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羊圈(8)(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07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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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老三的心跳得很快,說不上話來。半天,他才問出來:「帶什么東西呢?」

「啊?」瑞宣仿佛把剛才的一切都忘記了,眼睛直鉤鉤的看著弟弟,答不出話來。

「我說,我帶什么東西?」

「歐!」瑞宣聽明白了,想了一想,「就拿著點錢吧!還帶著,帶著,你的純潔的心,永遠帶著!」他立起來,把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細細的看著他。現在,他們才真感到國家,戰爭,與自己的關系,他們須把一切父子兄弟朋友的親熱與感情都放在一旁,而且只有擺脫了這些最難割難舍的關系,他們才能肩起更大的責任。他們直談到天明。

聽到祁老人咳嗽,他們溜了出去。李四爺是慣於早起的人,已經在門口等著他們。把弟弟交給了李四爺,瑞宣的頭,因為一夜未眠和心中難過,疼得似乎要裂開。他說不出什么來,只緊跟在弟弟的身後東轉西轉。「大哥!你回去吧!」老三低著頭說。見哥哥不動,他又補了一句:「大哥,你在這里我心慌!」

「老三!」瑞宣握住弟弟的手。「到處留神哪!」說完,他極快的跑回家去。多么長的天啊!太陽影兒仿佛隨時的停止前進,鍾上的針兒也像不會再動。好容易,好容易,到了四點鍾,他在棗樹下聽見四大媽高聲向李四爺說話。他急忙跑出去。李四爺低聲的說:

「他們出了城!」

十二

「怎么?大哥你教他走的?」瑞豐的小干臉綳得像鼓皮似的。

「他決心要走,我不好阻止;一個熱情的青年,理當出去走走!」

「大哥你可說得好!你就不想想,他不久就畢業,畢業後抓倆錢兒,也好幫著家里過日子呀!真,你怎么把只快要下蛋的雞放了走呢?再說,趕明兒一調查戶口,我們有人在外邊抗戰,還不是磨菇?」

假若老二是因為不放心老三的安全而責備老大,瑞宣一定不會生氣,因為人的膽量是不會一樣大的。膽量小而情感厚是可以原諒的。現在,老二的挑剔,是完全把手足之情拋開,而專從實利上講,瑞宣簡直沒法不動氣了。

他的臉白得可怕。「平日,我老敷衍你,因為這里既由我當家,我就不好意思跟你吵嘴。這可是個錯誤!你以為我不跟你駁辯,就是你說對了,久而久之,就養成了你的壞毛病——你總以為摟住便宜就好,犧牲一點就壞。我很抱歉,我沒能早早的矯正你!今天,我告訴你點實話吧!老三走得對,走得好!假若你也還自居為青年,你也應當走,作點比吃喝打扮更大一點的事去!兩重老人都在這里,我自己沒法子走開,但是我也並不以此就原諒自己!我並不逼著你走,我是教你先去多想一想,往遠處大處想一想!」他的氣消了一點,臉上漸漸的有了紅色。「請你原諒我的發脾氣,老二!但是,你也應當知道,好話都是不大受聽的!好,你去吧!」

這時候,學校當局們看上海的戰事既打得很好,而日本人又沒派出教育負責人來,都想馬上開學,好使教員與學生們都不至於精神渙散。瑞宣得到通知,到學校去開會。教員們沒有到齊,因為已經有幾位逃出北平。談到別人的逃亡,大家的臉上都帶出愧色。誰都有不能逃走的理由,但是越說道那些理由越覺得慚愧。

校長來到。他是個五十多歲,極忠誠,極謹慎的一位辦中等教育的老手。大家坐好,開會。校長立起來,眼看著對面的牆壁,足有三分鍾沒有說出話來。瑞宣低著頭,說了聲:「校長請坐吧!」校長像犯了過錯的小學生似的,慢慢的坐下。

一位年紀最輕的教員,說出大家都要問而不好意思問的話來:

「校長!我們還在這兒作事,算不算漢奸呢?」

大家都用眼盯住校長。校長又僵著身子立起來,用手擺弄著一管鉛筆。他輕嗽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

「諸位老師們!據兄弟看,戰事不會在短期間里結束。按理說,我們都應當離開北平。可是,中學和大學不同。咱們的學生,年紀既小,又百分之——」他又嗽了兩下,「之——可以說百分之九十是在城里住家。我們帶著他們走,走大道,有日本兵截堵,走小道,學生們的能力不夠。再說,學生的家長們許他們走嗎?也是問題。因此,我明知道,留在這里是自找麻煩,自討無趣——怎么呢?!日本人占定了北平,必首先注意到學生們,也許大肆屠殺青年,也許收容他們作亡國奴,這兩個辦法都不是咱們所能忍受的!可是,我還想暫時維持學校的生命,在日本人沒有明定辦法之前,我們不教青年們失學;在他們有了辦法之後,我們忍辱求全的設法不教青年們受到最大的損失——肉體上的,精神上的。老師們,能走的請走,我決不攔阻,國家在各方面都正需要人才。不能走的,我請求大家像被奸污了的寡婦似的,為她的小孩子忍辱活下去。我們是不是漢奸?我想,不久政府就會派人來告訴咱們;政府不會忘了咱們,也一定知道咱們逃不出去的困難!」他又嗽了兩聲,手扶住桌子,「兄弟還有許多的話,但是說不上來了。諸位同意呢,咱們下星期一開學。」他眼中含著點淚,極慢極慢的坐下去。

沉靜了好久,有人低聲的說:「贊成開學!」

「有沒有異議?」校長想往起立,而沒能立起來。沒有人出聲。他等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們開學看一看吧!以後的變化還大得很,我們能盡心且盡心吧!」

由學校出來,瑞宣像要害熱病似的那么憋悶。他往家中走。走到胡同口,巡警把他截住。「我在這里住。」他很客氣的說。

「等一會兒吧!」巡警也很客氣。「里邊拿人呢!」

「拿人?」瑞宣吃了一驚。「誰?什么案子?」

「我也不知道!」巡警抱歉的回答。「我只知道來把守這兒,不准行人來往。」

「日本憲兵?」瑞宣低聲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