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羊圈(2)(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95 字 2020-06-18

把大雜院除外,祁老人對其余的五個院子的看待也有等級。最被他重視的是由西數第一個——門牌一號——路南的門。這個門里住著一家姓錢的,前後在這里已住過十五六年。錢老夫婦和天佑同輩,他的兩個少爺都和瑞宣同過學。現在,大少爺已結了婚,二少爺也定了婚而還未娶。在一般人眼中,錢家的人都有點奇怪。他們對人,無論是誰,都極有禮貌,可是也都保持著個相當的距離,好像對誰都看得起,又都看不起。他們一家人的服裝都永遠落後十年,或二十年,到如今,錢老先生到冬天還戴紅呢子大風帽。

錢家的院子不大,而滿種著花。祁老人的花苗花種就有許多是由這里得來的。錢老先生的屋里,除了鮮花,便是舊書與破字畫。他的每天的工作便是澆花,看書,畫畫,和吟詩。到特別高興的時候,他才喝兩盅自己泡的茵陳酒。錢老先生是個詩人。他的詩不給別人看,而只供他自己吟味。他的生活是按照著他的理想安排的,並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他有時候挨餓,挨餓他也不出一聲。他的大少爺在中學教幾點鍾書,在趣味上也頗有父風。二少爺是這一家中最沒有詩意的,他開駛汽車。錢老先生決不反對兒子去開汽車,而只不喜聞兒子身上的汽油味。至於錢家的婦女,她們並不是因為男子專制而不出大門,而倒是為了服裝太舊,自慚形穢。錢先生與兒子絕對不是肯壓迫任何人的人,可是他們的金錢能力與生活的趣味使他們毫不注意到服裝上來,於是家中的婦女也就只好深藏簡出的不出去多暴露自己的缺陷。

雖然已有五十七八歲,錢默吟先生的頭發還沒有多少白的。矮個子,相當的胖,一嘴油光水滑的烏牙,他長得那么厚厚敦敦的可愛。圓臉,大眼睛,常好把眼閉上想事兒。他的語聲永遠很低,可是語氣老是那么謙恭和氣,教人覺得舒服。他和祁老人談詩,談字畫,祁老人不懂。祁老人對他講重孫子怎么又出了麻疹,二孫媳怎么又改燙了飛機頭,錢先生不感趣味。但是,兩個人好像有一種默契:你說,我就聽著;我說,你就聽著。錢默吟教祁老人看畫,祁老人便點頭誇好。祁老人報告家中的瑣事,默吟先生便隨時的答以「怎么好?」「真的嗎?」「對呀!」等等簡單的句子。若實在無詞以答,他也會閉上眼,連連的點頭。到最後,兩個人的談話必然的移轉到養花草上來,而二人都可以滔滔不絕的說下去,也都感到難得的愉快。雖然祁老人對石榴樹的趣味是在多結幾個大石榴,而錢先生是在看花的紅艷與石榴的美麗,可是培植的方法到底是有相互磋磨的必要的。

在錢家而外,祁老人也喜歡錢家對門,門牌二號的李家。在全胡同里,只有李家的老人與祁老太爺同輩,而且身量只比祁老人矮著不到一寸——這並不是李四爺的身子比祁老人的短這么些,而是他的背更彎了一點。他的職業的標志是在他的脖子上的一個很大的肉包。在二三十年前,北平有不少這種脖子上有肉包的人。他們自成一行,專給人們搬家。人家要有貴重的東西,像大瓷瓶,座鍾,和楠木或花梨的木器,他們便把它們捆扎好,用一塊窄木板墊在脖子上,而把它們扛了走。他們走得要很穩,脖子上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負重而保險不損壞東西。人們管這一行的人叫作「窩脖兒的」。自從有板子車以後,這行的人就漸漸的把「窩」變成了「拉」,而年輕的雖然還吃這一行的飯,脖子上可沒有那個肉包了。

二號的院子里住著三家人,房子可是李四爺的。祁老人的喜歡李四爺,倒不是因為李四爺不是個無產無業的游民,而是因為李四爺的為人好。在他的職業上,他永遠極盡心,而且要錢特別克己;有時候他給窮鄰居搬家,便只要個飯錢,而不提工資。在職業以外,特別是在有了災難的時節,他永遠自動的給大家服務。祁老人雖然以這一帶的老人星自居,可是從給大家服務上來說,他自愧不如李四爺。所以,從年紀上和從品德上說,他沒法不尊敬李四爺。雖然李家的少爺也是「窩脖兒的」,雖然李家院子是個又臟又亂的小雜院。兩個老人若在大槐樹下相遇而立定了,兩家的晚輩便必定趕快的拿出凳子來,因為他們曉得兩個老人的談話多數是由五六十年前說起,而至少須花費一兩鍾頭的。

李四爺的緊鄰四號,和祁老人的緊鄰六號都也是小雜院。四號住著剃頭匠孫七夫婦;馬老寡婦與她的外孫子,外孫以沿街去叫「轉盤的話匣子」為業;和拉洋車的小崔——除了拉車,還常打他的老婆。六號也是雜院,而人們的職業較比四號的略高一級:北房里住著丁約翰,信基督教,在東交民巷的「英國府」作擺台的。北耳房住著棚匠劉師傅夫婦,劉師傅在給人家搭棚而外,還會練拳和耍「獅子」。東屋住著小文夫婦,都會唱戲,表面上是玩票,而暗中拿「黑杵」。

對四號與六號的人們,祁老人永遠保持著不即不離的態度,有事就量力相助,無事便各不相擾。李四爺可就不然了,他對誰都願意幫忙,不但四號與六號的人們都是他的朋友,就連七號——祁老人所不喜歡的大雜院——也常常的受到他的協助。不過,連這樣,李四爺還時常遭受李四媽的指摘與責罵。李四媽,滿頭白發,一對大近視眼,幾乎沒有一天不罵那個「老東西」的。她的責罵,多數是她以為李四爺對朋友們還沒有盡心盡力的幫忙,而這種責罵也便成為李四爺的見義勇為的一種督促。

夾在錢家與祁家中間的三號是祁老人的眼中釘。在祁家的房還沒有翻修以前,三號是小羊圈里最體面的房。就是在祁家院子重修以後,論格局也還不及三號的款式像樣。第一,三號門外,在老槐下面有一座影壁,粉刷得黑是黑,白是白,中間油好了二尺見方的大紅福字。祁家門外,就沒有影壁,全胡同里的人家都沒有影壁!第二,論門樓。三號的是清水脊,而祁家的是花牆子。第三,三號是整整齊齊的四合房,院子里方磚墁地。第四,三號每到夏天,院中必由六號的劉師傅給搭起新席子的涼棚,而祁家的陰涼兒只仗著兩株樹影兒不大的棗樹供給。祁老人沒法不嫉妒!

論生活方式,祁老人更感到精神上的壓迫與反感。三號的主人,冠曉荷,有兩位太太,而二太太是唱奉天大鼓的,曾經紅過一時的,尤桐芳。冠先生已經五十多歲,和祁天佑的年紀仿上仿下,可是看起來還像三十多歲的人,而且比三十多歲的人還漂亮。冠先生每天必定刮臉,十天准理一次發,白頭發有一根拔一根。他的衣服,無論是中服還是西裝,都盡可能的用最好的料子;即使料子不頂好,也要做得最時樣最合適。小個子,小長臉,小手小腳,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小,而都長得勻稱。他的人雖小,而氣派很大,平日交結的都是名士與貴人。家里用著一個廚子,一個頂懂得規矩的男仆,和一個老穿緞子鞋的小老媽。一來客,他總是派人到便宜坊去叫掛爐烤鴨,到老寶豐去叫遠年竹葉青。打牌,講究起碼四十八圈,而且飯前飯後要唱鼓書與二簧。對有點身分的街坊四鄰,他相當的客氣,可是除了照例的婚喪禮吊而外,並沒有密切的交往。至於對李四爺,劉師傅,剃頭的孫七,和小崔什么的,他便只看到他們的職業,而絕不拿他們當作人看。「老劉,明天來拆天棚啊!」「四爺,下半天到東城給我取件東西來,別誤了!」「小崔,你要是跑得這么慢,我就不坐你的車了!聽見沒有?」對他們,他永遠是這樣的下簡單而有權威的命令。

冠太太是個大個子,已經快五十歲了還專愛穿大紅衣服,所以外號叫作大赤包兒。赤包兒是一種小瓜,紅了以後,北平的兒童拿著它玩。這個外號起得相當的恰當,因為赤包兒經兒童揉弄以後,皮兒便皺起來,露出里面的黑種子。冠太太的臉上也有不少的皺紋,而且鼻子上有許多雀斑,盡管她還擦粉抹紅,也掩飾不了臉上的褶子與黑點。她比她的丈夫的氣派更大,一舉一動都頗像西太後。她比冠先生更喜歡,也更會交際;能一氣打兩整天整夜的麻雀牌,而還保持著西太後的尊傲氣度。

冠太太只給冠先生生了兩個小姐,所以冠先生又娶了尤桐芳,為是希望生個胖兒子。尤桐芳至今還沒有生兒子。可是和大太太吵起嘴來,她的聲勢倒仿佛有十個兒子作後援似的。她長得不美,可是眉眼很媚;她的眉眼一天到晚在臉上亂跑。兩位小姐,高第與招弟,本質都不錯,可是在兩位母親的教導下,既會修飾,又會滿臉上跑眉毛。

祁老人既嫉妒三號的房子,又看不上三號所有的男女。特別使他不痛快的是二孫媳婦的服裝打扮老和冠家的婦女比賽,而小三兒瑞全又和招弟小姐時常有些來往。因此,當他發脾氣的時候,他總是手指西南,對兒孫說:「別跟他們學!那學不出好來!」這也就暗示出:假若小三兒再和招弟姑娘來往,他會把他趕出門去的。

祁老人用破缸裝滿石頭,頂住了街門。

李四爺在大槐樹下的警告:「老街舊鄰,都快預備點糧食啊,城門關上了!」更使祁老人覺得自己是諸葛亮。他不便隔著街門告訴李四爺:「我已經都預備好了!」可是心中十分滿意自己的未雨綢繆,料事如神。

在得意之間,他下了過於樂觀的判斷:不出三天,事情便會平定。

兒子天佑是個負責任的人,越是城門緊閉,他越得在鋪子里。

兒媳婦病病歪歪的,聽說日本鬼子鬧事,長嘆了一口氣,心中很怕萬一自己在這兩天病死,而棺材出不了城!一急,她的病又重了一些。

瑞宣把眉毛皺得很緊,而一聲不出;他是當家人,不能在有了危險的時候,長吁短嘆的。

瑞豐和他的摩登太太一向不注意國事,也不關心家事;大門既被祖父封鎖,只好在屋里玩撲克牌解悶。老太爺在院中啰唆,他倆相視,縮肩,吐一吐舌頭。

小順兒的媽雖然只有二十八歲,可是已經飽經患難。她同情老太爺的關切與顧慮;同時,她可也不怕不慌。她的心好像比她的身體老的多,她看得很清楚:患難是最實際的,無可幸免的;但是,一個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設法在患難中找縫子,逃了出去——盡人事,聽天命。

她一答一和的跟老人說著話兒,從眼淚里追憶過去的苦難,而希望這次的危險是會極快便過去的。

老人說:「自從我小時候,咱們就受小日本的欺侮,我簡直想不出道理來!得啦,就盼著這一回別把事情鬧大了!日本人愛小便宜,說不定這回是看上了盧溝橋。」

「干嗎單看上了盧溝橋呢?」小順兒的媽納悶。「一座大橋既吃不得,又不能搬走!」

「橋上有獅子呀!這件事要擱著我辦,我就把那些獅子送給他們,反正擺在那里也沒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