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羊圈(10)(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57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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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石,還穿著平時的一身舊夾褲褂,老老實實的躺在床上,和睡熟了的樣子沒有多大區別。他的臉瘦得剩了一條。在這瘦臉上,沒有苦痛,沒有表情,甚至沒有了病容,就那么不言不語的,閉著眼安睡。

四大媽拉住兩個婦人的手,陪著她們哭。錢太太與媳婦已經都哭傻了,張著嘴,合著眼,淚與鼻涕流濕了胸前,她們的哭聲里並沒有一個字,只是由心里往外傾倒眼淚,由喉中激出悲聲。哭一會兒,她們噎住,要閉過氣去。

李四爺含著淚在一旁等著。他的年紀與領杠埋人的經驗,教他能忍心的等待。等到她們死去活來的有好幾次了,他抹了一把鼻涕,高聲的說:「死人是哭不活的喲!都住聲!我們得辦事!不能教死人臭在家里!」

錢太太哭得已經沒有了聲音,沒有了淚,也差不多沒有了氣。她直著眼,愣起來。她的手和腳已然冰冷,失去了知覺。

少奶奶橫著心,忍住了悲慟。愣了一會兒,她忽然的跪下了,給大家磕了報喪的頭。大家都愣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四大媽的淚又重新落下來:「起來吧!苦命的孩子!」可是,少奶奶起不來了。這點控制最大的悲哀的努力,使她筋疲力盡。手腳激顫著,她癱在了地上。

這時候,錢太太吐出一口白沫子來,哼哼了兩聲。

「想開一點呀,錢太太!」李四爺勸慰,「有我們這群人呢,什么事都好辦!」

「錢伯母!我也在這兒呢!」瑞宣對她低聲的說。

桐芳和高第已在門洞里立了好半天。聽院內的哭聲止住了,她們才試著步往院里走。

孫七看見了她們,趕緊迎上來,要細看看她們是誰。及至看清楚了,他頭上與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凸起來。他久想發作一番,現在他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小姐太太們,這兒沒唱戲,也不耍猴子,沒有什么好看的!請出!」

桐芳把外場勁兒拿出來:「七爺,你也在這兒幫忙哪?有什么我可以作的事沒有?」

孫七聽小崔說過,桐芳的為人不錯。他是錯怪了人,於是弄得很僵。

桐芳和高第搭訕著往屋里走,把李四爺叫到院中來。

「四爺!」桐芳低聲而親熱的叫。「我知道咱們的胡同里都怎么恨我們一家子人!可是我和高第並沒過錯。我們倆沒出過壞主意,陷害別人!我和高第想把這點意思告訴給錢老太太,可是看她哭得死去活來的,實在沒法子張嘴。得啦,我求求你吧,你老人家得便替我們說一聲吧!」

四爺聽桐芳說得那么懇切,他又覺得不應當過度的懷疑她們。他不好說什么,只不著邊際的點了點頭。

「四爺!」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許多帶著感情的碎紋。「錢太太是不是很窮呢?」

李四爺對高第比對桐芳更輕視一些,因為高第是大赤包的女兒。他又倔又硬的回答出一句:「窮算什么呢?錢家這一下子斷了根,絕了後!」

桐芳把話搶過來:「四爺,我和高第有一點小意思!」她把手中握了半天的一個小紙包——紙已被手心上的汗漚得皺起了紋——遞過來:「你不必告訴錢家的婆媳,也不必告訴別人,你愛怎么用就怎么用,給死鬼買點紙燒也好,給……也好,都隨你的便!」

李四爺的心中暖和了一點,把小紙包接了過來。他曉得錢家過的是苦日子,而喪事有它的必須花錢的地方。當著她倆,他把小包兒打開,以便心明眼亮;里面是桐芳的一個小金戒指,和高第的二十五塊鈔票。

「我先替你們收著吧!」老人說。「用不著,我原物交還;用得著,我有筆清賬!我不告訴她們,好在她們一家子都不懂得算賬!」

桐芳和高第的臉上都光潤了一點,覺得她們是作了一件最有意義的事。

她們走後,李老人把瑞宣叫到院中商議:「事情應該快辦哪,錢少爺的身上還沒換一換衣服呢!要老這么耽擱著,什么時候能抬出去呢?入土為安;又趕上這年月,更得快快的辦啦!」

「四爺爺!」瑞宣親熱的叫著,「現在我們去和錢太太商議,管保是毫無結果,她已經哭昏了。」

李老人猜到瑞宣的心意:「咱們可作不了主,祁大爺!事情我都能辦,棺材鋪,杠房,我都熟,都能替錢太太省錢。可是,沒有她的話,我可不敢去辦。」

瑞宣說:「我家去把小順兒的媽找來,叫她一邊勸一邊問錢太太。等問明白了,我通知你們兩位,好不好?」找到了韻梅,很簡單而扼要的把事情告訴明白了她。一聽到錢家的事,她馬上挺了挺腰,忙而不慌的擦了把手,奔了錢家去。

祁老人把瑞宣叫了去。瑞宣明知道說及死亡必定招老人心中不快,可是他沒法作善意的欺哄,因為錢家的哭聲是隨時可以送到老人的耳中的。

聽到孫子的報告,老人好大半天沒說上話來。患難打不倒他的樂觀,死亡可使他不能再固執己見。他已不大相信自己的智慧與經驗!

瑞豐在窗外偷偷的聽話兒呢。他要偷聽瑞宣對老祖父說些什么,以便報告給冠家。

瑞宣走出來,弟兄兩個打了個照面。瑞豐見大哥的眼圈紅著,猜到他必是極同情錢太太。

「大哥!」他的聲音很低,神氣懇切而詭秘,「錢家的孟石也死啦!」「也」字說得特別的用力,倒好像孟石的死是為湊熱鬧似的。

「啊!」瑞宣的聲音也很低,可是不十分好聽。「他也是你的同學!」他的「也」字幾乎與二弟的那個同樣的有力。

瑞豐很勉強的笑了笑。「盡管是同學!我對大哥你不說泛泛的話,因為你闖出禍來,也跑不了我!我看哪,咱們都少到錢家去!錢老人的生死不明,你怎知道沒有日本偵探在暗中監視著錢家的人呢?再說,冠家的人都怪好的,咱們似乎也不必因為幫忙一家鄰居,而得罪另一家鄰居,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