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四十九章 一道白煙(2 / 2)

將夜 貓膩 2716 字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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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國都城,此時尚未下雪。

廣場上的對峙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數千名新教的信徒,與人數相近的道門神官及宋國騎兵們,緊張地互相看著,已然疲憊。

高台上點燃了火把,照亮了這片角落,葉蘇坐在案後,看著案上的道義真析靜靜思考,陳皮皮跪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語。

唐小棠和十余名劍閣弟子,站在高台之前,也自沉默不語。

面對著神殿來襲,他們不知能撐多久,更無法離去,所以只有等待。

南海少女小漁的臉色有些難看,因為她此時代表著道門的態度,然而白天最關鍵的時刻,道殿響起了鍾聲,她只能停下等待。

等待?為什么要等待?難道昊天還會給予這些叛教的逆賊寬容?難道寧缺真的能說服觀主放過葉蘇和新教的信徒?等待什么?

沒有人知道在等待什么。

等待殺戮的命令,還是和平的到來。

知道西陵神殿和談一事的人,也覺得這種等待未免太漫長了些。

只有隆慶知道西陵神殿在等待什么。

不是等待觀主被寧缺說服或是不能說服,不是在等待和談的最終結果,不是在等待昊天的諭令,而是在等待一個人的死亡。

或者說,死亡的消息。

葉紅魚死亡的消息,她的死亡,便是這場戰爭的開端。

年輕的裁決大神官不死,道門便不能對葉蘇動手。

隆慶知道,卻不在意,因為他清楚那是必然的事情,不論是今夜,還是明天清晨,她的死亡,總會來到場間。

所以他還是像白天那樣,非常認真地劈著柴,揀著柴枝,然後堆到院子中央,堆的很仔細,就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藝品。

隔著一堵院牆,牆外千萬人在對峙,他在牆這邊堆柴。

因為時間很充裕,他劈了很多柴,現在甚至可以奢侈到把被雪染濕的柴全部堆到最下方,只把干燥易燃、形狀完美的細柴,放在柴堆最上面。

干柴堆已經堆到數丈方圓,密密麻麻,很像一座王者的墳墓。

也可能是聖人的墳墓。

干柴堆最上方,插著木樁,橫豎兩條,像是個人,也像個十字。

木樁上掛著一段繩子。

繩子和木樁是用來綁人的,那些柴是用來燒人的。

時間緩慢地流逝,黑夜漸去,天邊泛起魚肚白,院牆那頭,響起新教信徒的頌經聲,整齊的經聲,可以驅走疲憊,更重要的是驅走恐懼。

隆慶聽著牆外整齊的頌經聲,輕輕跟著復頌,音調很有趣,似在唱歌。

他挑選干柴的動作沒有停止,神情很認真,情緒很平靜。

銀面具系在腰間,他沒有戴,臉上那道疤沒有變淡,很奇怪的是,那疤不再那般恐怖難看,灰暗的眼眸在美麗的容顏上顯得格外迷人。

聽著牆外傳來的頌經聲,緩緩重復著,向柴堆上擱著細柴,隆慶在越來越亮的天光下重復著這些動作,然後忽然停止。

「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他抬起頭來,視線越過院牆,落到東方,不知是曰起處,還是別的什么建築,喃喃重復道,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座城市是宋國的都城,在大陸上並不出名,無法和臨康相提並論,更不要說長安,但這座城市,對道門來說,意義很深遠。

這里有大陸上最古老的道觀,有最悠久的歷史,這里曾經為西陵神殿奉獻了很多大神官,知守觀里的人們,更與這里有撕扯不開的關系。

觀主陳某,也是此間人。

宋國,是道門的源頭之一,是最保守的所在。

葉蘇選擇在這里傳播新教,將此間當成新教的大本營,想來也是基於這方面的考慮,他要在最險惡處前行,要在深淵里見天曰。

便在思忖間,遠處忽然傳來鍾聲。

鍾聲起處,應是宋國的道殿。

隆慶神情微凝。

待他看見道殿處升起的白煙時,確認那個消息終於到了。

肅穆的鍾聲,一道裊然直上雲層的白煙,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西陵神殿有大神官離開人間,回歸昊天神國。

葉紅魚死了。

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神座死了。

隆慶站在院牆後,看著那道白煙漸散於天際,想著那個死去的女子,不由生出很多感慨,沉默無語很長時間。

他和她出身天諭院,共事於裁決司,他是二司座,她是大司座,他是西陵神子,她是絕世道痴,他從來都不如她。

當他為了力量選擇背叛道門,變成那只孤魂野鬼的時候,她已經坐上了那方墨玉神座——他念念不忘的墨玉神座。

在葉紅魚面前,他始終是個失敗者,就像在寧缺面前一樣。

當年他最風光的時候,潛意識里,依然在葉紅魚面前有些自慚形穢,甚至有些本能里的恐懼,所以在書院登山的幻境里,他會在她的面前一劍刺死了陸晨迦,他會把她和葉蘇視為修行里最大的心魔。

今天,她終於死了,隆慶的心里沒有絲毫愉悅之情,反而有些空虛,或者,那是因為她不是死在他手中的緣故。

他再也無法彌補這種遺憾,這很遺憾。

幸運的是,葉蘇還活著,還有機會被他親手燒死。

……

……

肅穆的鍾聲,從道殿處傳到廣場上,傳到數千名新教信徒和神官執事們的耳中,洗去他們的疲憊與緊張,把他們的目光引至道殿處。

那里升起一道白煙,聖潔無比。

死寂一片,做為虔誠的以及曾經虔誠的昊天信徒,人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無論是新教的信徒,還是神殿的神官執事,又或者是宋國朝廷的騎兵,都因為那縷白煙而沉默起來,久久未能化解心頭的震撼。

如果是別的時刻,人們應該會對著那道白煙跪倒,表達自己的悲戚和追憶情懷,但現在,這道白煙更是一個信號,開戰的信號。

小漁舉起手里的道劍,遙遙指向高台上的人們。

在她的身後,數十名道門強者,還有更多的神官執事,緩緩向前走去,廣場四周的街巷里,涌出越來越多的宋國騎兵。

屠刀已經舉起,孤立無助的新教信徒們,恐懼地擠在一處,向後方退去,死亡的威脅,讓他們從白煙帶來的震撼中醒來。

葉蘇坐在案後,右手落在書卷上,側頭望著那道尚未散去的白煙,久久沉默,逼近的敵人和鄰近的死亡,都不能讓他的目光有所偏移。

他的妹妹死了,因為他死了。

過去的十幾年里,他對她很嚴苛,甚至冷酷,因為陳皮皮的緣故,因為當年那些事情,但她卻對他一如幼時。

她是人間對他最好的那個人。

那個人,去了。

葉蘇沉默,無言。

「你們走吧。」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說道:「老師要我死,我便去死,你們活著,那就很好。」

是的,活著總比死了好。

看著那道白煙,他悲傷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