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事在人為(6)(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91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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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離北平越近了,他不由的想起家來。他特別想念母親與大哥。可是,這並沒教他感到難過,因為三四年來的流亡,他看明白,已使他永遠不會把自己再插入那四世同堂的家庭里,恢復戰前的生活狀態。

已是秋天,他才由廊坊上了火車。

他決定變成廊坊的人。這不難,只要口音稍微一變,他就可以冒充廊坊的人。他的服裝——一件長藍布夾袍,一雙半舊的千層底緞鞋,一頂青緞小帽——教他變成了糧店少掌櫃的樣子。他的行李是一件半舊的「捎馬子」,上面影影綽綽的還帶著「三槐堂」的字樣。他姓了王。此外,他帶著一副大風鏡,與一條毛巾。拿毛巾當作手絹,帶出點鄉下人的土氣,而大風鏡又恰好給他添加些少掌櫃的氣派。除了捎馬子上的「三槐堂」,他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帶字的東西。

離北平越來越近了。火車一動一動的,瑞全的眼中一閃一閃的看到了家。家門,門外的大槐樹,院中的一切,同時的,像圖畫似的,都顯現在目前。

車停住。他慢慢的扛起行李,一手高舉著車票,一手握著那條灰不嚕的毛巾,慢慢的下了車。車站旁的古老的城牆,四圍的清脆的鄉音,使他沒法不深吸一口氣。一吸氣,他聞到北平特有的味道。他想快跑幾步,像小兒看到家門那樣興奮的跑幾步。可是,他必須鎮定的,慢慢的,走。他知道,只要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就得希望那最好的,而勇敢的接受那最壞的。這已不是北平,而是虎口。

平安無事的,在車站上的木柵前,他交出手中的車票。可是,他還不敢高興;北平的任何一塊土,在任何時間,都可以變成他的墳墓。

果然,他剛一出木柵,一只手就輕輕的放在他的肩上。他反倒更鎮定了,因為這是他所預料到的。

他用握著毛巾的手把肩頭上的手打落,而後拿出少掌櫃的氣派問了聲:「干什么?」不屑於看那只手是誰的,他照舊往前走,一邊叨嘮著:「我有熟旅館,別亂拉生意!北平是常來常往的地方,別拿我當作鄉下腦殼!」

可是,這點瞎虎事並沒發生作用。一個硬棒棒的東西頂住了他的肋部。後面出了聲:「走!別廢話!」

三槐堂的王少掌櫃急了,轉過身來,與背後的人打了對臉。「怎回事?在車站上綁票?不躲開我,我可喊巡警!」

口中這樣亂扯,瑞全心里卻恨不能咬下那個人幾塊肉來。那是個中國的青年。瑞全恨這樣的人甚於日本人。可是,他須納住氣,向連豬狗不如的人說好話。他叫了「先生」,「先生,我身上沒有多少錢,您高抬貴手!」

「走!」那條狗齜了齜牙,一口很整齊潔白的牙。

王少掌櫃見說軟說硬都沒有用,只好嘆氣,跟著狗走。

票房後邊的一間小屋就是他預期的虎口。里邊,一個日本人,兩個中國人,是虎口的三個巨齒。

瑞全忙著給三個虎齒鞠躬,忙著放下行李,忙著用毛巾擦臉。而後,立在日本人的對面,傻乎乎的用小手指掏掏耳朵,還輕輕的揉了揉耳朵眼。

日本人像鑒定一件古玩似的看著瑞全,看了好大半天。瑞全時時的傻笑一下。

日本人開始掀著一大厚本相片簿子。瑞全裝傻充愣的也跟著看,看見了好幾個他熟識的人。日本人看幾片,停一停,抬頭端詳瑞全一會兒,而後再看相片。看了半天,瑞全看到他自己的相片。他已忘了那是在哪里照的,不過還影影綽綽的記得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了。相片上的他比現在胖,而且留著分頭,(現在,他是推著光頭,)一綹兒松散下的頭發搭拉在腦門上。也許是因為這些差異,日本人並沒有看出相片與瑞全的關系,而順手翻了過去。瑞全想象著吐了吐舌頭。

日本人推開相片本子,開始審問瑞全。瑞全把已背熟了的家譜與鄉土志,有點結巴,而又不十分慌張的,一一的說出來。他說,那兩個中國人便記錄下來。

問答了一陣,日本人又去翻弄相片,一個中國人從新由頭兒審問,不錯眼珠的看著記錄。這樣問完一遍,第二個中國人輕嗽了一下,從記錄的末尾倒著問。瑞全回答得都一點不錯。

日本人又問了許多問題,瑞全回答得都相當得體。日本人一努嘴,兩個中國人去搜檢行李與瑞全的身上。什么也沒搜出來。

日本人走出去。兩個中國人愣了一會兒,也走出去。

瑞全把紐扣系好,然後把幾件衣服折疊得整整齊齊,又放回捎馬子里。

他沒出聲的嘆了口氣。而後,把捎馬子拉平,坐在上面,背倚著牆角,假裝打瞌睡。

「睡」了一會兒,他聽見有一個人走回來。他的睡意更濃了,輕輕的打著呼。沒有心病的才會打呼。

「嗨!」那個人出了聲,「還不他媽的滾?」

瑞全睜開眼,擦了擦臉,不慌不忙的立起來,扛起行李。他給那個人,一個中國人,深深的鞠了躬;心里說:「小子,再見!我要不收拾你,漢奸,我不姓祁!」

出了屋門,他還慢條斯理的東張西望,仿佛忘了方向,在那里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門就跑,他必會被他們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只眼睛在暗處看著他呢!

十二

扛著行李,瑞全慢慢的進了前門。

一看見天安門雄偉的門樓,兩旁的朱壁,與前面的玉石欄桿和華表,瑞全的心忽然跳得快了。偉大的建築是歷史、地理、社會與藝術綜合起來的紀念碑。它沒聲音,沒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動,感動得要落淚。

他真願意去看看中山公園與太廟,不是為玩耍,而是為看看那些建築,花木,是否都還存在。不,他不能去。扛起捎馬子游公園或太廟,是會招起疑心的;焉知身後沒有人釘他的梢呢。

一想走進公園,他也不由的想起招弟。她變成了什么樣子呢?他想起,在戰前,他與她一同在公園里玩耍的光景。不,不要想她!他應當自慶,他沒完全落在愛的網里,而使他為了妻室,不敢冒險,失去自由!

到哪里去呢?他不能馬上去找他的秘密的機關。萬一有人跟隨他的呢?那豈不泄露了秘密?好的,他須東西南北的亂晃一陣,像兔兒那樣東奔一頭,西跳兩下,好把獵犬弄糊塗了。

他往西走。走出不遠,並沒回頭,他覺出背後有人跟著他呢!輕巧的,他把一只鞋弄掉,而後毛下腰去提鞋。一斜眼,他看明白了跟著他的人,高第!

高第從他的身旁走過去,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句:「跟我走!」

這時候,高第已和他走並了肩。她忽然的說出來:「我入了獄,作了特務;要不然,我沒法出獄!不用防備我,我和錢先生通氣,明白吧?」

「錢先生?哪個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