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羊圈(7)(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6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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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芳又很快的告訴了高第。高第在屋里轉開了磨。仲石,她的幻想中的英雄,真的成了英雄。她覺得這個英雄應當是屬於她的。可是,他已經死去。她的愛,預言,美好的幻夢,一齊落了空!假若她不必入尼姑庵,而世界上還有她的事作的話,她應當首先去搭救錢家的人。但是,她怎么去見錢先生呢?錢先生既不常出來,而街門又永遠關得嚴嚴的;她若去叫門,必被自己家里的人聽到。寫信,從門縫塞進去?也不妥當。她必須親自見到錢先生,才能把話說得詳盡而懇切。

她去請桐芳幫忙。桐芳建議從牆頭上爬過去。她說:「咱們的南房西邊不是有一棵小槐樹?上了槐樹,你就可以夠著牆頭!」

高第願意這樣去冒險。她的心里,因仲石的犧牲,裝滿了奇幻的思想的。她以為仲石的死是受了她的精神的感召,那么,在他死後,她也就應當作些非凡的事情。她決定去爬牆,並且囑咐桐芳給她觀風。

大概有九點鍾吧。冠先生還沒有回來。大赤包有點頭痛,已早早的上了床。招弟在屋中讀著一本愛情小說。高第決定乘這時機,到西院去。她囑咐桐芳聽著門,因為她回來的時候是不必爬牆的。

她的短鼻子上出著細小的汗珠,手與唇都微顫著。爬牆的危險,與舉動的奇突,使她興奮,勇敢,而又有點懼怕。假若不是桐芳托她兩把,她必定上不去那棵小樹。上了樹,她的心中清醒了好多,危險把幻想都趕了走。她的眼睜得很大,用顫抖的手牢牢的抓住牆頭。

費了很大的事,她才轉過身去。轉了身,手扒著牆頭,腳在半空,她只顧了喘氣,把一切別的事都忘掉。好久,她心里一迷糊,手因無力而松開,她落在了地上。再轉過身來,她看明白:其余的屋子都黑忽忽的,只有北房的西間兒有一點燈光。燈光被窗簾遮住,只透出一點點。好容易,她挪移到北屋外,屋里有兩個人輕輕的談話。她閉著氣,蹲在窗下。屋里的語聲是一老一少,老的(她想)一定是錢老先生,少的或者是錢大少爺。聽了一會兒,她辨清那年少的不是北平口音,而是像膠東的人。這,引起她的好奇心,想立起來看看窗簾有沒有縫隙。急於立起來,她忘了窗台,而把頭碰在上面。她把個「哎喲」只吐出半截,可是已被屋中聽到。燈立刻滅了。隔了一小會兒,錢先生的聲音在問:「誰?」

她慌成了一團,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按著頭,半蹲半立的木在那里。

錢先生輕輕的出來,又低聲的問了聲「誰?」

「我!」她低聲的回答。

錢先生嚇了一跳:「你是誰?」

高第留著神立起來:「小點聲!我是隔壁的大小姐,有話對你說。」

「進來!」錢先生先進去,點上燈。

高第的右手還在頭上摸弄那個包,慢慢的走進去。

錢先生本來穿著短衣,急忙找到大衫穿上,把紐扣扣錯了一個。「冠小姐?你打哪兒進來的?」

「我由牆上跳過來的,錢伯伯!」她找了個小凳,坐下。

「跳牆?」詩人向外打了一眼。「干嗎跳牆?」

「有要緊的事!」她覺得錢先生是那么敦厚可愛,不應當再憋悶著他。「仲石的事!」

「仲石怎樣?」

「伯伯,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他沒有回來!」

「大家都說,都說……」她低下頭去,愣著。

「都說什么?」

「都說他摔死一車日本兵!」

「真的?」老人的油汪水滑的烏牙露出來,張著點嘴,等她回答。「大家都那么說!」

「!他呢?」「也……」

老人的頭慢慢往下低,眼珠往旁邊挪,不敢再看她。高第急忙的立起來,以為老人要哭。老人忽然又抬起頭來,並沒有哭,只是眼中濕潤了些。縱了一下鼻子,他伸手把桌下的酒瓶摸上來。「小姐,你……」他的話說得不甚真切,而且把下半句——你不喝酒吧?——咽了回去。厚敦敦的手微有點顫,他倒了大半茶杯茵陳酒,一揚脖喝了一大口。用袖口抹了抹嘴,眼亮起來,他看著高處,低聲的說:「死得好!好!」打了個酒嗝,他用烏牙咬上了下唇。「錢伯伯,你得走!」

「走?」「走!大家現在都吵嚷這件事,萬一鬧到日本人耳朵里去,不是要有滅門的罪過嗎?」「歐!」錢先生反倒忽然笑了一下,又端起酒來。「我沒地方去!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墳墓!況且,刀放脖子上的時候,我要是躲開,就太無勇了吧!小姐,我謝謝你!請回去吧!怎么走?」

高第心里很不好受。她不能把她父母的毒計告訴錢先生,而錢先生又是這么真純,正氣,可愛。她把許多日子構成的幻想全都忘掉,忘了對仲石的虛構的愛情,忘了她是要來看看「英雄之家」,她是面對著一位可愛,而將要遭受苦難的老人;她應當設法救他。可是,她一時想不出主意。她用一點笑意掩飾了她心中的不安,而說了聲:

「我不用再跳牆了吧?」

「當然!當然!我給你開門去!」他先把杯中的余酒喝盡,而後身子微晃了兩晃,仿佛頭發暈似的。

高第扶住了他。他定了定神,說:「不要緊!我開門去!」他開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嘟囔:「死得好!死得好!我的……」他沒敢叫出兒子的名字來,把手扶在屋門的門框上,立了一會兒。院中的草茉莉與夜來香放著濃烈的香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高第不能明白老詩人心中的復雜的感情,而只覺得錢先生的一切都與父親不同。她所感到的不同並不是在服裝面貌上,而是在一種什么無以名之的氣息上,錢先生就好像一本古書似的,寬大,雅靜,尊嚴。到了大門內,她說了句由心里發出來的話:「錢伯伯,別傷心吧!」錢老人嗯嗯的答應了兩聲,沒說出話來。出了大門,高第飛也似的跑了幾步。她跳牆的動機是出於好玩,冒險,與詭秘的戀愛;搭救錢先生只是一部分。現在,她感到了充實與熱烈,忘了仲石,而只記住錢先生;她願立刻的一股腦兒都說給桐芳聽。桐芳在門內等著她呢,沒等叫門,便把門開開了。

默吟先生立在大門外,仰頭看著大槐樹的密叢叢的黑葉子,長嘆了一聲。忽然,靈機一動,他很快的跑到祁家門口。正趕上瑞宣來關街門,他把瑞宣叫了出來。

「有工夫沒有?我有兩句話跟你談談!」他低聲的問。

「有!」瑞宣低聲的答對。

「好!上我那里去!」

到屋里,錢先生握住瑞宣的手,叫了聲:「瑞宣!」他想和瑞宣談仲石的事。不但要談仲石殉國,也還要把兒子的一切——他幼時是什么樣子,怎樣上學,愛吃什么……——都說給瑞宣聽。可是,他咽了兩口氣,松開手,嘴唇輕輕的動了幾動,仿佛是對自己說:「談那些干什么呢!」

比了個手勢,請瑞宣坐下,錢先生把雙肘都放在桌兒上,面緊對著瑞宣的,低聲而懇切的說:「我要請你幫個忙!」

瑞宣點了點頭,沒問什么事;他覺得只要錢伯伯教他幫忙,他就應當馬上答應。

錢先生拉過一個小凳來,坐下,臉仍舊緊對著瑞宣,閉了會兒眼。睜開眼,他安詳了好多,臉上的肉松下來一些。

「前天夜里,」他低聲的安詳的說,「我睡不著。這一程子了,我夜夜失眠!我想,亡了國的人,大概至少應當失眠吧!睡不著,我到門外去散散步。輕輕的開開門,我看見一個人緊靠著槐樹立著呢!我趕緊退了回來。這個人不大像附近的鄰居。我不由的想看清他到底是誰,和在樹底下干什么。我並沒往他是小偷或土匪上想,我也沒以為他是乞丐。我倒是以為他必定有比無衣無食還大的困難。留了很小的一點門縫,我用一只眼往外看。他在槐樹下面極慢極慢的來回繞,一會兒立住,仰頭看看;一會兒又低著頭慢慢的走。走了很久,忽然他極快的走向路西的堵死的門去了。他開始解腰帶!我等著,狠心的等著!等他把帶子拴好了我極快的跑出去!」默吟先生的眼發了光。「一下子摟住他的腰!他發了怒,回手打了我兩拳。我輕輕的叫了聲『朋友!』他不再掙扎,而全身都顫起來。『來吧!』我放開手,說了這么一句。他像個小羊似的跟我進來!」

「現在還在這里?」

錢先生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