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事在人為(3)(2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84 字 2022-08-05

今天,北平人可已顧不得揚頭看一看天,那飛舞著的小燕與蜻蜓的天;飢餓的黑影遮住了人們的眼。

韻梅,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早晨,決定自己去領糧。她知道從此以後,好的日子過去了,眼前的是苦難與飢荒。她須咬起牙來,不慌不忙的,不大驚小怪的,盡到她的責任。

韻梅給大家打點了早飯,又等大家吃完,刷洗了家伙,才擦擦臉,換上件干凈的藍布衫,把糧證用小手絹裹好,系在手腕上,又拿上口袋,忙而不慌的走出去。

天還早,也不過八點來鍾,韻梅以為一定不會遲到。而且,取糧的地方正是祁家向來買糧的老義順;那么,她想,即使稍遲一點,也總有點通融,大家是熟人啊。

快走到老義順,她的心涼了。黑糊糊的一大排人,已站了有半里多地長。明知無用,她還趕走了幾步,站在了最後邊。老義順的大門關得嚴嚴的。她不明白這是怎回事。她後悔自己為什么忘了早來一些。她的前面,一位老太婆居然帶來了小板凳,另一位中年婦人拿著小傘。

在她初到的時候,大家都老老實實的立著,即使彼此交談,也都是輕輕的嘀咕,不敢高聲。人群外,有十來個巡警維持秩序,其中有兩三個是拿著皮鞭的。

及至立久了,太陽越來越強,陰影越來越小,大家開始感到煩躁,前前後後都出了聲音。漸漸的,巡警的眼神失去了作用,人群從頭至尾的成了一列走動著的火車,到處都亂響。

韻梅有點發慌,唯恐出一點什么亂子;她沒有出頭露面在街上亂擠亂鬧的習慣。她想回家。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責任,她又改了念頭。不,她不能逃走,她必須弄回糧食去!她警告自己:必須留神,可是不要害怕!她把小手絹從腕上解下來,擦擦頭上的汗,而後把它緊緊的握在手中。

她看見了白巡長,心中立刻安定了些。白巡長的能干與和善使她相信:有他在這里,一定不會出亂子。她點了點頭,他走了過來:「祁太太,為什么不來個男人呢?」

她沒回答他的問題,而笑著問他:「為什么還不發糧啊?白巡長!」

「昨天夜里才發下糧來,鋪子里趕夜工磨面!再待一會兒,就可以發給大家了。」白巡長雖然是對她說話,可是旁人自然也會聽到;於是她與大家都感到了安定。

可是,半點鍾又過去了,還是沒有發糧的消息。白巡長的有鎮定力的話已失去了作用。大家的心中一致的想到:「日本人缺德!故意拿窮人開玩笑!」太陽更熱了,曬得每個人的頭上都出粘糊糊的,帶著點油的汗。越出汗,口中便越渴,心中也越焦躁。肚子空虛的開始發暈;口渴的人要狂喊;就是最守規矩的韻梅也感到焦急,要跺一跺腳!這不是領糧,而是來受毒刑!可是,誰也不敢公然的喊出來:「打倒日本!」

前面有幾個男的開始喊叫。韻梅離開行列,用力欠腳,才看明白:糧店的大門旁,新挖了一個不大的洞兒,擋著一塊木板,這塊木板已開了半邊。多少多少只手都向那小洞伸著,晃動。

皮鞭響了。嗖——啪!嗖——啪!韻梅的腿似乎不能動,雖然她想極快的跑開。前面的人都在亂沖,亂躲,亂喊;她像裹在了一陣狂風里,一切都在動盪,而她邁不開腳。「無論如何,我必須拿到糧食!」她忽然聽見自己這樣說。於是,她的腿上來了新的力氣,勇敢的立在那里,好像生了根。

忽然的,她看不見了一切。皮鞭的梢頭撩著了她的眼旁。她捂上了眼,忘了一切,只覺得世界已變成黑的。她本能的要蹲下,而沒能蹲下;她想走開,而不能動。

「祁太太!」過了一會兒,她恍惚的聽見了這個聲音,「快回家!」

她把未受傷的眼睜開了一點,只看見了一部分制服,她可是已經意識到那必是白巡長。還捂著眼,她搖了搖頭。不,她不能空手回家,她必須拿到糧食!

「把口袋,錢,糧票,都給我,我替你取,你快回家!」白巡長幾乎像搶奪似的,把口袋等物都拿過去。「你能走嗎?」

韻梅已覺出臉上的疼痛,可是咬上牙,點了點頭。還捂著眼,她迷迷糊糊的往家中走。走到家門口,她的腿反倒軟起來,一下子坐在了階石上。把手拿下來,她看見了自己的血。這時候,熱汗殺得她的傷口生疼,像撒上了一些細鹽。一咬牙,她立起來,走進院中。

小順兒與妞子正在南牆根玩耍,見媽媽進來,他們飛跑過來:「媽媽!」可是,緊跟著,他們的嗓音變了:「媽——」而後又喊:「太爺爺!奶奶!快來!」

一家大小把她包圍住。她捂著眼,忍著疼,說:「不要緊!不要緊!」

天佑太太教韻梅趕快去洗一洗傷口,她自己到屋中去找創葯。兩個孩子不肯離開媽媽,跟出來跟進去的隨著她。小妞子不住的吸氣,把小嘴努出好高的說:「媽流血,媽疼喲!」

洗了洗,韻梅發現只在眼角外打破了一塊,幸而沒有傷了眼睛。她放了心。上了一點葯以後,她簡單的告訴大家:「有人亂擠亂鬧,巡警們掄開了皮鞭,我受了點誤傷!」這樣輕描淡寫的說,為是減少老人們的擔心。她知道她還須再去領糧,所以不便使大家每次都關切她。

她的傷口疼起來,可是還要去給大家作午飯。天佑太太攔住她,而自己下了廚房。祁老人力逼著孫媳去躺下休息,而後長嘆了一口氣。

韻梅眯了個小盹兒,趕緊爬了起來。對著鏡子,她看到臉上已有點發腫。愣了一會兒,她反倒覺得痛快了:「以後我就曉得怎么留神,怎么見機而作了!一次生,兩次熟!」她告訴自己。

白巡長給送來糧食——小小的一口袋,看樣子也就有四五斤。

天佑太太與兒媳被好奇心所使,已把那點糧食倒在了一個大綠瓦盆中。她們看不懂那是什么東西,所以去請老太爺來鑒定。

老人立著,看了會兒,搖了搖頭。哈著腰,用手摸了摸,搖了搖頭。他蹲下去,連摸帶看,又搖了搖頭。活了七十多歲,他沒看見過這樣的糧食。

盆中是各種顏色合成的一種又像茶葉末子,又像受了潮濕的葯面子的東西。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細看,有的東西像玉米棒子,一塊一塊的,雖然經過了磨碾,而拒絕成為粉末。有的雖然也是碎塊塊,可是顏色深綠,老人想了半天,才猜到一定是肥田用的豆餅渣子。有的挺黑挺亮,老人斷定那是高粱殼兒。有的……老人不願再細看。夠了,有豆餅渣滓這一項就夠了;人已變成了豬!他聞了聞,這黑綠的東西不單連谷糠的香味也沒有,而且又酸又霉,又澀又臭,像由老鼠洞挖出來的!老人的手顫起來。把手心上的「面」放在盆中,他立起來,走進自己的屋里,一言未發。

韻梅決定試一試這古怪的面粉,看看它到底能作出什么來——餃子?面條?還是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