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偷生(13)(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22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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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賣怎么作下去呢?貨物來不了。報歇業,不准。稅高。好,現在,又定了官價——不賣吧,人家來買呀;賣吧,賣多少賠多少。這是什么生意呢?

呆呆的立在河岸上,天佑忘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了。他思索,思索,腦子里像有個亂轉的陀螺。越想,心中越亂,他恨不能一頭扎在水里去,結束了自己的與一切的苦惱。

一陣微風,把他吹醒。眼前的流水,枯柳,衰草,好像忽然更真切了一些。他無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腮,腮很涼,可是手心上卻出著汗,腦中的陀螺停止了亂轉。他想出來了!很簡單,很簡單,其中並沒有什么深意,沒有!那只是教老百姓看看,日本人在這里,物價不會抬高。日本人有辦法,有德政。至於商人們怎么活著,誰管呢!

想清楚了這一點,他又看了一眼河水,急快的打了轉身。他須去向股東們說明他剛才所想到的,不能胡胡塗塗的就也用「活該」把生意垮完,他須交代明白了。

所有的股東都見到了,誰也沒有主意。誰都願意馬上停止營業,可是誰也知道日本人不准報歇業。大家對他依舊的很信任,很恭敬,可是任何辦法也沒有。他們只能教他去看守那個空的蛤殼,他也只好點了頭。

他一向是最安穩的人,現在他可是不願再老這么呆呆的坐著。他已沒了用處,若還像回事兒似的坐在那里,充掌櫃的,他便是無聊,不知好歹。他想躲開鋪子,永遠不再回來。

第二天,他一清早就出去了。沒有目的,他信馬由韁的慢慢的走。回到鋪中,他看見櫃台上堆著些膠皮鞋,和一些殘舊的日本造的玩具。

「這是誰的?」天佑問。

「剛剛送來的。」大伙計慘笑了一下。「買一丈綢緞的,也要買一雙膠皮鞋;買一丈布的也要買一個小玩藝兒;這是命令!」

看著那一堆單薄的,沒後程的日本東西,天佑愣了半天才說出話來:「膠皮鞋還可以說有點用處,這些玩藝兒算干什么的呢?況且還是這么殘破,這不是硬敲買主兒的錢嗎?」

他幾乎要發脾氣:「把它們放在後櫃去,快!多年的老字號了,帶賣玩藝兒,還是破的!趕明兒還得帶賣仁丹呢!哼!」

看著伙計把東西收到後櫃去,他泡了一壺茶,一杯一杯又一杯的慢慢喝。這不像是吃茶,而倒像拿茶解氣呢。看著杯里的茶,他想起昨天看見的河水。他應付不了這個局面,他應當趕快結束了自己——隨著河水順流而下,漂,漂,漂,漂到大河大海里去,倒也不錯。心路窄的人往往把死看作康庄大道,天佑便是這樣。想到河,海,他反倒痛快一點,他看見了空曠,自由,無憂無慮,比這么揪心扒肝的活著要好的多。

剛剛過午,一部大卡車停在了鋪子外邊。

「他們又來了!」大伙計說。

「誰?」天佑問。

「送貨的!」

「這回恐怕是仁丹了!」天佑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來。

車上跳下來一個日本人,三個中國人,如狼似虎的,他們闖進鋪子來。雖然只是四個人,可是他們的聲勢倒好像是個機關槍連。

「貨呢,剛才送來的貨呢?」一個中國人非常著急的問。

大伙計急忙到後櫃去拿。拿來,那個中國人劈手奪過去,像公雞掘土似的,極快而有力的數:「一雙,兩雙……」數完了,他臉上的肌肉放松了一些,含笑對那個日本人說:「多了十雙!我說毛病在這里,一定是在這里!」

日本人打量了天佑掌櫃一番,高傲而冷酷的問:「你的掌櫃?」

天佑點了點頭。

「哈!你的收貨?」

大伙計要說話,因為貨是他收下的。天佑可是往前湊了一步,又向日本人點了點頭。他是掌櫃,他須負責,盡管是伙計辦錯了事。

「你的大大的壞蛋!」

天佑咽了一大口唾沫,把怒氣,像吃丸葯似的,沖了下去。依舊很規矩的,和緩的,他問:

「多收了十雙,是不是?照數退回好了!」

「退回?你的大大的奸商!」冷不防,日本人一個嘴巴打上去。

天佑的眼中冒了金星。這一個嘴巴,把他打得什么全不知道了。忽然的他變成了一塊不會思索,沒有感覺,不會動作的肉,木在了那里。他一生沒有打過架,撒過野。他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會挨打。他的誠實,守規矩,愛體面,他以為,就是他的鋼盔鐵甲,永遠不會教污辱與手掌來到他的身上。現在,他挨了打,他什么也不是了,而只是那么立著的一塊肉。

大伙計的臉白了,極勉強的笑著說:「諸位老爺給我二十雙,我收二十雙,怎么,怎么……」他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

「我們給你二十雙?」一個中國人問。他的威風僅次於那個日本人的。「誰不知道,每一家發十雙!你乘著忙亂之中,多拿了十雙,還怨我們,你真有膽子!」

事實上,的確是他們多給了十雙。大伙計一點不曉得他多收了貨。為這十雙鞋,他們又跑了半座城。他們必須查出這十雙鞋來,否則沒法交差。查到了,他們不能承認自己的疏忽,而必把過錯派在別人身上。

轉了轉眼珠,大伙計想好了主意:「我們多收了貨,受罰好啦!」

這回,他們可是不受賄賂。他們必須把掌櫃帶走。日本人為強迫實行「平價」,和強迫接收他們派給的貨物,要示一示威。他們把天佑掌櫃拖出去。從車里,他們找出預備好了的一件白布坎肩,前後都寫著極大的紅字——奸商。他們把坎肩扔給天佑,教他自己穿上。這時候,鋪子外邊已圍滿了人。渾身都顫抖著,天佑把坎肩穿上。他好像已經半死,看看面前的人,他似乎認識幾個,又似乎不認識。他似乎已忘了羞恥,氣憤,而只那么顫抖著任人擺布。

日本人上了車。三個中國人隨著天佑慢慢的走,車在後面跟著。上了馬路,三個人教給他:「你自己說:我是奸商!我是奸商!我多收了貨物!我不按定價賣東西!我是奸商!說!」

天佑一聲沒哼。

三把手槍頂住他的背。「說!」

「我是奸商!」天佑低聲的說。平日,他的語聲就不高,他不會粗著脖子紅著筋的喊叫。

「大點聲!」

「我是奸商!」天佑提高了點聲音。

「再大一點!」

「我是奸商!」天佑喊起來。

行人都立住了,沒有什么要事的便跟在後面與兩旁。北平人是愛看熱鬧的。只要眼睛有東西可看,他們便看,跟著看,一點不覺得厭煩。他們只要看見了熱鬧,便忘了恥辱,是非,更提不到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