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事在人為(7)(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6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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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雖然我不接受他的信仰,可是我多少受了他的影響。他教我更看遠了一步——由復國報仇看到整個的消滅戰爭。這就是說,我們的抗敵不僅是報仇,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是打擊窮兵黷武,好建設將來的和平。

「這樣,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戰前的我一致了。」

用心的,瑞全一字不落的,把錢伯伯的話都聽進去。

「老三,說說你的事呀!」老人微笑著說。

瑞全沒法不開口了。他源源本本的把逃出北平後的所見所聞,都說出來。說著說著,瑞全感到空前未有的痛快,與興奮。這是和錢伯伯談心,他無須顧忌什么;在事實之外,他也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與批評。

一直等老三說完,錢詩人才出了聲:「好!你看見了中國!中國正跟你,我一樣,有多少多少矛盾!我希望我們用不灰心與高尚的理想去解決那些困難與矛盾!」

十三

珍珠港!在東京,上海,北平,還有好多其他的都市,惡魔的血口早已在發音機前預備好;飛機一到珍珠港的附近上空,還沒有投彈,血口已經張開,吐出預備好了的:「美國海軍全體覆沒!」

北平的日本人又發了瘋。為節省糧食,日本人久已摸不到酒喝。今天,為慶祝戰勝美國,每個日本人都又得到了酒。

這樣的喜酒是不能在家里吃的。成群的矮子,拿著酒瓶,狂呼著大日本萬歲,在路上東倒西歪的走,跳,狂舞。他們打敗了美國,他們將是人類之王。汽車,電車,行人的頭,都是他們扔擲酒瓶的目標。

與醉鬼們的狂呼摻雜在一處的是號外,號外的喊聲。號外,號外!上面的字有人類之王的頭那么大,那么瘋狂:美國海軍覆沒!征服美洲,征服全世界!

學生們,好久不結隊游行了,今天須為人類之王出來慶祝勝利。

這消息並沒教瑞全驚訝。自他一進北平城,便發現了日本人用全力捉捕,消滅,地下工作者。這是,他猜到,日本人為展開對英美的戰爭,必須首先肅清「內患」。

從另一方面,他幾次看到招弟陪著西洋人在街上擺丑相。他妒,他恨,他想用條繩子把她勒死。可是,他不敢碰她,他必須壓著怒氣。把氣壓下去,他揣測得到,招弟的工作後面必含有更大的用意;她的誘惑是一片蛛網,要把西洋的蜂蝶都膠住,而後送到集中營去。

由高第的報告,他知道火車站上一方面加緊搜查來客,而另一方面卻放松了北平的婦孺出境。日本人要節省糧食,所以任憑婦孺出走。積糧為是好長期作戰。

同時,他因想到日本掀起了世界戰爭,而覺得自己的工作也許會更緊張,更驚險。比如說,他將負責刺探華北的軍事情形與消息,那夠多么繁難,危險!哈,假若他真去探聽軍事消息,他便是參加了世界戰爭!他高了興,他的黑眼珠子亮得像兩個小燈!

在小羊圈里,一號的老太婆把街門關得嚴嚴的,不肯教兩個孩子出來。

三號的日本男女全數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鬧。在街上鬧夠,他們回到小羊圈,東倒西歪的,圍著老槐樹歡呼跳躍。

在中國人里,丁約翰差不多已死了半截。他的英國府被封,他的大天使富善先生被捕,他的上帝已經離開了他。

他親眼看見富善先生被拖出去,上了囚車!他自己呢,連鋪蓋,衣服,和罐頭筒子,都沒能拿出來,就一腳被日本兵踢出了英國府!他連哭都哭不上來了。

天還沒亮,富善先生便被打入囚車。同時,日本隨軍的文人早已調查好,富善先生收藏著不少中國古玩,於是「小琉璃廠」里的東西也都被抄去。他們也知道,富善先生的生平志願是寫一本《北平》。於是,他們就細心的搜檢,把原稿一頁一頁的看過,而後封好,作為他們自己著書的資料。他們是「文明」的強盜。

像被魔鬼追著似的,他跑回小羊圈來。顧不得回家,他先去砸祁家的門。小羊圈,甚至於全北平,沒有他的一個知心人,除了瑞宣。這並不是說,瑞宣平日對他有什么好感,而不過是丁約翰想:瑞宣既也吃著英國府的飯,瑞宣就天然的和他是同類。

雖然已是冬天,丁約翰可是跑得滿身大汗。他忘了英國府的規矩,而像報喪似的用拳頭砸門。

瑞宣還沒有起床。韻梅在生火。聽見敲門的聲音,她忙著跑出來。

「祁太太,我!」約翰沒等讓,就往門里邁步。「祁先生呢?有要緊的事!要緊的事!」說著,他已跑到院中。他忘了安詳與規矩,而想抓住瑞宣大哭一場。

祁老人已早醒了,可是因為天冷,還在被窩里蜷蜷著老腿,忍著呢。聽到院中的人聲,他發了話:「誰呀?」

丁約翰在窗外回答:「老太爺,咱們完啦!完啦!全完!」

「怎回事?」老人坐起來,披上棉袍,開開門閂。

丁約翰闖進門去。「英國府!」他嗆了一口。「英國府抄封啦!富善先生上了囚車!天翻地覆喲!」

「英國府?富善先生?」祁老人雖然不是吃洋教與洋飯的,可是多少有點迷信外國人。日本人居然敢動英國府?

「一點不錯,英國府,富善先生,全完!」丁約翰揉了揉眼,因為熱汗已流進去一點。

這時候,瑞宣披著棉袍,走了進來。

「祁先生!」丁約翰像見著親人那樣,帶著哭音兒叫。「祁先生!咱們完啦!」

瑞宣對這壞消息的反應並沒像祖父的那么強烈。他早猜到會有這么一天。他的關切幾乎完全在富善先生的身上。富善先生,是,無論怎么說,他的多年的良師益友。

祖父又發了問:「咱們怎么辦呢?我餓死不算回事,我已經活夠了!你的媽,老婆,兒女,難道也都得餓死嗎?」

瑞宣的臉熱起來。他既沒法子幫富善先生的忙,也無法回答祖父的問題。他走到了絕路。

正在小羊圈里的日本男女圍繞著大槐樹跳躍歡呼的時節,有一條小小的生命來給程長順接續香煙。

娃娃生下來了,是個男的。全世界的炮火聲並沒能壓下去他的啼哭。這委屈的,尖銳的,脆弱而偉大的啼聲,使小羊圈的人們都感到興奮,倒好像他們都在黑暗中看見了什么光明與希望。

孩子生下來的第二天,英美一齊向日本宣戰。程長順本想給那個滿臉皺紋的娃娃起個名子,可是他安不下心去。看一眼娃娃,他覺得自己有了身分。可是,一想到全世界的戰爭,他又覺得自己毫無出息——在這么大的戰爭里,他並沒盡絲毫的力氣。他只是由沒出息的人,變成沒出息的父親。

小兒的三天,中國對德意與日本宣戰。程長順,用盡他的知識與思想,也不明白為什么中國到今天才對日本宣戰。可是,明白也罷,不明白也罷,他覺得宣戰是對的。想想看,假若再打一年半載,中國就能打勝,他的兒子豈不是就自幼兒成為太平時代的人?兒子,哼,不那么抽抽疤疤的難看了。是的,這個娃娃的名子應當叫「凱」。他不由的叫了出來:「凱!凱!」娃娃居然睜了睜眼!

可是,凱的三天過得並不火熾。鄰居們都想過來道喜,可是誰也拿不出賀禮,也就不便空著手過來。馬老太太本想預備點喜酒,招待客人。可是,即使她有現成的錢,她也買不到東西。

只有李四媽不知由哪里弄來五個雞蛋,用塊臟得出奇的毛巾兜著,親自送了來。「五個蛋,丟透了人嘍!」她拍打著自己的大腿,高聲的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