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偷生(11)(2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0 字 2022-08-05

高亦陀見李空山敗下陣去,趕緊打了個跟斗,拼命的巴結大赤包。倒好像與李空山是世仇似的,只要一說起話來,他便狠毒的咒詛李空山。

亦陀不單只是消極的咒罵李空山,也積極的給大赤包出主意。他打算開一家體面的旅館,由大赤包出資本,他去經營。旅館要設備得完美,專接貴客。在這個旅館里,住客可以打牌聚賭,可以找女人——大赤包既是統制著明娼和暗娼,而高亦陀又是大赤包與娼妓們的中間人,他們倆必會很科學的給客人們找到最合適的「伴侶」。在這里,住客還可以吸煙。煙,賭,娼,三樣俱備,而房間又雅致舒服,高亦陀以為必定能生意興隆,財源茂盛。他負經營之責,只要個經理的名義與一份兒薪水,並不和大赤包按成數分賬。他只有一個小要求,就是允許他給住客們治花柳病和賣他的草葯——這項收入,大赤包也不得「抽稅」。

大赤包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向來不肯把金錢打了「水漂兒」玩。但是,現在她手里有錢,她覺得只要有錢便萬事亨通,干什么都能成功。哼,煙,賭,娼,舞,集中到一處,不就是個「新世界」么?國家已經改朝換代,她是開國的功臣,理應給人們一點新的東西看看。她決定開辦這個旅館。

一晃兒過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點,在北海舉行化裝滑冰比賽。

到十二點,北海已裝滿了人。天很高很亮,淺藍的一片,處處像落著小小的金星。

參加比賽的人很多,十分之九是青年男女。他們是民族之花,現在變成了東洋人的玩具。只有幾個歲數大的,他們都是曾經在皇帝眼前溜過冰的人,現在要在日本人面前露一露身手,日本人是他們今天的主子。

集合了。男左女右排成行列,先在冰上游行。女隊中,因為大赤包的調動,招弟這一組作了領隊。後邊的小姐們都撅著嘴亂罵。男隊里,老一輩的看不起年輕的學生,而學生也看不起那些老頭子,於是彼此故意的亂撞,跌倒了好幾個。

冰上游行以後,分組表演。除了那幾個曾經在御前表演過的老人有些真的功夫,耍了些花樣,其余的人都只會溜來溜去,沒有什么出色的技藝。招弟這一組,三位小姐手拉著手,晃晃悠悠的好幾次幾乎跌下去,所以只溜了兩三分鍾,便退了出來。

可是,招弟這一組得了頭獎,三位小姐領了大赤包所贈的大銀杯。那些老手沒有一個得獎的。評判員們遵奉著日本人的意旨,只選取化裝的「正合孤意」,所以第一名是「中日滿合作」,第二名是「和平之神」——一個穿白衣的女郎,高舉著一面太陽旗,第三名是「偉大的皇軍」。至於溜冰的技術如何,評判員知道日本人不高興中國人會運動,身體強壯,所以根本不去理會。

領了銀杯,冠曉荷,大赤包,與三位小姐,高高興興的照了相,而後由招弟抱著銀杯在北海走了一圈。曉荷給她們提著冰鞋。

在漪瀾堂附近,他們看見了祁瑞豐,他們把頭扭過去,作為沒看見。

又走了幾步,他們遇見了藍東陽和胖菊子。東陽的胸前掛著評判的紅緞條,和菊子手拉著手。

冠曉荷和大赤包交換了眼神,馬上迎上前去。曉荷提著冰鞋,高高的拱手。「這還有什么說的,喝你們的喜酒吧!」

東陽扯了扯臉上的肌肉,露了露黃門牙。胖菊子很安詳的笑了笑。

十五

瑞豐在「大酒缸」上喝了二兩空心酒,紅著眼珠子走回家來。嘮里嘮叨的,他把胖菊子變了心的事,告訴了大家每人一遍,並且聲明:他不能當王八,必定要拿切菜刀去找藍東陽拼個你死我活。他向大嫂索要香煙,好茶,和晚飯;他是受了委屈的人,所以,他以為,大嫂應當同情他,優待他。

祁老人可是真動了心。在他的心里,孫子是愛的對象。現在,聽到胖菊子的事,他更同情瑞豐了。祁家是清白人家,真要有個胡里胡塗就跟別人跑了的媳婦,這一家老小還怎么再見人呢?老人沒去想瑞豐為什么丟失了老婆,更想不到這是乘著日本人來到而要渾水摸魚的人所必得到的結果,而只覺這全是胖菊子的過錯——她嫌貧愛富,不要臉;她背著丈夫偷人;她要破壞祁家的好名譽,她要拆散四世同堂!

「不行!」老人用力的擦了兩把胡子,「不行!她是咱們明媒正娶的媳婦,活著是祁家的人,死了是祁家的鬼!她在外邊瞎胡鬧,不行!你去,找她去!你告訴她,別人也許好說話兒,爺爺可不吃這一套!告訴她,爺爺叫她馬上回來!她敢說個不字,我會敲斷了她的腿!你去!都有爺爺呢,不要害怕!」老人越說越掛氣。他管不了國家大事,他可是必須堅決的守住這四世同堂的堡壘。

瑞豐一夜沒睡好。北海中的那一幕,比第一輪的電影片還更清晰,時時刻刻的映獻在他的眼前。菊子和東陽拉著手,在漪瀾堂外面走!這不是電影,而是他的老婆與仇人。他不能再忍,忍了這口氣,他就不是人了!這樣胡思亂想的到了雞鳴,他才昏昏的睡去,一直睡到八點多鍾。一睜眼,他馬上就又想起胖菊子來。他細細的分好了頭發,穿上最好的衣服,一邊打扮一邊揣摸:憑我的相貌與服裝,必會戰勝了藍東陽的。

他找到了胖菊子。他假裝不知道她與東陽的關系,而只說來看一看她;假若她願意呢,請她回家一會兒,因為爺爺,媽媽,大嫂,都很想念她。他是想把她誆回家去,好人多勢眾的向她開火;說不定,爺爺會把大門關好,不再放她出來的。

菊子可是更直截了當,她拿出一份文件來,教他簽字——離婚。

瑞豐的小干臉白得像了一張紙。離婚?好嗎,這可真到了拿切菜刀的時候了!他曉得自己不敢動刀。

胖菊子又說了話:「快一點吧!反正是這么一回事,何必多饒一面呢?離婚是為有個交代,大家臉上都好看。你要不願意呢,我還是跟了他去,你不是更……」

「難道,難道,」瑞豐的嘴唇顫動著,「難道你就不念及夫婦的恩情……」

「你永遠不答應也沒關系,反正東陽有勢力,你不敢惹他!惹惱了他,他會教日本人懲治你!」

瑞豐的怒氣沖上來,可是不敢發作。他的確不敢惹東陽,更不敢惹日本人。他含著淚走出來。

「你不簽字呀?」胖菊子追著問。

「永遠不!」瑞豐大著膽子回答。

「好!我跟他明天就結婚,看你怎樣!」

瑞豐箭頭似的跑回家來。進了門,他一頭撞進祖父屋中去,喘著氣說:「完啦!完啦!」然後用雙手捧住小干臉,坐在炕沿上。

「怎么啦?老二!」祁老人問。

「完啦!她要離婚!」

「什么?」

「離婚!」

「離——」離婚這一名詞雖然已風行了好多年,可是在祁老人口中還很生硬,說不慣。「她提出來的?新新!自古以來,有休妻,沒有休丈夫的!這簡直是胡鬧!」老人,在日本人打進城來,也沒感覺到這么驚異與難堪。「你對她說了什么呢?」

「我?」瑞豐把臉上的手拿下來。「我說什么,她都不聽!好的歹的都說了,她不聽!」

「你就不會把她扯回來,讓我教訓教訓她嗎?你也是糊塗鬼!」老人越說,氣越大,聲音也越高。「當初,我就不喜歡你們的婚姻,既沒看看八字兒,批一批婚,又沒請老人們相看相看;這可好,鬧出毛病來沒有?不聽老人言,禍患在眼前!這簡直把祁家的臉丟透了!」

晚間,瑞宣回來,一進門便被全家給包圍住。他,身子雖在家里,心里卻想著別的事。在使館里,他得到許多外面不曉得的情報。他知道戰事正在哪里打得正激烈,知道敵機又在哪里肆虐,知道敵軍在海南島登陸,和蘭州的空戰我們擊落了九架敵機,知道英國借給我們五百萬鎊,知道……知道的越多,他的心里就越七上八下的不安。

對瑞豐的事,他實在沒有精神去管。他是個沒出息的國民,可得充作「全能」的大哥。「我看哪,老二,好不好冷靜一會兒,再慢慢的看有什么發展呢?她也許是一時的沖動,而東陽也不見得真要她。暫時冷靜一點,說不定事情還有轉圜。」

「不!大哥!」老二把大哥叫得極親熱。「你不懂得她,她要干什么就一定往牛犄角里鑽,決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