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偷生(15)(2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2 字 2022-08-05

見東陽不出一聲,大赤包和胖菊子閑扯了幾句。胖菊子的身體面積大,容易被碰著,所以受了不少的傷,雖然都不怎樣重,可是她已和東陽發了好幾次脾氣。

她喜歡和大赤包閑扯,然而大赤包今天可不預備多和菊子閑談,她還須去奔走。胖菊子願意隨她一同出去,陪著大赤包出征。

東陽攔住了菊子。沒有解釋,他干脆不准她出去。菊子胖臉紅得像個海螃蟹。「為什么?為什么?」她含著怒問。

東陽不哼一聲,只一勁兒啃手指甲。被菊子問急了,他才說了句:「我不准你出去!」

大赤包的臉紅了,雀斑變成了一些小葡萄,灰中帶紫。「怎么著,東陽?看我有點不順心的事,馬上就要躲著我嗎?告訴你,老太太還不會教這點事給難住!哼,我瞎了眼,拿你當作了朋友!你要知道,招弟出頭露面的登台,原是為捧你!別忘恩負義!你掰開手指頭算算,吃過我多少頓飯,喝過我多少酒,咖啡?說句不好聽的話,我要把那些東西喂了狗,它見著我都得搖搖尾巴!」說完,大赤包抓起提包,冷笑了兩聲,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東陽的心里善於藏話,他不願告訴個中的真意。可是,為了避免太太的發威,他決定吐露一點消息。「告訴你!我要斗一斗她。打倒了她,我有好處!」然後,他用詩的語言說出點他的心意。

菊子起初不十分贊同他的計劃。不錯,大赤包有時候確是盛氣凌人,使人難堪。但是,她們到底是朋友,怎好翻臉為仇作對呢?她想了一會兒,拿不定主意。想到最後,她同意了東陽的意見。好吧,把大赤包打下去,而使自己成為北平天字第一號的女霸,也不見得不是件好事。夫婦靠近了嘀咕了半天。他們必須去報告桐芳是冠家的人,教日本人懷疑冠家。然後他們再從多少方面設法栽贓,造證據,把大赤包置之死地。即使她死不了,他們也必弄掉了她的所長,使她不再揚眉吐氣。

「是的!只要把她咬住,這案子就有了交代。我的地位可也就穩當了。你呢,你該去運動,把那個所長地位拿過來!」

胖菊子的眼亮了起來。她沒想到東陽會有這么多心路,竟自想起教她去作所長!從她一認識東陽,一直到嫁給他,她沒有真的喜愛過他一回。今天,她感到他的確是個可愛的人,他不但給了她處長太太,還會教她作上所長!除了聲勢地位,她還看見了整堆的鈔票像被狂風吹著走動的黃沙似的,朝著她飛了來。只要作一二年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她的後半世的生活就不成問題了。一旦有了那個把握,她將是最自由的女人,藍東陽沒法再干涉她的行動,她可以放膽的信意而為,不再受絲毫的拘束!她吻了東陽的綠臉。她今天真喜愛了他。等事情成功之後,她再把他踩在腳底下,像踩一個蟲子似的收拾他。

瑞宣聽到了戲園中的「暴動」,和小文夫婦與桐芳的死亡。他覺得對不起桐芳。錢先生曾經囑咐過他,照應著她。他可是絲毫沒有盡力。除了這點慚愧,他對這件事並沒感到什么興奮。不錯,他知道小文夫婦死得冤枉;但是,他自己的父親難道死得不冤枉么?假若他不能去為父報仇,他就用不著再替別人的冤枉表示憤慨。

可是,有一件事使他稍微的高了興。當鄰居們都正注意冠家與文家的事的時候,一號的兩個日本男人都被征調了走。瑞宣覺得這比曉荷與招弟的被捕更有意義。冠家父女的下獄,在他看,不過是動亂時代的一種必然發生的丑劇。而一號的男人被調去當炮灰卻說明了侵略者也須大量的,不斷的,投資——把百姓的血潑在戰場上。侵略只便宜了將官與資本家,而民眾須去賣命。

在平日,他本討厭那兩個男人。今天,他反倒有點可憐他們了。他們把家眷與財產都帶到中國來,而他自己卻要死在異域,教女人們抱一小罐兒骨灰回去。

他看見了那兩個像瓷娃娃的女人,帶著那兩個淘氣的孩子,去送那兩個出征的人。

一號的老婆婆是最後出來的。她深深的向兩個年輕的鞠躬,一直等到他們拐過彎去才直起身來。她抬起頭,看見了瑞宣。她又鞠了一躬。直起身,她向瑞宣這邊走過來,走得很快。她的走路的樣子改了,不像個日本婦人了。她挺著身,揚著臉,不再像平日那么團團著了。她的臉上有了笑容,好像那兩個年輕人走後,她得到了自由,可以隨便笑了似的。

「早安!」她用英語說。「我可以跟你說兩句話嗎?」她的英語很流利正確,不像是由一個日本人口中說出來。

瑞宣愣住了。

「我久想和你談一談,老沒有機會。今天,」她向胡同的出口指了指,「他們和她們都走了,所以……」她的口氣與動作都像個西洋人,特別是她的指法,不用食指,而用大指。

瑞宣一想便想到:日本人都是偵探,老婦人知道他會英文,便是很好的證據。因此,他想敷衍一下,躲開她。

老婦人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意,又很大方的一笑。「不必懷疑我!我不是平常的日本人。我生在加拿大,長在美國,後來隨著我的父親在倫敦為商。我看見過世界,知道日本人的錯誤。那倆年輕的是我的侄子,他們的生意,資本,都是我的。我可是他們的奴隸。我既沒有兒子,又不會經營——我的青春是在彈琴,跳舞,看戲,滑冰,騎馬,游泳……渡過去的——我只好用我的錢買來深鞠躬,跪著給他們獻茶端飯!」

瑞宣還是不敢說話。他知道日本人會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偵探消息。

老婆婆湊近了他,把聲音放低了些:「我早就想和你談談。這一條胡同里的人,算你最有品格,最有思想,我看得出來。我知道你會小心,不願意和我談心。但是,我把心中的話,能對一個明白人說出來,也就夠了。我是日本人,可是當我用日本語講話的時候,我永遠不能說我的心腹話。我的話,一千個日本人里大概只有一個能聽得懂。」她的話說得非常的快,好像已經背誦熟了似的。

「你們的事,」她指了三號,五號,六號,四號,眼隨著手指轉了個半圈。「我都知道。我們日本人在北平所作的一切,當然你也知道。我只須告訴你一句老實話:日本人必敗!沒有另一個日本人敢說這句話。我——從一個意義來說——並不是日本人。我不能因為我的國籍,而忘了人類與世界。自然,我憑良心說,我也不能希望日本人因為他們的罪惡而被別人殺盡。殺戮與橫暴是日本人的罪惡,我不願別人以殺戮懲罰殺戮。對於你,我只願說出:日本必敗。對於日本人,我只願他們因失敗而悔悟,把他們的聰明與努力都換個方向,用到造福於人類的事情上去。我不是對你說預言,我的判斷是由我對世界的認識與日本的認識提取出來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老不愉快,我願意使你樂觀一點。不要憂慮,不要悲觀;你的敵人早晚必失敗!不要說別的,我的一家人已經失敗了:已經死了兩個,現在又添上兩個——他們出征,他們毀滅!我知道你不肯輕易相信我,那沒關系。不過,你也請想想,假若你肯去給我報告,我一樣的得丟了腦袋,像那個拉車似的!」她指了指四號。「不要以為我有神經病,也不要以為我是特意討你的歡心,找好聽的話對你說。不,我是日本人,永遠是日本人,我並不希望誰格外的原諒我。我只願極客觀的把我的判斷說出來,去了我的一塊心病!真話不說出來,的確像一塊心病!好吧,你要不懷疑我呢,讓我們作作朋友,超出中日的關系的朋友。你不高興這么作呢,也沒關系;今天你能給我機會,教我說出心中的話來,我已經應當感謝你!」說完,她並沒等著瑞宣回答什么,便慢慢的走開。把手揣在袖里,背彎了下去,她又恢復了原態——一個老准備著鞠躬的日本老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