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事在人為(6)(2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91 字 2022-08-05

「錢伯伯!」

「錢伯伯?」瑞全松了口氣。忽然的,連那灰色的城牆都好像變成了玻璃,發了光!北平並沒有死,連錢先生帶高第都是在敵人鼻子底下拼命呢!他真想馬上跪在地上,給高第磕個頭!

「他曉得你要來!你要是願意先看他去,他在西邊的小廟里呢。你應當看看他去,他知道北平的一切情形!到小廟里說:敬惜字紙!」說到這里,她立住,和瑞全打了對臉。

在瑞全眼中,她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而只有一股正氣,與堅定的眼神。這點正義與眼神,並沒使她更好看一點,可是的確增多了她的尊嚴。她的鼻眼還和從前一樣,但是她好像渾身上下全變了,變成了一個他所不認識的高第。這個新高第有一種美,不是肉體的,而是一些由心中,由靈魂,放射出來的什么崇高與力量。

「招弟呢?」他低聲的問。

「她也——跟我一樣!」

「一樣?」瑞全抬起頭來,硬巴巴的臉上布滿了笑紋。他的心中,北平,全世界,都光亮起來。

「只有這一點分別:我跟錢先生合作,她,她給敵人作事!」

瑞全的笑紋全僵在了臉上。

「你要留神,別上了她的當!再見!」高第用力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開。

雖然已是秋天,錢詩人卻只穿著一件藍布的單道袍。他的白發更多了;兩腮深陷,四圍長著些亂花白胡子。他已不像個都市里的人,而像深山老谷里修道的隱士。靜靜的他坐在供桌旁的一個蒲圈上,輕輕的敲打著木魚。

聽見了腳步聲,老人把木魚敲得更響一點。用一只眼,他看明白進來的是瑞全。他恨不能立刻過去拉住瑞全的手。可是,他不敢動。他忍心的控制自己。同時,他也要看看瑞全怎樣行動,是否有一切應有的謹慎。

瑞全進了佛堂,向老人打了一眼,而沒認出那就是錢伯伯。他安詳的把捎馬子放下,而後趴下恭恭敬敬的給佛像磕頭。他曉得怎么作戲,不管他怎么急於看到錢伯伯。他必須先拜佛;假若有人還釘他的梢,他會使釘梢的明白,他是鄉下人,也就是日本人願意看到的迷信鬼神的傻蛋。

老人,看到瑞全的安詳與作戲,點了點頭。他輕輕的立起來,嗽了聲;而後,向佛像的後面走。

瑞全雖然仍沒認出老人,可是聽出老人的嗽聲。「錢伯伯」三個字,親熱的,有力的,自然的,沖到他的唇邊。可是,他把它們咽了下去。拾起捎馬子,他也向佛像後面走。繞過佛像,出了正殿的後門,他來到一個小院。

院中有個小小的磚塔,塔旁有一棵歪著脖的柏樹。西邊有三間小屋。錢詩人在最南邊的一間外面,和一位五十多歲的和尚低聲的說了兩句話。和尚,看了瑞全一眼,打了個問訊,走入正殿,去敲打木魚。

錢詩人向瑞全一點手,拐著腿,走進最北邊的那間小屋。瑞全緊跟在老人的後面。

一進屋門,「老三」與「錢伯伯」像兩個火團似的,同時噴射出來。瑞全一歪肩,把行李摔在地上。四只手馬上都握在一處。瑞全又叫了聲「錢伯伯」,可就想不起任何別的話來。

「我看看你!我看看你!」老人笑著說。他的深陷的雙腮不幫忙使他的笑容美好,可是眼角上的笑紋還很好看。「我看看你,老三!」

瑞全這才看到屋中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張非靠牆不能立穩的小桌,和一把椅子。老人坐在床沿上,瑞全把椅子拉過來,湊近老人,坐下。

「伯伯,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瑞全打破了沉寂。

「教日本人收拾的。」老人低聲的說,希望就用這么一句話滿足了瑞全。

「什么?」瑞全猛的立起來,一雙黑豆子眼釘住老人的腦門。

瑞全萬也沒想到錢詩人,錢伯伯,天下最老實的人,會受毒刑。在外面三四年,因為不肯想家,他冷淡了北平。他以為北平在這幾年里必是一聲不出的,一滴血不流的,用它的古老的城牆圈著百萬以上的亡國奴。誰知道,連錢先生這樣的老實人也會受刑呢,並且因受刑而反抗呢?

現在,聽到錢伯伯這一句話,他可是馬上想起家里的人。假若錢伯伯會受刑,一切人都有受刑的可能,他家中的人也不能是例外。特別是他的大哥;大哥比錢先生更多著點下獄受刑的資格。他不由的問出來:

「我家里的人呢?」

錢老人低聲的,溫和的,說:「坐下!」

瑞全傻乎乎的又坐下。

錢老人不願教瑞全剛一回到北平就聽到家中的慘事。可是,他若不說,瑞全會不會到別處去打聽?他決定實話實說,知道瑞全也許可以在他面前,一點不害羞的哭出來。他是瑞全的老友,老鄰居;瑞全小時候怎樣穿著開襠褲,他都知道。好,瑞全若是要哭,就應當在他的面前。他的頭低得無可再低,極慢極慢的說:「你父親和老二都完了!別人還都好!」

看過敵人的狂炸都市,看過山河間的戰場,看見過殺傷與死亡,瑞全的心仿佛,像操作久了的手掌似的,長了一層厚皮。可是,沒有等老人再說什么,他低下頭去,淚像潮水似的流出來,低聲的叫著:「爸爸!爸爸!」

哭了半天,瑞全猛的一挺脖子,「告訴我,小羊圈怎樣了?」他似乎忘了中國,甚至於忘了北平,而只記得小羊圈,他的生身之地。

老人樂得的說些足以減少瑞全的悲苦的事;簡單的,他把冠家的,小文夫妻的,小崔的,和棚匠劉師傅的事,說了一遍。

瑞全聽完,愣了起來。他沒想到,連小羊圈那么狹小僻靜的地方,會出了這么多的事,會死這么多的人。哼,他走南闖北的去找戰場,原來戰場就在他的家里,胡同里!他不敢再正眼看錢伯伯。錢伯伯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敢在敵人的眼下,支持著受傷的身體,作復國報仇的事。

「錢伯伯,告訴我點您自己的事!」

「我自己的事?」老人癟著嘴一笑,他本不想說,可是又覺得不應當拒絕青年朋友的要求。再說,瑞全剛剛哭完,老人的話也許能比無聊的,空洞的,安慰,強一些。「我的事很多,可也很簡單。讓我這么解釋吧;我的工作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我受刑出獄之後。那時候,我沒有計劃,只想報仇。那時候,我是唱獨角戲。

「慢慢的,我走到第二階段。我的肯作,敢作,招引來朋友。好,我看清楚,我應當有朋友,協力同心的去作。我不管別人的計劃是什么,派別是什么,只要他們來招呼我,我就願意幫忙。他們教我寫文章,好,我寫。他們教我把宣傳品帶出城去,好,我去。他們教我去放個炸彈,只要把炸彈給我預備下,好,我去。這樣,我開始摸清了道路,有了作不過來的工作;而且,我也不生閑氣了。假若第一階段是個人的英雄主義或報仇主義,這第二階段是合作的愛國主義。前者,我是要給妻兒與自己報仇,後者是加入抗敵的工作,忘了私仇,而要復國雪恥。

「現在,我走到第三階段。剛才你看見了那位和尚?」老人指了指前殿。「他是明月和尚,我的最好的朋友。我們兩個人的交情很純真,也很奇怪。我們兩個人的見解是這么不同,而居然成了好朋友。他不主張殺人,因為他以為仇殺只是助長人的罪惡,而不能消滅戰爭。可是,他去化緣,供給我吃。他不主張殺人,而養著手上有血的朋友;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