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氣粗,幾百畝的耕地,可以放在那里不種,一閑就是好幾年!……」
「大叔,這,你,」大表哥放下報紙,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大叔,你就
少說兩句吧,咱們,好商量!」
「呵呵,」大舅卻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而是吐出一縷煙圈,繼續念叨著:
「鎮長大人天天學習中央文件,時時刻刻同黨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思想覺悟可
比咱們這些草民百姓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啊,不知道鎮長大人學沒學習過這份文
件。呵呵,」
大舅瞟了大表哥一眼:「鎮長大人,看沒看完啊,報紙上是怎么說的啊:
唉,這幾年啊,全國各地大搞、特搞什么他媽的經濟開發區,一時間,真是遍地
開花啊,到處都折騰得熱火朝天的。你鎮長大人當然也不能落後哇,咱們鎮子,
耕地本來就少得可憐,而你鎮長大人卻也像人家大城市似的,很像那么回事地把
咱們鎮上最好的一塊耕地,給圈了起來,搞了一個所謂的經濟開發區。啊……」
大舅甩掉煙蒂,刁頑地瞅了我一眼,然後,仿佛著大表哥的樣子,非常滑稽
地連說帶比劃起來:「啊,小力子呀,當時的場面,你是沒看到啊,哈,鎮長大
人親自掛帥,興師動眾地拉來一車又一車的礦渣,把個好端端的耕地,楞給墊平
了,末了,再用壓路機,壓、壓、壓。」
大舅一邊瞅著我,一邊展開臟手,咬牙切齒地往沙發上按壓著:「大外甥,
就這樣,壓、壓、壓,嘿嘿,三壓兩壓,這經濟開發區啊,就大張旗鼓地鼓搗起
來了,竣工典禮那天,你大表哥那個神氣啊,……」講著、講著,大舅一把拽過
報紙卷,習學著大表哥講話的腔調:「xxx鎮經濟開發區,竣工典禮,現在開
始,進行大會第一項,燃放禮炮!……」
「嗨嗨,」大表哥苦澀地勸阻道:「得,得,大叔哇,你就別耍活寶了!別
寒磣你侄嘍!」
「哈哈,」大舅放下報紙,惡狠狠地盯視著大表哥道:「鎮長大人,這經濟
開發區是讓你忙三火四地搞起來了,可是,我的鎮長大人呀,投資吶?外商吶?
工廠吶?在哪吶,嘿嘿,沒有吧?好幾年就這么過去了,投資,卻是一分錢也沒
看見;外商,連個影子也沒有;工廠,一塊磚也沒動啊,呵呵,鎮長大人,所有
的這些,你是一樣也沒促成吧?」
「這,這,」大表哥絕望地應承道:「大叔,我們不是正在努力工作么,我
已經派出好幾個工作組了,兵分四路,奔赴大江南北,正在全國各地,招商引資
吶。過一個階段,我把鎮里的工作,料理料理,准備出一趟國,考察考察國外的
情況!我,……」
「嘿嘿,你可得了吧,考察,什么他媽的考察,依我看啊,你是借考察之名,
用公款,出國旅游!」
大舅抓過報紙,煞有介事地嘟噥著:「啊,這么好的耕地,一閑就是好幾年
啊,真是太可惜嘍,這一年下來,得少打多少糧食啊。嗯,嗯,」
大舅清了清嗓子,打著不很地道的官腔,沖我說道:「大外甥,針對這種不
切合地方實際,盲目開發的、亂占耕地的情況,國家緊急下發了一份文件,呶,
這不白紙黑字寫著吶:因亂開發而閑置起來的土地,必須盡快復耕還田。否則,
將予以嚴肅查處,……,哦,」
念著念著,看到大表哥不再言語了,大舅放下報紙,乘勝追擊般地問道:
「咋的啦,鎮長大人,你咋沒聲啦?怎么啞吧了?說啊,說話啊,鎮長大人,把
你當年在竣工典禮上講話的派頭,拿出來啊?嘿嘿,」
「哼,大叔,」在大舅反復不停的追問下,大表哥氣咻咻地嘟噥道:「你,
你,你又來借機敲詐我了,是不是呀?哼,」
大舅聞言,美滋滋地嘿嘿一笑:「嘿嘿,嘿嘿,啥,敲詐,鎮長大人,我敲
詐你什么了?我讓你看看中央下發的文件,你就說我敲詐,你這個人,咋這么歪
啊!」
「哼,」大表哥卷起報紙:「大叔,中央的文件,我早就看過了,也學習過
了,等你在報紙上看見的文件,早就晚三秋了,」
「呵,」大舅順茬接應道:「既然你早就看過了,也學習過了,那,為什么
不執行啊?開發區的土地,為什么還閑置著,你這簡直是瀆職啊!」
「這個嗎,」大表哥耷拉著腦袋,尤如一個受審的犯人:「大叔,這個問
題,當然要盡快予以解決!」
「可是,你到是解決啊?」大舅攤開雙手,活像個審判官。
大表哥突然抬起頭來,一臉惡氣地瞪著大舅,氣呼呼地吼叫起來:「哼,
這,是鎮政府的事情,與你什么關系啊,這,用得著你來操這份心么!」
「哎,鎮長大人,」大舅毫不相讓地回敬道:「你這么說可就不對啦,為什
么沒有我的關系啊?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當
然要為國分憂啦。」
「喲,你可得了吧,少跟我來這套,」大表哥繼續一臉惡氣地瞪視著大舅。
大舅看在眼里,無所謂地繼續說嘀咕道:「鎮長大人,你說要解決,可是,
什么時候解決啊,哪年哪月才能解決呀!這么好的耕地,再閑置他個十年八年的
唄,咱們國家人多地少,這可是咱們的國情啊,我深為國家的前途擔憂,這耕地
如果總是這么閑置下去,一年下來,得少收多少糧食啊。
我想了很久了,鎮政府財政有困難,我體諒政府的困難。開始,我想一筐一
筐地把這些礦渣揀出去,可是又一算,這么多礦渣,我就是什么也不干,一天到
晚不停地揀,一輩子也揀不完呀。我倒沒什么,揀一輩子礦渣也可以,為國家做
貢獻嘛!可是,這地荒著多可惜呀!所以,我就想到貸款買推土機,這樣,能快
點呀!」
「嘿嘿,」滿屋子的人,均發出譏諷的笑聲,看到大表哥又沉默不語了,大
舅愈加興奮起來:「呵呵,鎮長大人,如果鎮里財政確實有困難,我也不難為你
了,明天,我去縣里,如實地反映反映這個情況,看看上級領導是什么精神!」
「哎——呀,」聽到大舅這句話,大表哥活像被鋼針狠狠地扎了一下,一屁
股從沙發上跳將起來:「哎呀,大叔,你就別給我添亂了!大叔啊,咱們祖祖輩
輩都生活在這個鎮子里,如果從我舅舅那邊論過來,咱們兩家多多少少還沾刮點
親戚呢!大叔,你可不要抓住一點什么把柄,就跟我死纏沒完啊。」
「哼,」大舅平靜地說道:「鎮長大人,我可沒有糾纏你,你也別跟我論什
么親戚里道的,咱們窮光蛋,跟你鎮長大人,高攀不起啊!我這是秉公辦事,如
實向上級反映情況!」說完,大舅拽過手杖,吃力地站起身來,轉身欲走。
大表哥一把扯住大舅的破衣袖,沒好氣地說道:「大叔,拉倒吧,你可拉倒
吧,你別賣關子啦,你的小九九,我比誰都清楚,今天,咱們閑話少扯,你就實
話實說吧,你開個價,我得需要多少錢,才能堵住你這張嘴?」
「呵呵,」大舅停下腳步:「鎮長大人,既然你挑明了,那,我,也就不客
氣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從來不貪心,給幾個喝酒錢就行!鎮長大人,你就憑
良心賞吧!」說著,大舅伸出干枯的臟手:「請鎮長大人,賞窮光蛋幾個喝酒錢
吧?」
「呶,」大表哥將一疊鈔票,沒好氣地塞進大舅的手心里,大舅用手指輕輕
地捻了捻,臉色一沉,啪地丟拋在地板上:「我說鎮長大人呀,你哄小孩呢?你
打發要飯的呢?是不是?」
「那,」大表哥強忍著滿腔的怒氣,牙齒咬得嘎嘎直響:「那,你說呀,你
要多少錢?」
「五千!」
「什——么?」大表哥差點沒跳到天棚上去,對大舅的稱謂,發生了質的改
變:「兩溜溜棒,你,可真好意思張嘴呀!」
「那咋的!」大舅像個自由市場里,老道的小販:「咋的,就這個價,」
「咋的,太多啦,」大表哥嘴角微顫:「你要這么多錢,又沒有收據,財會
沒法下帳!」
「嘿嘿,」大舅淡然一笑:「財會沒法下帳?真是開國際玩笑啊,五千塊錢
就下了不帳啦?那,你們用公款吃、喝、嫖、賭、旅游,就都能下帳啦,對
不!」
「小力,」大舅與大表哥這邊正滑稽可笑地討價還價著,三褲子突然風風火
火地推門而入,上氣不接下氣地沖我嚷嚷道:「小力,不好啦,鐵蛋出事了!」
「啥?」聽到三褲子的話,我的心頭猛然一顫,想起不久前那次歷盡艱險的
內蒙之行,一股不祥之兆,頓時涌上心頭:「啥,鐵蛋,出事了!」
……
(一百六十)
暮秋的天空泛著讓我沮喪的深灰色,日漸遠離而去的斜陽毫無生機地眨巴著
暗淡的眼睛,強勁的秋風,陰陽怪氣地嗚咽著,在蒼茫的大地上橫沖直撞,無情
地戲弄著枯黃的野草,肆無豈憚地掠掃著干澀的楊樹枝葉,漫天飄浮的黃葉片,
尤如下葬的冥錢,嘩嘩啦啦地揚灑在汽車的前風檔上。
在一處無名的、緊鄰公路的、大概只有十多戶人家的自然屯附近,聚集著黑
壓壓的人群,鐵蛋駕駛過的、販運牲畜的大卡車,歪歪扭扭地橫陳在公路中央。
「哦,鐵蛋的汽車,」三褲子嘎吱一聲,將汽車停在大卡車的後面,我、二
姑、二姑父、老姑相繼跳下汽車,不顧一切地沖向人群:
「讓一讓,讓一讓!」
「喂,借借光!」
「啊,」當我努力地撥開好事的、特別喜歡圍觀看熱鬧的人群時,眼前可怕
的場景,讓我不由得驚叫起來:
「啊,小石頭,鐵蛋,仁花!」
「哎呀,鐵蛋,」
「我的媽喲,小石頭!」
隨後擁擠進來的二姑和老姑,相繼發出一聲悲慘的哀嘆,然後,身子一軟,
咕咚一聲,癱倒在公路旁,不省人事了。
凌亂不堪的、積滿蒿草和泥濘的公路傍邊,直挺挺地橫陳三具血肉模糊的屍
體,衣服早已被松脫開、剛剛由法醫解剖過的僵體上,包裹著皺皺巴巴、血漿漫
浸的白紗布。
「兒——子,」早已淚流滿面的二姑父,踉踉蹌蹌地沖向三具屍體,哆哆顫
抖的手掌,緩緩地掀開皺布:
「鐵蛋,兒——子,」
「我的天啊!」
鐵蛋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在那原本俊美的面龐上,其右臉的顴骨與眼睛之間
有一個碩大的、極為可怖的槍口,一直貫通到後腦。這罪惡的一槍把鐵蛋的面部
擊打得嚴重變形,我甚至不肯相信,這會是鐵蛋!在鐵蛋的身旁,躺著可愛的仁
花,那俏麗的面龐,也與鐵蛋一樣,槍眼也將右臉射穿。小石頭沒有被毀面,扭
曲的臉頰呈著無盡的痛楚之相:
「小石頭,」我咕咚一聲,蹲跪在小石頭的頭置前,手掌絕望地撫摸著兒子
充滿痛苦的面龐:
「兒——子,兒——子,」
我突然注意到,小石頭右臂的肘部,被槍彈擊碎,肚腹上包裹著層層紗布,
汨汨的血水,還在不停地浸漬著:
「兒——子,兒——子,你死得好慘啊,小小的年紀,往內蒙瞎跑個啥啊,
兒——子,小石頭!」
「兒——子,」蘇醒過來的老姑,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爬向小石頭,抽搐不
止的細手,痛楚異常地輕佛著兒子的臉蛋:
「兒子,兒子啊,媽媽來了,小石頭,媽媽來了,兒子,睜開眼睛,看看媽
媽,我不是你老姨,我是你媽媽喲,嗚——,嗚——,嗚——,」
「鐵蛋,」二姑掙脫開三褲子的手臂,一頭撲向血肉模糊的鐵蛋:「兒子,
你死得好慘啊,兒子,媽媽正給你張羅婚事吶,兒子,兒子,嗚——,嗚——,
嗚——,仁花,」二姑又轉向被徹底毀容的仁花,當手掌輕輕地探向仁花的面龐
時,立刻粘滿了濃濃的血水:
「我的媽喲,仁花,你,好慘啊,怎么會這樣,這是誰干的啊,還有沒有人
性,還是不人啊!仁花,」二姑的手掌緩緩向下,紅腫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仁
花那裹著紗布的腹部:
「這些喪盡天良的家伙,仁花已懷孕了,這一槍,打死的,可是兩個人啊!
啊,殺人犯們,你們是不會得好死的,這些天殺雷劈的畜牲們!」
「小石頭,小石頭,」我和老姑手捧著小石頭的腦袋,苦淚縱橫,老姑哭哭
咧咧地嘀咕著:
「兒子,兒子,你就是不聽話,就願鼓搗著那破汽車,兒子啊,睜開眼睛,
看看媽媽吧,」
「兒子,」我的淚水,吧嗒吧嗒地滴淌地石頭的臉蛋上:
「小石頭,我是你爸爸,小石頭,我不是你力哥,我是你爸爸喲,兒子,看
看爸爸吧,唉,」我抹了抹模糊的淚眼:
「兒子,我早計劃好了,等把土地賣掉,就把你帶到南方去,把你送進最好
的學校,讓你受良好的教育,兒子,唉,這一切,都完蛋了,都結束了,兒子,
兒了啊,你至死也不會知道,我才是你爸爸啊,是你親爸爸,兒子,……」
「這,這,這,」三褲子一邊攙扶著二姑,拽扯著老姑,一邊苦不堪言地向
警察詢問道:
「同志,這,這,這是怎么搞的啊,咋出了這大的慘案啊,唉,你們這里,
也太亂了,太不安全了!」
「喔——,喔——,喔——,」二姑父接茬道:
「一次死掉三條人命,這,都可以在公安部,掛號了,這里是什么鬼地方,
盡出一些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啊!」
「嗯,」警察平靜地點了點頭,對當地的治安狀態,毫不掩飾地說道:
「這條路哇,經常出事,車匪路霸頻繁出沒,專門搶劫過往的車輛,尤如是
長途販運的汽車,更是他們襲擊的主要目標。幾天前,出了一起大案,一輛從大
連販運海鮮的卡車,被洗劫了,搶走現金二十多萬!呶,」
警察手指著三具屍體:「跟這一樣,司機、隨行人員,統統都打死了,一個
活口不留!這是一群職業殺手!」
「咂咂,真慘,一次就死了三個人了,還都是孩子啊,死得太可惜了!」
「是啊,聽那個孩子的媽媽說,那個女孩,肚子里還有一個吶,啊,這應該
是四條人命吧!」
「不,不應該是四條,沒生出來,就不能算是一條命,應該是半條命!」
「啊,那就是三條半人命嘍!」
「唉呀,真是夠慘的啊!」望著哭成一片的我們,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一
個灰頭灰臉,其貌不揚的老農民,叼著嗆人的煙袋,津津有味的向人群講述著:
「咳咳,我就住在這個小屯子里,昨天下半夜的時候,我他媽的讓一泡尿給
鱉醒了,就起來上茅房,剛推開房門,就聽到公路這邊,啪啪啪地響起槍來,把
我驚得手一哆嗦,心想:得,准是又出事了!嚇得我咣當一聲,就把房門給鎖死
了,下半宿再也不敢出去了,這泡尿哇,整整鱉了大半宿啊!直到天亮,才詐著
膽子,溜出屋來,算是把這泡尿,給放出來嘍,哎喲,可鱉壞我嘍,」立刻有人
打斷老農民的話,爭先恐後地嚷嚷道:
「我也聽到了!」
「我也聽到了!」
「……」
人們木訥的、粗糙的臉龐上,揚溢著非常滿足的神色,為有幸親歷這一賅人
的慘案,感到無比的自豪:啊,這是多么不同尋常的經歷啊,這段經歷,足以在
十里八村的鄉鄰面前,驕傲地炫耀個五年、八年的!
「哼,膽小鬼,」一個破衣爛衫,赤著雙腳的少年?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