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偷生(3)(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09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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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太太雖然身體好了一點,可是無事可作。曬菠菜嗎?連每天吃的菠菜還買不到呢,還買大批的曬起來?城門三天一關,兩天一閉,青菜不能天天入城。趕到一防疫,在城門上,連茄子倭瓜都被灑上石灰水,一會兒就爛完。於是,關一次城,防一回疫,菜蔬漲一次價錢,弄得青菜比肉還貴!誰知道到了新年物價漲到哪里去,世界變成什么樣子呢!她懶得起床了。

小順兒連門外也不敢獨自去耍了。那里還有那兩株老槐,「金剛」也還在牆角等著他,可是他不敢再出去。一號搬來了兩家日本人,一共有兩個男人,兩個青年婦人,一個老太婆,和兩個八九歲的男孩子。自從他們一搬來,首先感到壓迫的是白巡長。冠曉荷儼然自居為太上巡長,他命令白巡長打掃胡同,通知鄰居們不要教小孩子們在槐樹下拉屎撒尿,告訴他槐樹上須安一盞路燈,囑咐他轉告倒水的「三哥」,無論天怎么旱,井里怎么沒水,也得供給夠了一號用的——「告訴你,巡長,日本人是要天天洗澡的,用的水多!別家的水可以不倒,可不能缺了一號的!」

胡同中別的人,雖然沒有受這樣多的直接壓迫,可是精神上也都感到很大的威脅。他們必須承認他們的鄰居也就是他們的征服者!況且,小羊圈是個很不起眼的小胡同;這里都來了日本人,北平大概的確是要全屬於日本人的了!他們直覺的感到,這兩家子不僅是鄰居,而也必是偵探!看一眼一號,他們仿佛是看見了一顆大的延時性的爆炸彈!

一號的兩個男人都是三十多歲的小商人。他們每天一清早必定帶著兩個孩子——都只穿著一件極小的褲衩兒——在槐樹下練早操。早操的號令是廣播出來的,大概全城的日本人都要在這時候操練身體。

七點鍾左右,那兩個孩子,背著書包,像箭頭似的往街上跑去,由人們的腿中拼命往電車上擠。他們不像是上車,而像兩個木橛硬往車里釘。無論車上與車下有多少人,他們必須擠上去。他倆下學以後,便占據住了小羊圈的「葫蘆胸」:他們賽跑,他們爬樹,他們在地上滾,他們相打——打得有時候頭破血出。他們想怎么玩耍便怎么玩耍,好像他們生下來就是這一塊槐蔭的主人。

那兩個男人每天都在早晨八點鍾左右出去,下午五點多鍾回來。他們都挺著胸,目空一切的,走著德國式的齊整而響亮的步子;可是一遇到人,他們便本能的低下頭去,有點自慚形穢似的。他們不招呼鄰居,鄰居也不招呼他們,他們仿佛感到孤寂,又仿佛享受著一種什么他們特有的樂趣。全胡同中,只有冠曉荷和他們來往。曉荷三天兩頭的要拿著幾個香瓜,或一束鮮花,或二斤黃花魚,去到一號「拜訪」。他們可是沒有給他送過禮。曉荷唯一的報酬是當由他們的門中出來的時候,他們必全家都送出他來,給他鞠極深的躬。他的躬鞠得比他們的更深。他的鞠躬差不多是一種享受。假若在槐樹下遇上那兩個沒人喜愛的孩子,他也必定向他們表示敬意,和他們玩耍。兩個孩子不客氣的,有時候由老遠跑來,用足了力量,向他的腹部撞去,撞得他不住的咧嘴;有時候他們故意用很臟的手抓弄他的雪白的衣褲,他也都不著急,而仍舊笑著拍拍他們的頭。若有鄰居們走過來,他必定搭訕著說:「兩個娃娃太有趣了!太有趣!」

鄰居們完全不能同意冠先生的「太有趣」。他們討厭那兩個孩子,至少也和討厭冠先生的程度一個樣。那兩個孩子不僅用頭猛撞冠先生,也同樣的撞別人。他們最得意的是撞四大媽,和小孩子們。他們把四大媽撞倒已不止一次,而且把胡同中所有的孩子都作過他們的頭力試驗器。他們把小順兒撞倒,而後騎在他的身上,抓住他的頭發當作韁繩。小順兒,一個中國孩子,遇到危險只會喊媽!

小順兒的媽跑了出去。她的眼,一看到小順兒變成了馬,登時冒了火。在平日,她不是護犢子的婦人;當小順兒與別家孩子開火的時候,她多半是把順兒扯回家來,絕不把錯過安在別人家孩子的頭上。今天,她可不能再那樣辦。小順兒是被日本孩子騎著呢。她以為日本人滅了北平,所以日本孩子才敢這么欺侮人。她不甘心老老實實的把小孩兒扯回來。她跑了過去,伸手把「騎士」的脖領抓住,一掄,掄出去;騎士跌在了地上。又一伸手,她把小順兒抓起來。拉著小順兒的手,她等著,看兩個小仇敵敢再反攻不敢。兩個日本孩子看了看她,一聲沒出的開始往家中走。她以為他們必是去告訴大人,出來講理。她等著他們。他們並沒出來。她松了點勁兒,開始罵小順兒:「你沒長著手嗎?不會打他們嗎?你個膿包!」小順兒又哭了,哭得很傷心。「哭!哭!你就會哭!」她氣哼哼的把他扯進家來。

晚間,瑞宣剛一進門,祁老人便輕聲的告訴他:「小順兒的媽惹了禍嘍!」瑞宣嚇了一跳。他曉得韻梅不是隨便惹禍的人,而不肯惹事的人若一旦惹出事來,才不好辦。「怎么啦?」他急切的問。

老人把槐樹下的一場戰爭詳細的說了一遍。

瑞宣笑了笑:「放心吧,爺爺,沒事,沒事!教小順兒練練打架也好!」

韻梅也報告了一遍,她的話與神氣都比祖父的更有聲有色。她的怒氣還沒完全消散,她的眼很亮,顴骨上紅著兩小塊。瑞宣聽罷,也笑一笑。他不願把這件小事放在心里。

可是,他不能不覺到一點高興。他沒想到韻梅會那么激憤,那么勇敢。他不止滿意她的舉動,而且覺得應當佩服她。

一個夏天,他的心老浸漬在愁苦中,大的小的事都使他難堪與不安。他幾乎忘了怎樣發笑。在星期天,他就特別難過。小順兒和妞子一個勁兒吵嚷:「爸!玩玩去!多少日子沒上公園看猴子去啦!上萬牲園也好哇,坐電車,出城,看大象!」他沒法拒絕小兒女們的要求,可是也知道:公園,北海,天壇,萬牲園,在星期日,完全是日本人的世界。日本女的,那些永遠含笑的小瓷娃娃,都打扮得頂漂亮,抱著或背著小孩,提著酒瓶與食盒;日本男人,他們都帶著酒,酒使小人物覺得偉大。酒後,他們到處發瘋,東倒西晃的把酒瓶擲在馬路當中或花池里。

好容易熬過星期日,星期一去辦公又是一個難關。他無法躲避富善先生。富善先生在暑假里也不肯離開北平。他覺得中海北海的蓮花,中山公園的芍葯,和他自己的小園中的丁香,石榴,夾竹桃,和雜花,就夠他享受的了。

他不肯去消暑,所以即使沒有公事可辦,他也要到使館來看一看。他一來,就總給瑞宣的「心病」上再戳幾個小傷口兒。

「噢喉!安慶也丟了!」富善先生劈面就這么告訴瑞宣。

富善先生,真的,並沒有意思教瑞宣難堪。他是真關心中國,而不由的就把當日的新聞提供出來。接二連三的,隔不了幾天就有一個壞消息,真使瑞宣沒法抬起頭來。他得低著頭,承認那是事實,不敢再大大方方的正眼看富善先生。

和平的謠言很多。北平的報紙一致的鼓吹和平,各國的外交界的人們也幾乎都相信只要日本人攻到武漢,國民政府是不會再遷都的。連富善先生也以為和平就在不遠。他不喜歡日本人,可是他以為他所喜愛的中國人能少流點血,也不錯。他把這個意思暗示給瑞宣好幾次,瑞宣都沒有出聲。在瑞宣看,這次若是和了,不久日本就會發動第二次的侵略;而日本的再侵略不但要殺更多的中國人,而且必定把英美人也趕出中國去。瑞宣心里說:「到那時候,連富善先生也得收拾行李了!」

七七一周年,他聽到國民政府告全國軍民的廣播,「中國將繼續抵抗」。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覺得心里有點痛快,甚至可以說是驕傲。他敢抬著頭,正眼兒看富善先生了。他請了半天的假,日本人也紀念七七。他不忍看中國人和中國學生到天安門前向侵略者的陣亡將士鞠躬致敬。他必須躲在家里。他恨不能把委員長的廣播馬上印刷出來,分散給每一個北平人。可是,他既沒有印刷的方便,又不敢冒那么大的險。他嘆了口氣,對自己說:「國是不會亡的了,可是瑞宣你自己盡了什么力氣呢?」

廣州陷落。我軍自武漢後撤。

北平的日本人又瘋了。勝利!勝利!勝利以後便是和平,而和平便是中國投降,割讓華北!北平的報紙上登出和平的條件:日本並不要廣州與武漢,而只要華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