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偷生(15)(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2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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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伶之死:本市名票與名琴手文若霞夫婦,勾通奸黨,暗藏武器,於義賑游藝會中,擬行刺皇軍武官。當場,文氏夫婦均被擊斃。文若霞之女友一名,亦受誤傷身死。」老人眼盯著報紙,而看見的卻是活生生的小文,若霞,與尤桐芳。對小文夫婦,老人並不怎么認識,也就不敢批評他們,但是,他覺得他們很可愛。他特別的愛小文,小文並不只是個有天才的琴手,也是個烈士——敢用椅子砸出仇人的腦漿!對桐芳,他不單愛惜,而且覺得對不起她!想到這里,老人幾乎出了聲音:「桐芳!我的心,永遠記著你,就是你的碑記!」他的眼往下面看,又看到了新聞:「皇軍武官無一受傷者。」老人把這句又看了一遍,微微的一笑。哼,無一受傷者,真的!他再往下看:「行刺之時,觀眾秩序尚佳,只有二三老弱略受損傷。所有後台人員均解往司令部審詢,無嫌疑者日內可被釋放雲。」老人愣了一會兒,哼,他知道,十個八個,也許一二十個,將永遠出不來獄門!他心中極難過,但是他不能不告訴自己:「就是這樣吧!這才是斗爭!只有死,死,才能產生仇恨;知道恨才會報仇!」

老人喝了口白開水,離開茶館,慢慢的往東城走,打算到墳地上,去告訴亡妻與亡子一聲:「安睡吧,我已給你們報了一點點仇!」

二十

小羊圈里亂了營,每個人的眼都發了光,每個人的心都開了花,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嘴,耳,心,都在動。他們想狂呼,想亂跳,想喝酒,想開一個慶祝會。黑毛兒方六成了最重要的人物,大家圍著他,扯他的衣襟與袖子要求他述說,述說戲園中的奇雙會,槍聲,死亡,椅子,腦漿,炸彈,混亂,傷亡……聽明白了的,要求他再說,沒聽見的,舍不得離開他,仿佛只看一看他也很過癮;他是英雄,天使——給大家帶來了福音。

方六,論本事,他不過是第二三流的說相聲的,在義賑游藝會里,他是招待員。他都看見了,而且沒有受傷。他的嘴會說,也愛說。他不便給日本人隱瞞著什么。特別是,死的是小文夫婦,使他動了心。他雖和他們小夫婦不同行,也沒有什么來往,可是到底他們與他都是賣藝的,兔死狐悲,他不能不難受。

大家對小文夫婦一致的表示惋惜,而最教他們興奮的倒是招弟穿著戲行頭就被軍警帶走,而冠曉荷與高亦陀也被拿去。

他們還看見了大赤包呀。她的插野雞毛的帽子在頭上歪歪著,雞毛只剩下了半根。她光著襪底,左手提著「一」只高跟鞋。她臉上的粉已完全落下去,露著一堆堆的雀斑。她的氣派還很大,於是也就更可笑,一瘸一拐的走進了三號。

孫七高興,他非請長順喝酒不可。長順還沒學會喝酒,孫七可是非常的堅決:「我是喝你的喜酒!你敢說不喝!」他去告訴馬老太太,「老太太,你說,教長順兒喝一杯酒,喜酒!」

「什么喜酒啊?」老太太莫名其妙的問。

孫七哈哈的笑起來。「老太太,他們——」他往三號那邊指了指,「都教憲兵鎖了走,咱們還不趕快辦咱們的事?」

馬老太太聽明白了孫七的話,可是還有點不放心。「他們有勢力,萬一圈兩天就放出來呢?」

「那,他們也不敢馬上再欺侮咱們!」

馬老太太不再說什么。她心中盤算:外孫理當娶親,早晚必須辦這件事,何不現在就辦呢?小崔太太雖是個寡婦,可是她能洗能作能吃苦,而且脾氣模樣都說得下去。再說,小崔太太已經知道了這回事,而且並沒表示堅決的反對,若是從此又一字不提了,豈不教她很難堪,大家還怎么在一個院子里住下去呢?沒別的辦法,事情只好怎么來怎么走吧。她向孫七點了點頭。

瑞豐見黑毛兒方六出了風頭,也不甘寂寞,要把自己的所聞所見也去報告大家。可是,祁老人攔住了他:「你少出去!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萬一教偵探看見,說你是凶犯呢?你好好的在家里坐著!」瑞豐無可如何,只好蹲在家里,把在戲園中的見聞都說與大嫂與孩子們聽,覺得自己是個敢冒險,見過大陣式的英雄好漢。

大赤包對桐芳的死,覺得滿意。桐芳的屍身已同小文夫婦的一齊被拋棄在城外。大赤包以為這是桐芳的最合適的歸宿。她決定不許任何人給桐芳辦喪事,一來為是解恨,二來是避免嫌疑——好家伙,要教日本人知道了桐芳是冠家的人,那還了得!她囑咐了高第與男女仆人,絕對不許到外邊去說死在文若霞身旁的是桐芳,而只准說桐芳拐去了金銀首飾,偷跑了出去。她並且到白巡長那里報了案。

這樣把桐芳結束了,她開始到處去奔走,好把招弟,亦陀,曉荷趕快營救出來。

她找了藍東陽去。東陽,因為辦事不力,已受了申斥,記了一大過。由記過與受申斥,他想象到撤職丟差。他怕,他恐慌,他憂慮,他恨不能咬掉誰一塊肉!他必須設法破獲凶手,以便將功贖罪,仍然作紅人。看大赤包來到,他馬上想起,好,就拿冠家開刀吧!桐芳有詭病,無疑的;他須也把招弟,亦陀,曉荷咬住,硬說冠家吃里爬外,要刺殺皇軍的武官。

大赤包的確動了心,招弟是她的掌上明珠,高亦陀是她的「一種」愛人。她必須馬上把他們救了出來。她並沒十分關切曉荷,因為曉荷到如今還沒弄上一官半職,差不多是個廢物。真要是不幸而曉荷死在獄中,她也不會十分傷心。說不定,她還許,在他死後,改嫁給亦陀呢!她的心路寬,眼光遠,一眼便看出老遠老遠去。不過,現在她既奔走營救招弟與亦陀,也就不好意思不順手把曉荷牽出來罷了。

雖然心中很不好受,見了東陽,她可是還大搖大擺的。她不是輕易皺上眉頭的人。

「東陽!」她大模大樣的,好像心中連豆兒大的事也沒有的,喊叫:「東陽!有什么消息沒有?」

東陽的臉上一勁兒抽動,身子也不住的扭,很像吃過煙油子的壁虎。他決定不回答什么。他的眼看著自己的心,他的心變成一劑毒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