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羊圈(9)(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86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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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老太爺的生日是八月十三。口中不說,老人的心里卻盼望著這一天將與往年的這一天同樣的熱鬧。每年,過了生日便緊跟著過節,即使他正有點小小的不舒服,他也必定掙扎著表示出歡喜與興奮。

今年,他由生日的前十天,已經在夜間睡得不甚安帖了。他心中很明白,有日本人占據著北平,他實在不應該盼望過生日與過節能和往年一樣的熱鬧。雖然如此,他可是不願意就輕易的放棄了希望。錢默吟不是被日本憲兵捉去,至今還沒有消息么?誰知道能再活幾天呢!那么,能夠活著,還不是一件喜事嗎?為什么不快快活活的過一次生日呢?這么一想,他不但希望過生日,而且切盼這一次要比過去的任何一次——不管可能與否——更加倍的熱鬧!說不定,這也許就是末一次了哇!況且,他准知道自己沒有得罪過日本人,難道日本人——不管怎樣不講理——還不准一個老實人慶一慶七十五的壽日嗎?

他決定到街上去看看。不是為看他所知道的秋節街市,而是為看看今年的街市上是否有過節的氣象。

到了街上,他沒有聞到果子的香味,沒有遇到幾個手中提著或肩上擔著禮物的人,沒有看見多少中秋月餅。他本來走的很慢,現在完全走不上來了。他想得到,城里沒有果品,是因為,城外不平安,東西都進不了城。

以祁老人的飽經患難,他的小眼睛里是不肯輕易落出淚來的。但是,現在他的眼有點看不清前面的東西了。找了個豆汁兒攤子,他借坐了一會兒,心中才舒服了一些。

他開始往家中走。路上,他看見兩個兔兒爺攤子,都擺著許多大小不同的,五光十色的兔兒爺。在往年,他曾拉著兒子,或孫子,或重孫子,在這樣的攤子前一站,就站個把鍾頭,去欣賞,批評,和選購一兩個價錢小而手工細的泥兔兒。今天,他獨自由攤子前面過,他感到孤寂。

他想給小順兒和妞子買兩個兔兒爺。很快的他又轉了念頭——在這樣的年月還給孩子們買玩藝兒?可是,當他還沒十分打定主意的時候,擺攤子的人,一個三十多歲的瘦子,滿臉含笑的叫住了他:「老人家照顧照顧吧!」由他臉上的笑容,和他聲音的溫柔,祁老人看出來,即使不買他的貨物,而只和他閑扯一會兒,他也必定很高興。祁老人可是沒停住腳步,他沒有心思買玩具或閑扯。瘦子趕過來一步:「照顧照顧吧!便宜!」聽到「便宜」,幾乎是本能的,老人停住了腳。

「給兩個小孩兒買,總得買一模一樣的,省得爭吵!」祁老人覺得自己是被瘦子圈弄住了,不得不先用話搪塞一下。

老人費了二十五分鍾的工夫,挑了一對。又費了不到二十五分也差不多的時間,講定了價錢。講好了價錢,他又坐下了——非到無可如何的時候,他不願意往外掏錢;錢在自己的口袋里是和把狗拴在屋里一樣保險的。

瘦子並不著急。他願意有這么位老人坐在這里,給他作義務的廣告牌。同時,交易成了,彼此便變成朋友,他對老人說出心中的話:

「要照這么下去,我這點手藝非絕了根兒不可!」

「怎么?」老人把要去摸錢袋的手又拿了出來。

「您看哪,今年我的貨要是都賣不出去,明年我還傻瓜似的預備嗎?不會!要是幾年下去,這行手藝還不斷了根?您想是不是?」

「幾年?」老人的心中涼了一下。

「東三省……不是已經丟了好幾年了嗎?」

「哼!」老人的手有點發顫,相當快的掏出錢來,遞給瘦子。「哼!幾年!我就入了土嘍!」說完,他幾乎忘了拿那一對泥兔兒,就要走開,假若不是瘦子很小心的把它們遞過來。

「幾年!」他一邊走一邊自己嘟囔著。口中嘟囔著這兩個字,他心中的眼睛已經看到,他的棺材恐怕是要從有日本兵把守著的城門中抬出去,而他的子孫將要住在一個沒有兔兒爺的北平;隨著兔兒爺的消滅,許多許多可愛的,北平特有的東西,也必定絕了根!不知不覺的,他已走到了小羊圈,像一匹老馬那樣半閉著眼而能找到了家。走到錢家門外,他不由的想起錢默吟先生,同時覺得手中拿著兩個兔兒爺是非常不合適的;錢先生怎樣了,是已經被日本人打死,還是熬著苦刑在獄里受罪?好友生死不明,而他自己還有心程給重孫子買兔兒爺!

一號的門開開了。錢太太——一個比蝴蝶還溫柔,比羊羔還可憐的年近五十的矮婦人——在門外立著呢。她的左腋下夾著一個不很大的藍布包兒,兩只凹進很深的眼看看大槐樹,又看看藍布包兒,好像在自家門前迷失了路的樣子。老人趕了過去,叫了聲錢太太。錢太太不動了,呆呆的看著他。她臉上的肌肉像是已經忘了怎樣表情,只有眼皮慢慢的開閉。

「錢太太!」老人又叫了一聲,而想不起別的話來。

她也說不出話來,極度的悲苦使她心中成了一塊空白。

老人咽了好幾口氣,才問出來:「錢先生怎樣了?」

她微微的一低頭,可是並沒有哭出來;她的淚仿佛已經早已用完了。

「什么地方都問過了,打聽不到他在哪里!祁伯伯!我是個終年不邁出這個門坎的人,可是現在我找遍了九城!」

「大少爺呢?」

「快,快,快不行啦!父親被捕,弟弟殉難,他正害病;病上加氣,他已經三天沒吃一口東西,沒說一句話了!祁伯伯,日本人要是用炮把城轟平了,倒比這么坑害人強啊!」說到這里,她的頭揚起來。眼中,代替眼淚的,是一團兒怒的火;她不住的眨眼,好像是被煙火燒炙著似的。

老人愣了一會兒。他很想幫她的忙,但是事情都太大,他無從盡力。

「現在,你要上哪兒去呢?」

她看了看腋下的藍布包兒,臉上抽動了一下,而後又揚起頭來,決心把害羞壓服住:「我去當當!」

祁老人得到可以幫忙的機會:「我,我還能借給你幾塊錢!」

「不,祁伯伯!」她說得那么堅決,啞澀的嗓子中居然出來一點尖銳的聲音。

「咱們過得多呀!錢太太!」

「不!我的丈夫一輩子不求人,我不能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她沒有能說完這句話,她要剛強,可是她也知道剛強的代價是多么大。她忽然的改了話:「祁伯伯!你看,默吟怎樣呢?能夠還活著嗎?能夠還回來嗎?」

祁老人的手顫起來。他沒法回答她。想了半天,他聲音很低的說:「錢太太!咱們好不好去求求冠曉荷呢?」

「他?求他?」她的眉有點立起來了。

「我去!我去!」祁老人緊趕著說。「你知道,我也很討厭那個人!」

「你也不用去!他不是人!」錢太太一輩子不會說一個臟字,「不是人」已經把她所有的憤恨與詛咒都說盡了。「啊,我還得趕緊上當鋪去呢!」說著,她很快的往外走。

祁老人到了家中,他仿佛疲倦得已不能支持。把兩個玩藝兒交給小順兒的媽,他一語未發的走進自己的屋中。小順兒的媽只顧了接和看兩個泥東西,並沒注意老人的神色。她說了聲:「喲!還有賣兔兒爺的哪!」她喊了聲小順兒:「快來,太爺爺給你們買兔兒爺來啦!」

小順兒與妞子像兩個箭頭似的跑來。小順兒劈手拿過一個泥兔兒去,小妞子把一個食指放在嘴唇上,看著兔兒爺直吸氣,興奮得臉上通通的紅了。

「還不進去給老太爺道謝哪?」他們的媽高聲的說。

妞子也把兔兒爺接過來,雙手捧著,同哥哥走進老人的屋內。

「太爺爺!」小順兒笑得連眉毛都挪了地方。「你給買來的?」

「太爺爺!」妞子也要表示感謝,而找不到話說。

「玩去吧!」老人半閉著眼說,「今年玩了,明年可……」他把後半句話咽回去了。

「明年怎樣?明年買更大,更大,更大的吧?」小順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