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偷生(14)(2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09 字 2022-08-05

馬老太太過來了,可是無話可說。兩個寡婦對愣起來。愣著愣著,她們都落了淚。馬老太太拉住了小崔太太的手。她只覺得大家能在一塊兒活著,關系更親密一點,仿佛就是一種抵御「外侮」的力量。

十九

把父親安葬了以後,瑞宣病了好幾十天。

在喪事辦完之後,祁家每天都安靜得可怕。瑞宣病倒,祁老人也時常卧在炕上,不說什么,而胡子嘴輕輕的動。天佑太太瘦得已不像樣子,穿著件又肥又大的孝袍,一聲不出,而出來進去的幫助兒媳操作。她早就該躺下去休養,她可是不肯。她知道自己已活不很久,可是她必須教瑞宣看看,她還能作事,一時不會死去,好教他放心。她知道,假若家里馬上再落了白事,瑞宣就毫無辦法了。她須代丈夫支持這個家,使它不會馬上垮台。

瑞豐一天到晚還照舊和一群無賴子去鬼混。沒人敢勸告他。「死」的空氣封住了大家的嘴,誰都不想出聲,更不要說拌幾句嘴了。

喪事辦得很簡單。可是,幾乎多花去一倍錢。婚喪事的預算永遠是靠不住的。零錢好像沒有限制,而瑞豐的給大家買好煙,好酒,好茶,給大家雇車,添菜,教這無限制的零用變成隨意的揮霍。瑞宣負了債。

剛交過五點。天短,已經有點像黃昏時候了。瑞豐滿頭大汗,像被鬼追著似的跑進來。顧不得招呼任何人,他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張著嘴急急的喘氣。

「怎么啦?」大家不約而同的問。他只擺了擺手,說不上話來。大家這才看明白:他的小干臉上碰青了好幾塊,袍子的後襟扯了一尺多長的大口子。

今天是義賑游藝會的第一天,西單牌樓的一家劇場演義務戲。戲碼相當的硬,倒第三是文若霞的《奇雙會》,壓軸是招弟的《紅鸞禧》,大軸是名角會串《大溪皇庄》。

冠家忙得天翻地覆。行頭是招弟的男朋友們「孝敬」給她的,她試了五次,改了五次,叫來一位裁縫在家中專伺候著她。亦陀忙著借頭面,忙著找來梳頭與化妝的專家。大赤包忙著給女兒「征集」鮮花籃,她必須要八對花籃在女兒將要出台簾的時候,一齊獻上去。曉荷更忙,忙著給女兒找北平城內最好的打鼓佬,大鑼與小鑼;又忙著叫來新聞記者給招弟照化妝的與便衣的相片,以便事前和當日登露在報紙上與雜志上。此外,他還得寫詩與散文,好交給藍東陽分派到各報紙去,出招弟女士特刊。

戲票在前三天已經賣光。池子第四五排全留給日本人。一二三排與小池子全被招弟的與若霞的朋友們定去。黑票的價錢已比原價高了三倍至五倍。

瑞豐無論怎樣也要看上這個熱鬧。他有當特務的朋友,而特務必在開戲以前布滿了劇場,因為有許多日本要人來看戲。他在午前十點便到戲園外去等。

到了十一點多鍾,他差不多要急瘋了。拉住一位朋友,央告著非馬上進去不可。他已說不上整句的話來,而只由嘴中蹦出一兩個字。他的額上的青筋都鼓起來,鼻子上出著汗,手心發涼。朋友告訴他:「可沒有座兒!」他啊啊了兩聲,表示願意立著。

他進去了,坐在了頂好的座位上,看著空的台,空的園子,心中非常的舒服。他並上了嘴,口中有一股甜水,老催促著他微笑。他笑了。

好容易,好容易,台上才打通,他隨著第一聲的鼓,又張開了嘴,而且把脖子伸出去,聚精會神的看台上怎么打鼓,怎么敲鑼。他的身子隨著鑼鼓點子動,心中浪盪著一點甜美的,有節奏的,愉快。

又待了半天,《天官賜福》上了場。他的脖子更伸得長了些。正看得入神,他被人家叫起來,「票」到了。他眼睛還看著戲台,改換了座位。待了一會兒,「票」又到了,他又換了座位。他絲毫沒覺到難堪,因為全副的注意都在台上,仿佛已經沉醉。改換了不知多少座位,到了《奇雙會》快上場,他稍微覺出來,他是站著呢。

日本人到了,他欠著腳往台上看,顧不得看看日本人中有哪幾個要人。在換鑼鼓的當兒,他似乎看見了錢先生由他身旁走過去。他顧不得打招呼。小文出來,坐下,試笛音。他更高了興。他喜歡小文,佩服小文,小文天天在戲園里,多么美!他也看見了藍東陽在台上轉了一下。他應當恨藍東陽。可是,他並沒動心;看戲要緊。胖菊子和一位漂亮的小姐捧著花籃,放在了台口。他心中微微一動,只咽了一口唾沫,便把她打發開了。曉荷在台簾縫中,往外探了探頭,他羨慕曉荷!

雖然捧場的不少,若霞可是有真本事,並不專靠著捧場的人給她喝彩。反之,一個碰頭好兒過後,戲園里反倒非常的靜了。她的秀麗,端庄,沉穩,與適當的一舉一動,都使人沒法不沉下氣去。她的眼仿佛看到了台下的每一個人,教大家心中舒服,又使大家敬愛她。即使是特來捧場的也不敢隨便叫好了,因為那與其說是討好,還不如說是不敬。她是那么瘦弱苗條,她又是那么活動煥發,倒仿佛她身上有一種什么魔力,使大家看見她的青春與美麗,同時也都感到自己心中有了青春的熱力與愉快。她控制住了整個的戲園,雖然她好像並沒分外的用力,特別的賣弄。

小文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探著點身子,橫著笛,他的眼盯住了若霞,把每一音都吹得圓,送到家。他不僅是伴奏,而是用著全份的精神把自己的生命化在音樂之中,每一個聲音都像帶著感情,電力,與光浪,好把若霞的身子與喉音都提起來,使她不費力而能夠飄飄欲仙。

在那兩排日本人中,有一個日本軍官喝多了酒,已經昏昏的睡去。在他的偶爾睜開的眼中,他似乎看到面前有個美女子來回的閃動。他又閉上了眼,可是也把那個美女子關閉在眼中。一個日本軍人見了女的,當然想不起別的,而只能想到女人的「用處」。他又睜開了眼,並且用力揉了揉它們。他看明白了若霞。他的醉眼隨著她走,而老遇不上她的眼。他生了氣。他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中國人的征服者,他理當可以蹂躪任何一個中國女子。而且,他應當隨時隨地發泄他的獸欲,盡管是在戲園里。他想馬上由台上把個女的拖下來,扯下衣褲,表演表演日本軍人特有的本事,為日本軍人增加一點光榮。可是,若霞老不看他。他半立起來,向她「嘻」了一聲。她還沒理會。很快的,他掏出槍來。槍響了,若霞晃了兩晃,要用手遮一遮胸口,手還沒到胸前,她倒在了台上。

樓上樓下馬上哭喊,奔跑,跌倒,亂滾,像一股人潮,一齊往外跑。瑞豐的嘴還沒並好,就被碰倒。亂滾,亂爬,亂碰,亂打,他隨著人潮滾了出來。

日本軍人都立起來,都掏出來槍,槍口對著樓上樓下的每一角落。

桐芳由後台鑽出來。她本預備在招弟上場的時候,扔出她的手榴彈。現在,計劃被破壞了,她忘了一切,而只顧去保護若霞。鑽出來,一個槍彈從她的耳旁打過去。她趴下,用手用膝往前走,走到若霞的身旁。

小文扔下了笛子,順手抄起一把椅子來。像有什么魔鬼附了他的體,他一躍,躍到台下,連人帶椅子都砸在行凶的醉鬼頭上,醉鬼還沒清醒過來的腦子濺出來,濺到小文的大襟上。

小文不能再動,幾只手槍杵在他的身上。他笑了笑。他回頭看了看若霞:「霞!死吧,沒關系!」他自動的把手放在背後,任憑他們捆綁。

後台的特務特別的多。上了裝的,正在上裝的,還沒有上裝的,票友與伶人;龍套,跟包的,文場,一個沒能跑脫。招弟已上了裝,一手拉著亦陀一手拉著曉荷,顫成一團。

樓上的人還沒跑凈。只有一個老人,坐定了不動,他的沒有牙的胡子嘴動了動,像是咬牙床,又像是要笑。他的眼發著光,仿佛得到了一些詩的靈感。他知道桐芳還在台上,小文還在台下,但是他顧不了許多。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群日本人,他們應當死。他扔下他的手榴彈去。

第二天,瘸著點腿的詩人買了一份小報,在西安市場的一家小茶館里,細細的看本市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