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羊圈(15)(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67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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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家只有祁老人和天佑的屋里還保留著炕,其余的各屋里都早已隨著「改良」與「進步」而拆去,換上了木床或鐵床。盡管老人把身子蜷成一團,像只大貓,並且蓋上厚被與皮袍,他還是覺不到溫暖。只有炕洞里升起一小爐火,他才能舒舒服服的躺一夜。

天佑太太並不喜歡睡熱炕,她之所以保留著它是她准知道孫子們一到三四歲就必被派到祖母屋里來睡,而有一鋪炕是非常方便的。

瑞宣不敢正眼看這件事。假若他有錢,他可以馬上出高價,乘著城里存煤未賣凈的時候,囤起一冬或一年的煤球與煤塊。但是,他與老二都幾個月沒拿薪水了,而父親的收入是很有限的。

小順兒的媽以家主婦的資格已向丈夫提起好幾次:「冬天要是沒有火,怎么活著呢?那,北平的人得凍死一半!」

有一次,小順兒代替爸爸發了言:「媽,沒煤,順兒去揀煤核兒!」又待了一會兒,他不知怎么想起來:「媽!也會沒米,沒白面吧?」

瑞宣的眼忽然看出老遠老遠去。今天缺煤,怎見得明天就不缺糧呢?

他只能盼望國軍勝利,快快打回北平!

太原失陷!廣播電台上又升起大氣球,「慶祝太原陷落!」

學生們又須大游行。

他已經從老二不敢再到學校里去的以後就照常去上課。他不肯教老人們看著他們哥兒倆都在家中閑著。

這幾天,老二的眉毛要擰下水珠來。胖太太已經有三四天沒跟他說話。他不去辦公的頭兩天,她還相信他的亂吹,以為他已另有高就。及至他們倆從冠宅回來,她就不再開口說話,而把怒目與撇嘴當作見面禮。他倆到冠宅去的目的是為把藍東陽的不近人情報告明白,而求冠先生與冠太太想主意,給瑞豐找事。找到了事,他們舊事重提的說:「我們就搬過來住,省得被老三連累上!」瑞豐以為冠氏夫婦必肯幫他的忙,因為他與東陽的吵架根本是因為冠家贏了錢。

冠先生相當的客氣,可是沒確定的說什么。他把這一幕戲讓給了大赤包。

大赤包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綢棉袍,唇上抹著有四兩血似的口紅,頭發是剛剛燙的,很像一條綿羊的尾巴。她的氣派之大差不多是空前的,臉上的每一個雀斑似乎都表現著傲慢與得意。

那次,金三爺在冠家發威的那次,不是有一位帶著個妓女的退職軍官在座嗎?他已運動成功,不久就可以發表——警察局特高科的科長。他叫李空山。他有過許多太太,多半是妓女出身。現在,既然又有了官職,他決定把她們都遣散了,而正經娶個好人家的小姐,而且是讀過書的小姐。他看中了招弟。可是大赤包不肯把那么美的招弟賤賣了。她願放手高第。李空山點了點頭。雖然高第不很美,可的確是位小姐,作過女學生的小姐。再說,遇必要時,他還可以再弄兩個妓女來,而以高第為正宮娘娘,她們作妃子,大概也不至於有多少問題。大赤包的女兒不能白給了人。李空山答應給大赤包運動妓女檢查所的所長。這是從國都南遷以後,北平的妓館日見冷落,而成為似有若無的一個小機關。現在,為慰勞日本軍隊,同時還得防范花柳病的傳播,這個小機關又要復興起來。李空山看大赤包有作所長的本領。同時,這個機關必定增加經費,而且一加緊檢查就又必能來不少的「外錢」。

起床,睡倒,走路,上茅房,大赤包的嘴里都輕輕的叫自己:「所長!所長!」這兩個字像塊糖似的貼在了她的舌頭上,每一咂就滿口是水兒!

她也想到她將來的實權,而自己叨嘮:「動不動我就檢查!動不動我就檢查!怕疼,怕麻煩,給老太太拿錢來!拿錢來!拿錢來!」她毫不客氣的告訴了瑞豐:

「我們快有喜事了,那間小屋得留著自己用!誰教你早不搬來呢?至於藍東陽呀,我看他還不錯嘛!怎么?你是為了我們才和他鬧翻了的?真對不起!可是,我們也沒有賠償你的損失的責任!我們有嗎?」她老氣橫秋的問冠曉荷。

曉荷眯了眯眼,輕輕一點頭,又一搖頭;沒說什么。

瑞豐和胖太太急忙立起來,像兩條挨了打的狗似的跑回家去。

更使他們夫婦難過的是藍東陽還到冠家來,並且照舊受歡迎,因為他到底是作著新民會的干事,冠家不便得罪他。大赤包福至心靈的退還了東陽四十元錢:「我們玩牌向來是打對折給錢的;那天一忙,就實價實收了你的;真對不起!」東陽也大方一下,給高第姐妹買了半斤花生米。

他自居為高第姐妹倆的愛人,因為她們倆都吃了他的幾粒花生米。

二十一

慶祝太原陷落的游行與大會使藍東陽非常的滿意,因為參加的人數既比上次保定陷落的慶祝會多了許多,而且節目也比上次熱鬧。但是,美中不足,日本人不很滿意那天在中山公園表演的舊劇。戲目沒有排得好。當他和他的朋友們商議戲目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戲劇知識夠分得清《連環計》與《連環套》是不是一出戲的。他們用壓力把名角名票都傳了來,而不曉得「點」什么戲。最使他們失敗的是點少了「粉戲」。日本上司希望看淫盪的東西,而他們沒能照樣的供給。好多的粉戲已經禁演了二三十年,他們連戲名都說不上來,也不曉得哪個角色會演。

藍東陽想,假若他們之中有一個冠曉荷,他們必不至於這樣受窘。他們曉得怎么去迎合,而不曉得用什么去迎合;曉荷知道。

他又去看冠先生。他沒有意思把冠先生拉進新民會去,他怕冠先生會把他壓下去。他只想多和冠先生談談,從談話中不知不覺的他可以增加知識。

冠家門口圍著一圈兒小孩子,兩個老花子正往門垛上貼大紅的喜報,一邊兒貼一邊兒高聲的喊:「貴府老爺高升嘍!報喜來嘍!」

大赤包的所長發表了。為討太太的喜歡,冠曉荷偷偷的寫了兩張喜報,教李四爺給找來兩名花子,到門前來報喜。他希望全胡同的人都來圍在他的門外。可是,他看明白,門外只有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過是程長順。

他的報子寫得好。大赤包被委為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冠先生不願把妓女的字樣貼在大門外。琢磨了半天,他看清楚「妓」字的半邊是「支」字,由「支」他想到了「織」;於是,他含著笑開始寫:「貴府冠夫人榮升織女檢查所所長……」

東陽歪著臉看了半天,想不出織女是干什么的。他毫不客氣的問程長順:「織女是干什么的?」

長順兒囔著鼻子回答:「牛郎的老婆!」

東陽恍然大悟:「歐!管女戲子的!牛郎織女天河配,不是一出戲嗎?」現在,他看明白,他應當誠意的和冠家合作,因為冠家並不只是有兩個錢而毫無勢力的——看那張紅報子,連太太都作所長!他警告自己這回不要再太嫉妒了,沒看見官與官永遠應當拜盟兄弟與聯姻嗎?冠曉荷一眼看到了藍東陽,馬上將手拱起來。二人剛走到院里,就聽見使東陽和窗紙一齊顫動的一聲響。曉荷忙說:「太太咳嗽呢!太太作了所長,咳嗽自然得猛一些!」

大赤包坐在堂屋的正當中,聲震屋瓦的咳嗽,談笑,連呼吸的聲音也好像經由擴音機出來的。見東陽進來,她並沒有起立,而只極吝嗇的點了一下頭,而後把擦著有半斤白粉的手向椅子那邊一擺,請客人坐下。她的氣派之大已使女兒不敢叫媽,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須叫所長。

東陽,向來沒見過有這樣氣派的婦人,幾乎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已不止是前兩天的她,而是她與所長之「和」了!

曉荷又救了東陽。他向大赤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