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2 / 2)

庶福良緣 樂蜀 3362 字 2020-11-11

於是他告訴我阿黛勒是一位法國歌舞演員塞莉納.瓦倫的女兒.對於這位演員,他曾懷有一種他所說的那種\\\」強烈的愛情\\\」.對這份愛情,塞莉納曾聲稱要給予更熱烈的回報.他以為自己是她崇拜的偶像,雖長得丑,可他相信,正如她所說的,她寧願要他的\\\」體育家身材\\\」,也不要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的優美.

\\\」愛小姐,這位高盧美女竟選擇了一位英國侏儒,從而使我受寵若驚.於是我把她安頓在一家旅館,並給了她一整套仆役.馬車.開斯米羊絨.鑽石.花邊,等等.總之,我像任何痴情男人一樣,開始按司空見慣的方式毀掉自己.我沒能力別出心裁,開出一條通向屈辱與毀滅的新路,而只能是愚蠢地一步一步地踩著人家的舊路,從來也不曾偏離被人踏平了的中心線.到頭來我的下場......活該如此......跟所有的痴心漢一樣.一天晚上,我偶然去看塞莉納,而她沒預料到我會去,我發現她不在家.那是個溫暖的夜晚,在巴黎散步走累了,我就去她屋子坐坐.愉快地呼吸她剛走時留下的聖潔的空氣,不......誇大其詞了.我從不覺得她身上有什么神聖的美德,那不過是她留下的一種香錠的香氣,一種麝香與琥珀的氣息,而不是聖潔的芬芳.我被暖房的鮮花和噴灑的香水弄得氣悶,就打開落地窗門,到陽台上去.外面月光明亮,又點著煤氣燈,十分安靜.陽台上有兩把椅子.我坐了下來,拿出一支雪茄......請原諒我現在要抽一支.\\\」

說到這兒他停下,拿出一支雪茄點燃,放到唇間,然後噴出一縷哈瓦那雲霧,融進寒冷陰沉的空氣,接著又講.

\\\」在那些日子里,我還愛吃糖果,愛小姐.當時我邊大嚼(別在意我的粗魯)巧克力糖,邊抽煙,還望著一輛輛馬車順著時髦的街道朝鄰近的歌劇院駛去.突然,燈火輝煌,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一輛精美的轎式馬車,由兩匹漂亮的英國馬拉著,我認出那是我送給塞莉納的車,是她回來了.倚在鐵欄桿上的我的那顆心當然急不可耐地怦怦跳.沒出所料,馬車停在了旅館門口.我的相好(對一個唱歌劇的情婦,這個詞正合適)下了車,身上還罩了一頂斗篷......順便說一句,這么暖和的六月的夜晚,披斗篷完全是多余的......她從馬車踏腳上跳下,一看到那條裙子下面露出的小腳,我便立刻認出她來.我在陽台上彎下腰,正要說一聲\\\'我的天使,......以一種當然只有情人才聽得見的語調......忽然她身後的馬車里又跳下一個人,同樣披著斗篷,只是露出來的卻是帶馬刺的靴子後跟,踏得人行道咔咔直響,並且旅館拱形的車行門下通過的是一個帶禮帽的腦袋.

\\\」你從沒妒忌過,是不是,愛小姐你當然沒有,這是肯定的,因為你從沒戀愛過.這兩種感情還都等待著你去體驗呢;你的心靈魂在沉睡,還有待震驚使它蘇醒.你以為一切生活就像你至今一樣,靜悄悄地如流水般逝去,閉著眼睛塞住耳朵隨波逐流,看不到不遠處河床中岩石林立,也聽不到岩石腳下的浪濤在滾滾翻騰.可我告訴你......你留心聽著......有一天你會來到河道中峭壁高聳立的關口,在那里整條生命的激流會分崩離析,變為漩渦.騷動.泡沫與喧囂.你要么在岩石尖角上撞得粉身碎骨,要么被巨浪舉起來,匯入比較平靜的水流......就像我現在這樣.

\\\」我喜歡這些日子,喜歡這鐵灰色的天空,喜歡這冰霜覆蓋下清冷寧靜的世界.我喜歡桑菲爾德,它古朴優雅,它隱蔽幽靜,它烏鴉棲息的老樹與荊棘,它的灰色的正面,它映照蒼穹的一排排淺黑窗戶.然而不知從何時起,我想到它就感到厭惡,躲避它就像躲一座瘟疫病房一樣!就連現在還是多么地厭惡......\\\」

他咬咬牙,沉默不語.停住腳步,用靴子跺跺堅硬的地面,好像什么可恨的念頭抓住了他,緊緊地抓住了他,使他難以前進.

他停步時我們正沿小路往上爬,大宅就在面前.他抬頭望望那城垛,目光里滿是憤怒,這種眼神我以前和以後都沒見過.痛苦.屈辱.憤怒......焦慮.厭惡.憎恨......這一切一時間在他烏黑的眉毛下面那放大的瞳孔里激烈交鋒,使人為之發抖.各種情緒急占上風,一場惡斗發生了.然而,第一種感情在他內心升騰,最終獲勝.那是一種冷酷與玩世不恭,任性與不屈不撓,這些平息了他的憤怒,僵化了他的表情.他接著說......

\\\」剛才我沉默時,愛小姐,我正在與命運打交道.她站在那兒,就在那株山毛櫸旁邊......一個巫婆,就像在福累斯荒原上出現在麥克白面前的幾個巫婆中的一個.\\\'你喜歡桑菲爾德么,她問我,然後豎起一根手指頭,在空中寫下一條警語.這排可怕的象形文字就寫在大宅的正面,在上下兩排窗戶之間.要是你能,就喜歡它吧,\\\'要是你敢,就喜歡它吧!,\\\」

\\\」\\\'我要喜歡它.,我說,\\\'我敢喜歡它,,而且(他憂慮地補充說)我會信守諾言的,會打碎阻礙幸福與善良的所有障礙......是的,善良,我要做一個比以往比現在都更好的人......像約伯的海怪那樣折斷標槍,刺破鎖子甲,掃盡一切障礙.這些障礙別人以為是銅是鐵,可我只當做是干草是爛木箭.\\\」

這時阿黛勒拿著她的板羽球跑了過來,\\\」走開!\\\」他粗暴地喝斥,\\\」離我遠點兒,要不就進去找索菲!\\\」隨後繼續無言地散步.我大膽提醒他剛才突然岔到一邊的話題.

\\\」你離開陽台了么,先生,瓦倫小姐進來的時候\\\」

我差點兒以為他會拒絕回答這個簡直不合時宜的問題.然而,相反,他從郁郁沉思中醒來,把目光轉向我,陰雲從眉宇間散開.\\\」哦,差點都忘了塞莉納.好吧,接著講.一見到我迷得神魂顛倒的人進來,身邊還陪著一個百般殷勤的男人,我就聽到嘶地一聲,嫉妒的毒蛇從月光照耀的陽台上竄了出來,抖開了盤蜷的身體,鑽進我的背心,兩分鍾就侵襲到我的心窩.奇怪!\\\」他喊一聲,突然又離開正題,\\\」奇怪啦,我怎么會對你講出這一些秘密.年輕的女士,你居然就這么平靜地聽著,我這樣的一個男人,把自己與歌女情婦的故事,講給你這樣秀秀氣氣天真純潔的姑娘聽,好像這是人間上最平常的事似的.不過後者正好解釋了前者,這我以前已經提到過一次.你穩重.周到.謹小慎微,生來就是為了傾聽別人秘密的.而且說,我知道與我交流的心靈是什么樣的心靈,它不易受到傳染,與眾不同,獨一無二.好在我不想傷害它,即使我想這么做,它也不會受到我傷害.你和我談得越多越好,因為我不會傷害你,你卻能使我振作.\\\」打完岔,他又回到正題......

\\\」我待在陽台上不默不作聲.\\\'他們會到她房里來的,肯定,,我心想,我想來它一場伏擊.於是我把手伸進打開的窗戶,拉上窗簾,只留了一條縫供我觀察.再閉上窗戶,也留下一條縫,它足以透露情人耳語的山盟海誓.然後我溜回到椅子上,剛落座,那一對就進來了.我的目光連忙湊向那道縫隙.塞莉納的女仆進來,點了盞燈,放到桌子上,退了下去.這回,這一對男女我就看得清清楚楚.兩人都脫下斗篷.那這是渾身綢緞,珠光寶氣的瓦倫......當然是我送的禮物......還有她一身軍官制服的陪伴,一看就知道是個子爵,花花公子,蠢頭蠢腦,渾身惡習的家伙.社交場上我曾見過他,但從沒想到要去恨他,因為對他根本不屑一顧.現在我一認出是他,妒忌之蛇的毒牙就傾刻折斷,因為與此同時,我對塞莉納的愛情也被澆滅.一個為了這種情敵而背叛我的女人不值一爭,她只配讓人蔑視.不過我更該如此,因為我竟會被她愚弄.

\\\」他倆開始談話.這種談話使我完全安心,都是些輕薄瑣碎,唯利是圖,言不由衷的話,毫無意義,叫人聽了厭煩而不會憤怒.桌上放著張我的名片,看到這個,他倆又議論起我來,他們兩人都沒本事或才智狠狠罵我,卻以卑鄙的方式,俗不可耐的語言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納,甚至故意誇大其詞,攻擊我的相貌缺點......管我叫丑八怪.但從前她卻習慣於熱烈贊美我身上的所謂\\\'男性美,.這點上她與你截然不同.你才跟我見第二次面,就坦率地說你認為我不漂亮.當時這兩者的對比給我深刻印象,而且......\\\」

這時候,阿黛勒又跑過來了.

\\\」先生,約翰剛才說您的代理人來了,他要見您.\\\」

\\\」啊!既然這樣我同時只好長話短說了.我打開落地窗,朝他們走去,我取消我對塞莉納的保護,要她搬出旅館,還給她一筆應急的錢.我不理她的尖叫.歇斯底里.請求.抗議.抽風,我與那個花花公子約定在布洛涅樹林里見面.第二天早上,我有幸與他決斗,在他可憐巴巴的瘦胳膊上,虛弱得如同害了舌病的小雞翅膀上,留下了一顆子彈.我覺得自己同這兩個人已經一刀兩斷了.可是討厭的是,在六個月前瓦倫就給了我這個小姑娘阿黛勒,非說是我的女兒.也許是吧,盡管我從她臉上找不到一絲象父親這種嚴厲的神色.派洛特比她更像我呢.幾年後我與她母親徹底決裂,她拋下這個孩子,和一個音樂家或是歌手私奔到意大利去了.當時我不承認對阿黛勒有理所當然的撫養義務,現在我也不承認,因為我不是她的父親.可是聽說她媽媽貧困不堪,我就把這個可憐的東西弄出巴黎的泥坑,移植到這里,讓她在英國鄉下花園里健康的土壤中,干干凈凈地成長.費爾法克斯太太找到你教育她,現在你知道了她是一個法國歌劇女演員的私生女,你對你的職務和被保護人,大概會有不同看法了吧.說不定哪天你會來找我,說是已找到了別的工作......請我另找一位新的家庭教師等等......呃\\\」

\\\」不,阿黛勒不論對她母親還是你的過錯都沒有責任.我很關心她,現在知道了她在某種意義上說又沒有父母親......被母親拋棄,又得不到你的承認,先生......我會比以前更疼愛她.我怎么能不喜歡一個無依無靠,把老師認作朋友的孤兒,而去喜歡一個有錢人家嬌寵溺愛,討厭老師的寵兒呢\\\」

\\\」哦,你是從這個角度看問題的!那好啦,我現在要走了,你也一樣,天黑了.\\\」

但我與阿黛勒和派洛特一起,又在外面逗留一小會兒......和她賽跑,還打了場板羽球.回到屋里,我脫下她的帽子和外衣,把她抱在我膝頭,讓她在我身上坐了一個小時,任她隨心所欲地饒舌,就算有點小小的放肆和輕浮,也不加責備.我對她多加注意,就會發現這種放肆與輕浮,暴露出她性格的浮淺,這大概是繼承了母親的秉性,但在英國人看來卻很不合宜.不過她也有她的優點,我喜歡盡量欣賞她所有的優點.想在她臉上尋找與羅切斯特先生相似的情態或五官,卻無任何所獲.沒有一點兒特征,一絲表情,能表明他們之間存在血緣關系.太可惜,如果她能夠證明這一點的話,那他就會對她更為關注.

直到回自己房間睡覺時,我才認認真真回味羅切斯特先生講的故事.如他所說,故事內容並沒什么別致之處.一個富有的英國人熱戀一位法國舞女,而她背叛了他,這種事毫無疑問,上流社會斯空見慣.不過,他表示對目前心滿意足,對老宅及其環境重感樂趣的時候,那種突如其來的激動卻有些奇怪.這件事我反復疑惑,但漸漸就丟不去想了,因為覺得反正目前解釋不清.於是轉而考慮主人對我的態度,他認為可以對我推心置腹,這對於我的為人謹小慎微似乎是種贊美,我也就照此看待接受.最近幾周,他在我面前的舉動已不似當初那樣反復無常,我似乎從不防礙他的事.他不再突然擺出冷冰冰的傲慢姿態.偶爾相遇時,他也似乎對這種碰面很歡喜,經常要和我說句話或笑一笑.正式被他召見時,則榮幸地受到熱情接待,使我覺得自己真的具有使他開心的力量.結果,這種晚間談話不但給他解悶,也使我十分愉悅.

我的確很少開口,但聽他講也饒有趣味.他生來善談,又樂意打開一個不通世事的心靈,讓我領略形形的人情世故(我說的不是那些*的場面與惡劣的習氣,而是那些由於流行頗廣,又具有新奇特點的趣事了).我接受他提出的新觀念,想象他描繪的新圖景,我腦海中追隨他穿過他所揭示的新領域,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歡愉,卻從來不曾為一點有害的暗示而大驚小怪,感到不安.

他的輕松隨意,解除了令我痛苦的束縛,他待我友好坦誠,正派熱情,這更加吸引了我,我時時覺得他仿佛是我的親戚而不是主人.然而,他有時仍盛氣凌人,可我並不在乎.他就是這個樣子.生活中平添了這種新樂趣,令人快活又知足.我不再熱望親人,我那纖如新月般的命運在擴展,生活的空白被填補,身體也好了,有肉了,也長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