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羊圈(10)(2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57 字 2022-08-05

「你說完了?」瑞宣很冷靜的問。

老二點了點頭,小干臉僵巴起來。「大哥!我很願意把話說明白了,你知道,她——」他向自己的屋中很恭敬的指了指,倒像屋中坐著的是位女神。「她常勸我分家,我總念手足的情義,不忍說出口來!你要是不顧一切的亂來,把老三放走,又幫錢家的忙,我可是真不甘心受連累!」他的語聲提高了許多。

「啊?」瑞宣眨巴了幾下眼,忽然的發了氣。他的臉突然的紅了,緊跟著又白起來。「你到底要干嗎?」他忘了祖父與母親的病,忘了一切,聲音很低,可是很寬,像憋著大雨的沉雷。「分家嗎?你馬上滾!」

瑞豐太太肉滾子似的扭了出來。「豐!你進來!有人叫咱們滾,咱們還不忙著收拾收拾就走嗎?等著叫人家踢出去,不是白饒一面兒嗎?」

瑞豐放棄了媽媽,小箭頭似的奔了太太去。

「瑞宣——」祁老人在屋里扯著長聲兒叫,「瑞宣——」並沒等瑞宣答應,他發開了純為舒散肝氣的議論:「不能這樣子呀!小三兒還沒有消息,怎能再把二的趕出去呢!今天是八月節,家家講究團圓,怎么單單咱們說分家呢?要分,等我死了再說;我還能活幾天?你們就等不得呀!」

瑞宣沒答理祖父,也沒安慰媽媽,低著頭往院外走。

他在錢家守了一整夜的死人。

十五

除了娘家人來到,錢家婆媳又狠狠的哭了一場之外,她們沒有再哭出聲來。

李四爺開始喜歡錢太太,因為她是那么簡單痛快,只要他一出主意,她馬上點頭,不給他半點麻煩和淤磨。從一方面看,她對於一切東西的價錢和到什么地方去買,似乎全不知道,所以他一張口建議,她就點頭。從另一方面看,她的心中又像頗有些打算,並不胡里胡塗的就點頭。

為慎重起見,李四爺避著錢太太,去探聽少奶奶的口氣。她沒有任何意見,婆婆說怎辦,就怎辦。四爺又特別提出請和尚念經的事,她說:「公公和孟石都愛作詩,什么神佛也不信。」四爺不知道詩是什么,更想不透為什么作詩就不信佛爺。他只好放棄了自己的主張。他問到錢太太到底有多少錢,少奶奶毫不遲疑的回答:「一個錢沒有!」

李四爺抓了頭。不錯,他自己准備好完全盡義務,把杠領出城去。但是,杠錢,棺材錢,和其他的開銷,盡管他可以設法節省,可也要馬上就籌出款子來呀!他把瑞宣拉到一邊,咬了咬耳朵。

瑞宣按著四爺的計劃,先糙糙的在心中造了個預算表,然後才說:「我曉得咱們胡同里的人多數的都肯幫忙。但是錢太太絕不喜歡咱們出去替她化緣募捐。咱們自己呢,至多也不過能掏出十塊八塊的,那和總數還差得多呢!咱們是不是應當去問問她們的娘家人呢?」

「應當問問!」老人點了頭。「這年月,買什么都要付現錢!要不是鬧日本鬼子,我准擔保能賒出一口棺材來;現在,連一斤米全賒不出來,更休提壽材了!」

錢太太的弟弟,和少奶奶的父親,都在這里。錢太太的弟弟陳野求,是個相當有學問,而心地極好的中年瘦子。臉上瘦,所以就顯得眼睛特別的大。假若不是因為他有一位躺在墳地的,和一位躺在床上的,太太,這兩位太太給他生的八個孩子,他必定不會老被人看成空中飛動的一片雞毛。只要他用一點力,他就能成為一位學者。可是,八張像蝗蟲的小嘴,和十六對像鐵犁的腳,就把他的學者資格永遠褫奪了。無論他怎樣賣力氣,八個孩子的鞋襪永遠教他愛莫能助!

他和錢默吟是至近的親戚,也是最好的朋友。

就是他,陪著瑞宣熬了第一夜。瑞宣相當的喜歡這個人。最足以使他們倆的心碰到一處的是他們對國事的憂慮,盡管憂慮,可是沒法子去為國盡忠。他告訴瑞宣:「從只顧私而不顧公,只講斗心路而不敢真刀真槍的去干這一點看,我實在不佩服中國人。北平亡了這么多日子了,我就沒看見一個敢和敵人拼一拼的!中國的人惜命忍辱實在值得詛咒!話雖這樣說,可是你我……」

瑞宣慘笑了一下:「你我大概差不多!」

現在,瑞宣和李四爺來向野求要主意。野求的眼珠定住了。他的輕易不見一點血色的瘦臉上慢慢的發暗——他的臉紅不起來,因為貧血。張了幾次嘴,他才說出話來:「我沒錢!我的姐姐大概和我一樣!」

他們去找少奶奶的父親——金三爺。他是個大塊頭。雖然沒有李四爺那么高,可是比李四爺寬的多。寬肩膀,粗脖子,他的頭幾乎是四方的。頭上臉上全是紅光兒,臉上沒有胡須,頭上只剩了幾十根灰白的頭發。最紅的地方是他的寬鼻頭,放開量,他能一頓喝斤半高粱酒。在少年,他踢過梅花樁,摔過私跤,扔過石鎖,練過形意拳,而沒讀過一本書。經過五十八個春秋,他的功夫雖然已經撂下了,可是身體還像一頭黃牛那么結實。

金三爺的辦公處是在小茶館里。泡上一壺自己帶來的香片,吸兩袋關東葉子煙,他的眼睛看著出來進去的人,耳中聽著四下里的話語,心中盤算著自己的錢。看到一個合適的人,或聽到一句有靈感的話,他便一個木楔子似的擠到生意中去。他說媒,拉纖,放賬!他的腦子里沒有一個方塊字,而有排列得非常整齊的一片數目字。他非常的愛錢,錢就是他的「四書」或「四叔」——他分不清「書」與「叔」有多少不同之處。可是,他也能很大方。

他和默吟先生作過同院的街坊。默吟先生沒有借過他的錢,而時常送給他點茵陳酒,因此,兩個人成了好朋友。默吟先生一肚子詩詞,三爺一肚子賬目,可是在不提詩詞與賬目,而都把臉喝紅了的時候,二人發現了他們都是「人」。

因為友好,他們一來二去的成了兒女親家。

這次來到錢家,他准知道買棺材什么的將是他的責任。「二百塊以內,我兜著!二百出了頭,我不管那個零兒!這年月,誰手里也不方便!」說完,他和李四爺又討論了幾句;對四爺的辦法,他都點了頭;他從幾句話中看出來四爺是內行,絕對不會把他的「獻金」隨便被別人賺了去。

棺材到了,一口極笨重結實,而極不好看的棺材!沒上過漆,木材的一切缺陷全顯露在外面,顯出凶惡狠毒的樣子。

孟石只穿了一身舊衣服,被大家裝進那個沒有一點感情的大白匣子去。

金三爺用大拳頭捶了棺材兩下子,滿臉的紅光忽然全晦暗起來,高聲的叫著:「孟石!孟石!你就這么忍心的走啦?」

錢太太還是沒有哭。在棺材要蓋上的時候,她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小卷,沒有裱過,顏色已灰黃了的紙來,放在兒子的手旁。

瑞宣向野求遞了個眼神。他們倆都猜出來那必是一兩張字畫。可是他們都不敢去問一聲。

少奶奶大哭起來。金三爺的淚是輕易不落下來的,可是女兒的哭聲使他的眼失去了控制淚珠的能力。這,招起他的暴躁;他過去拉著女兒的手,厲聲的喝喊:「不哭!不哭!」女兒繼續的悲號,他停止了呼喝,淚也落了下來。

出殯的那天是全胡同最悲慘的一天。十六個沒有穿袈衣的窮漢,在李四爺的響尺的指揮下,極慢極小心的將那口白辣辣的棺材在大槐樹下上了杠。沒有喪種,少奶奶披散著頭發,穿著件極長的粗布孝袍在棺材前面領魂。她像一個女鬼。金三爺悲痛的,暴躁的,無可如何的,攙著她;紅鼻子上掛著一串眼淚。在起杠的時節,他跺了跺兩只大腳。一班兒清音,開始奏起簡單的音樂。李四爺清脆的嗓子喊起「例行公事」的「加錢」,只喊出半句來。他的響尺不能擊錯一點,因為它是杠夫的耳目,可是敲得不響亮;他絕對不應當動心,但是動了心。一輛極破的轎車,套著一匹連在棺材後面都顯出緩慢的瘦騾子,拉著錢太太。她的眼,干的,放著一點奇異的光,緊釘住棺材的後面;車動,她的頭也微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