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當空(上)(1 / 2)

將夜 貓膩 2112 字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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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上空的雨早就停了,雲卻未散。

那根鐵箭直入地底,不知過了多久才停止,傳到地面的震動已經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鎮外的原野卻劇烈地震動起來,枯苗倒伏,溪水亂翻,震動波及到鎮上,已經殘破不堪的民宅紛紛垮塌。

地面的震動在下一刻似乎傳到了夜穹里,那片陰沉的雲開始翻滾,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絞動,卻沒有散開的征兆,像是人類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屍身隨著天地的震動,迅速地腐朽,或者說風化,變成近似於黃沙般的物事,然後被夜穹落下來的風一吹,便消失無蹤。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開天書明字卷時引發的天地異象,才明白殺死酒徒對這個世界意味著什么。

他還是不明白酒徒的遺體會變成這樣,只有桑桑懂,那是因為酒徒早已經脫離了普通人類的范疇,換句話,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軻浩然、觀主這種級別的人物,甚至於,大修行者這四個字也不准確。

他和屠夫一道來自遠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經存在於這個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觀主一代以及數十年前的軻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後輩,他和屠夫是真正的傳奇,甚至應該稱之為傳說,他已經活了無數年,並且似乎將永遠這樣活下去。

今夜,他卻死了。

仿佛永遠不死的人死了,說明生死之間並沒有定數,寧缺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耗費太多時間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樹身旁,然後望向桑桑。

從柳白處借的劍,破開了朝小樹的身體——這是書院多年前便布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開局,朝小樹便必死無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間無定數,誰說朝小樹一定會死?寧缺如此想著,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現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為桑桑就在身邊。

「能不能治?」

寧缺看著她問道。當初他把觀主千刀萬剮,然後他自己又被她千刀萬剮,熊初墨被斷手打成廢人,但無論多重的傷,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復如初,他雖然知道現在的她,遠遠不是當初那個昊天,但依然抱有極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難治。」

桑桑走到斷裂的石階前,看著渾身是血的朝小樹,面無表情說道,這是句實話,因為柳白的那一劍,實在是太過鋒利,他傷的太重。

寧缺沉默,握著朝小樹的手,眼眸里流露出悲傷的神色。朝小樹臉色蒼白看著他,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不准備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要辛苦地留什么遺言,只要唐國和書院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會得到最好的照看,那么他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這個時候,桑桑接著說了一句話。

「但我現在會治。」

寧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桑桑手掌輕輕撫在朝小樹胸腹間那條恐怖的傷口上,清光漸顯,右手不知從何處摸出一袋子針線,平靜說道:「我現在對這種傷有經驗。」

是的。在宋國都城的道殿里,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劍剖開過,然後被她自己治好,在這方面,她確實很有經驗。

……

……

看著針線在朝小樹的胸腹間來回穿行,寧缺忽然想到,多年前離開渭城的時候,桑桑曾經擔心過自己的女紅在長安城里無法與那些娘子相提並論,卻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里,桑桑也想起過相同的場景。

朝小樹的臉色依然蒼白,呼吸卻平穩了很多,開始昏睡——他放下心來,再也無法承受身體與心理的極度消耗,坐到了濕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馬的鞍旁多了兩個竹籃,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臉龐依然豐滿圓潤,但腰腹部卻不像在雪域里重逢時那般臃腫了。

大黑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讓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著竹籃里那兩個正在香甜睡覺的嬰兒,寧缺很長時間才醒過神,不知道為什么,覺得胸腹間一片溫暖,覺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還活著,桑桑給自己生了兩個孩子,生死之間也許沒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輪回,有大恐怖,原來也有大歡愉。

……

……

確認朝小樹生命無虞,寧缺沒有耽擱任何時間,帶著桑桑,騎著大黑馬便離開了小鎮,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陽城奔去——土陽城是大唐東北邊軍的駐地,那里也有一座傳送陣,要回長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時刻,土陽城將軍府後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氣息一陣擾動,然後重新變得安靜起來。

下一刻,長安城皇宮深處那座不起眼的小樓里,也散開了一圈清光,天地氣息如雲一般自由穿行,皇宮里的檐獸警惕地望向那處。

收到警報的大內侍衛以及天樞處官員,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小樓,確認傳送陣已經開啟過,卻沒有發現任何消息,不禁有些惘然,又過了會兒,李漁帶著剛剛醒來的少年皇帝走到小樓前,看到了一根被折斷的羽箭,隱約猜到發生了什么事情,因為這場戰爭一直緊綳著的心,瞬間便放松了很多。

寧缺回來了。

……

……

深夜的紅袖招,慣常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但現在由於正是戰爭時期,歌舞行的姑娘們隨軍部慰問團正在戰場上替士兵鼓勁,而且在上官揚羽嚴厲寒冷的目光注視下,也沒有什么達官貴人和富商敢前來尋歡,所以很是安靜。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有匹異常神駿的大黑馬和一個看著沒有什么精神的青皮狗,這時候正在樓外,難道今夜有客?紅袖招今天確實來了兩位尊貴的客人,只是那兩位客人很明顯不是來尋歡作樂的。

頂樓清靜的房間里,簡大家和小草一人抱著一個嬰兒,情緒很是復雜——把剛生一天的孩子扔到一旁不管——這樣的父母實在是世間罕見。

寧缺和桑桑這時候在雁鳴湖畔的宅院前,准確地說是在湖堤上,站在那些沒有枝葉的柳條前,對著被雪覆蓋的湖水沉默不語。

很久之後的重逢,重回舊居,他們沒有追憶過往,也不是在感慨當年,而是在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寧缺的手里握著驚神陣的陣眼杵,桑桑站在他身旁,像在人間這些年很習慣的那樣,把雙手背在身後,看著很像一位長者。

「那個字……我還是寫不出來。」他說道。

桑桑轉身看了他一眼,不確認他這句話里的寫不出來,究竟是寫不出來,還是不想寫出來,即便她與他心意相通,竟也分辯不清。

因為這件事情太復雜。

「我忽然有些想隆慶。」寧缺又說道。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他的這個故事里,隆慶才是真正的男二號,但和那些故事不同,他對隆慶沒有什么樣情感投射,自然也不會惺惺相惜,他只是想到怒河畔隆慶死前自己領悟到的那些東西,與那個大字相通的一些東西。

把重傷的朝小樹扔給不怎么靠譜的兩名師侄,把新生的一對兒女扔進青樓,不代表寧缺不負責任,他急著回到長安,就是要寫出那個字。

只是那個字太大,大到他即便有了驚神陣的幫助,依然很難寫出來,遙遠的西荒與東南海畔,更遠的寒域雪海,都太遠了。

都說人類的思想有多遠,便能走多遠,可是從來沒有人想過,思想這種事物本身就極縹渺,想要讓它去到遙遠的地方,是多么困難的事情。

寧缺想到很多年前做過的那個夢。

那個初識時的夢。

在那個夢里,他看見了一片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