便將槍剌拽出
來,尤如項庄舞劍般地在敵手的眼前搖來晃去:「操,奶奶bi的,不服咋的!」
我模仿著奶奶bi的口吻,挑釁道:「操,奶奶bi的,不服,就甩個點,較量較
量!」
「哥們,」奶奶bi對我的長槍剌垂涎三尺:「借我玩玩吧,哥們,行不,借
我玩玩吧,我請你下館子!」
「走,」我舍不得將心愛的長槍剌借給奶奶bi玩,可又不好徹底回絕他,於
是,我將長槍剌塞在衣服里,沖著奶奶bi建議道:「走,到動物園的樹林里,玩
去!」
「走,」奶奶bi興沖沖地跟在我的屁股後面,一溜煙地跑進空曠的動物園
里。
動物園里到處是一片出奇的寧靜,鳥兒佇立在松柏枝頭,幸福地唱著情歌;
河畔水窪里的青蛙,懶懶散散地嘟嘟噥噥;可愛的花蝴蝶極不安份地在草尖、樹
叢上東游西盪;惹事生非的紅蜻蜒滿樹林子嗡嗡亂叫著;熾熱的陽光,無所顧忌
地灼烤著大地,寬闊的河面泛著讓人眩目的白光;參天的松柏,安祥地聳立著,
茂密的枝頭相互愛撫著,發出沙沙的、悅耳的聲響。
「哇——,哇——,……」
突然,在松林的另一端,傳來一個男嬰的涕鳴聲,那尖細的、凄涼的泣號,
好似剛剛墜地來到人間的小綿羊在嚶嚶地呼喚。我將長槍剌塞到奶奶bi的手里,
循聲走過去,在松林邊,一個大約剛滿周歲的男嬰赤著雙腳匍匐在地,臟兮兮的
小臉蛋上,布滿了淚水、口液和鼻涕,身後系著一條細長的麻繩,麻繩的另一
端,扎在直徑比我的腰還要粗大的松樹桿上。
「他,是誰啊?」我自問道,快步如飛地跑向小男嬰,我首先解開男嬰身上
的麻繩,奶奶bi突然驚呼道:「哥們,你看,」奶奶bi遞過一張小紙片:「這是
我在樹底下發現的,你看,上面寫著什么!」
「哦,」我接過紙片,展開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跡,乍看起來,不免
有些繚草,但細讀下來,立刻感到筆鋒流暢、行文規范,絕非出自凡人之手:
「尊敬的革命小將、親愛的同志們: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我,……」
「嗨嗨,」奶奶bi推了推我:「哥們,別他媽的念了,我知道了,他媽媽跳
河自殺了,哥們,他,怎么辦啊,放在這里,不得餓死啊?」
「是啊,」我將尚未讀完的紙片,胡亂塞進褲兜,不假思索地抱起哭涕不止
的男嬰:「奶奶bi,快走,把他送到學校去!」
「哎,好的,哥們,」奶奶bi揮了揮手中的長槍剌:「這玩意呢,怎么辦
啊,總不能也帶到學校去吧,校長看見了,不得收拾咱們啊!」
「操,先把它藏到樹林里,笨蛋!」
說完,我抱著男嬰,頭也不回地徑直跑出動物園,氣喘吁吁地沖進教學樓,
當我冒頭大汗地邁進校長辦公室的房門時,卻意外地與媽媽撞個滿懷,媽媽一臉
迷惑地望著我:「這,這,是誰家的孩子,讓你抱來啦?小力,你抱的是誰家的
孩子啊!」
「媽媽,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家的,」我將男嬰放到一張木椅子上,掏出紙片
遞給了媽媽,媽媽展開紙片一目十行地眯了瞅,突然,她啪地將紙片丟在辦公桌
上,我正欲開口說話,叭——,腮幫意外地受到重重的一擊:「該大死的,你又
要給我惹禍是不是?」
「媽媽,」我捂著被媽媽抽紅的腮幫,面色迷茫地望著媽媽:「媽媽,我又
咋地啦,我又惹什么禍了?」
……
(二十八)
「你,你還敢嘴犟,」媽媽指著木椅上嗷嗷涕號的男嬰沖我吼道:「真是沒
事找事,你把這么個玩意抱回來干啥啊?你還嫌學校不夠熱鬧哇,是不是?」
「媽媽,」我依然捂著隱隱作痛的面頰,喃喃地說道:「媽媽,他太可憐
了,被他的媽媽綁在大樹上,身上爬滿了黑螞蟻,嗓子都哭啞了,如果不抱回
來,他會餓死、渴死的!」
「哼,你知道他家是什么背景啊,」媽媽仍舊是振振有詞:「你知道他爸
爸、媽媽是什么人啊,沒准是反革命呢,他就是反革命家屬的狗崽子!」
啊——,聽到媽媽的話,我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瞅著媽媽冷若冰霜的面龐,
心是不服地嘀咕道:好冷酷的媽媽啊,階級界限劃分的可真清楚、可真明確啊。
其他莫論,假設男嬰的父母的確是反革命,可是,跟這個連話都不會說、什么事
情也不懂的嬰孩又有什么關系呢?並且,收音機里不也這樣地說過嗎:對待階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