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事在人為(8)(2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5 字 2022-08-05

「饒了我吧,老三。」

「聽著——要是你再從學生身上克扣一斤糧食,我就打發你去見招弟。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

「要是藍東陽敢再殺一個學生,我就找你算賬。」

「他的事——我——」

「我有辦法對付他。我告訴你,你要是知情不報,我先宰了你。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

「學校里現在正缺個語文教員,你叫藍東陽請大哥來干。如果你們倆膽敢合起來算計我,那就打錯了算盤。我在一天,你們倆的狗命也留著;我要是下了牢,你們就得給我抵命。城里有的是我們的人,有人替我報仇。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拿去!」瑞全掏出個小信封,里面有一顆子彈。「把這交給藍東陽,告訴他,是我捎給他的。還有這個!」他把招弟的戒指往她懷里一扔。「把這個也給他。要是你狗膽包天,敢不照我的話辦,就跟招弟一起去見閻王!」說完,老三收起招弟的證章,大踏步跨出了門。

十五

明月和尚給瑞宣捎了個信來。「去,很危險;不去,也難保無禍。老路子走不通了,希望你能另覓新途。抗戰嘛,人人都得考慮自己應當站在哪一邊,中間道路是不存在的。」

這封信,沒頭沒腦,連下款也沒有。瑞宣讀了,高興得打心眼兒里笑出了聲。他一撲納心的等著學校發聘書,聘書一來,就去上課。哪怕是法場呢,他也得上。

仗,已經打了四年,他第一次覺著自己有了主心骨,心里也亮堂多了。如今,他跟老三肩並肩地戰斗。哪怕連累全家,大家一起都得死,他也不能打退堂鼓。

聘書真的來了,由藍東陽簽字蓋章。要是在過去,瑞宣會覺著這是天大的恥辱,寧肯餓死,也不能管藍東陽叫「校長」。不過這一回,他高興極了。

家里人聽見這個好消息,忙不迭地都圍攏來打聽。瑞宣只說是有了新差事,有指望弄點兒糧食。差事怎么得來的,誰是校長,他一句沒提。

祁老人聽見好消息,擰著白眉毛,不住地點頭咂嘴。「哎,還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瑞宣仔細地瞧了瞧爺爺,看出爺爺已經有了生氣,不再像是在陰陽界上徘徊的人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該笑,還是該哭。

藍東陽續了病假。

這一回,瑞全把子彈頭給他擺在了眼前。他不敢碰它。它,亮晶晶,冷冰冰,老瞧著他,像個嘰里咕嚕的眼珠子似的,老跟著他轉。

他總是害怕,非常害怕。啃著啃著指甲,他會尖聲大叫起來,一頭鑽到床上,拿被子把頭蒙起來,能一憋多半天,大氣也不敢出,捂得渾身大汗淋漓。他不敢掀被子,覺得死神就站在被窩外頭,等著他呢。

他把她叫過來,發瘋似的亂摟一氣,在她的胖胳臂上瞎咬。

他把嘴伸到她的胖腮幫子上:「你一定得跟我一塊兒死,咱倆一塊兒死。」對,哪怕是躺在棺材里,他身邊也得有個伴兒,要不,就是死了,也得日日夜夜擔驚受怕。

胖菊子掙脫了他的擁抱,他恨得直咬牙。哈!她到底是祁家的人,沒准兒還打算回祁家去,好嫁給瑞全!

他求胖菊子別甩下他,跟她商量,一塊兒逃出北平去。

對,得逃出北平!出了北平,瑞全就再也找不著他了。

要跑,這么些個東西可怎么帶?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是東西拿得太多,日本人該截住他了。

到了晚上,一聽見砰砰的聲音——也許是洋車軲轆放了炮——他就一路滾兒鑽到床下,兩手捂住臉。

白天黑夜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他倒了胃口,吃不下飯。勉強吃下去,克化不動,他呼出來的氣就更臭了。他屋子里的門窗,都死死地關著,不消一兩天,屋子里的味兒就臭得跟臊狐狸洞似的。

他病了這么久,日本人起了疑,派個日本大夫來瞧他。大夫把門敲開,一股子臊臭味兒差點沒把他熏得閉過氣去,趕緊跑過去把所有的窗戶都給打開。

要是往常,來個日本大夫,東陽還不跟磕頭蟲似的,鞠多少個躬。可是這一回,他不怎么高興,擔了心思。替日本人辦事兒的,不是常被日本人毒死嗎?

大夫給了他點兒助消化的葯,他不敢吃。大夫左說右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葯硬給他灌了下去。

東陽躺在床上,認定自己快死了,大聲哭了起來。

葯慢慢打嗓子眼里往下竄,不多一會兒,肚子松快了點,不那么難受了,他笑了。唔,沒有,沒給他下毒,可見日本人對他還是信得過。好吧,想個招兒,逃出北平。

唔,干嗎不,干嗎不到日本去呢?那兒不也是他的國家嗎?

胖菊子另有她的打算。她不樂意再伺候東陽了。這不算對不住他。她耐著性子,用她那一身肥肉供他取樂,足有三年之久。現在,用不著再低三下四地去討好他了。

她趁東陽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趕緊把細軟斂到娘家去,然後拿上東陽的圖章,把他在銀行里存的現款卷個精光。

就這么著,她把最值錢的東西和現錢帶在身邊,把笨重的東西存在娘家,一溜煙上了天津。

菊子跑了,東陽並不留戀。不過,等他發現菊子把他的錢財拐跑了,他兩只眼珠一齊往上吊,足足半個鍾頭沒緩過氣來。

猛地,他又全身發熱,腦子里跑馬似的亂哄哄,像一大群蝗蟲嗡嗡地猛襲了來。稍一清醒,他就大聲叫喚:「我不想死,給我錢,上日本去——」

東陽病得久了,上頭又派了個校長到鐵路學校來。

要是往常,瑞宣就該考慮按規矩辭職。可是這一回,他連想也沒想仍然照常到校上課。只要新校長不攆,他就按瑞全的意思,照舊教他的書。要是新校長真不留他,到時候再想辦法對付。

新校長是個中年人,眼光短淺,不過心眼兒不算壞。雖說這個位置是他費了不少力氣運動來的,他倒並不打算從學生身上榨油,也不想殺學生的頭。他沒撤誰的職。瑞宣就留了下來。

對於瑞宣說來,這份差事之可貴,不在於有了進項,而是給了他一個機會,可以對祖國,對學生盡盡心。他逐字逐句給學生細講——釋字義、溯字源,讓學生對每一個字都學而能用。除了教科書,還選了不少課外讀物。他精心選出的那些文學教材,都意在激起學生的愛國熱忱,排除他們的民族自卑感。

改作文卷子的時候,他總是興高采烈。很多學生的作文說明,他們不但理解他的苦心,而且還小心翼翼地向他傾訴了壓在心底的痛苦。批改作文原是件枯燥無味的事,現在倒成了他的歡樂。他簡直是在用隱語在和一群青年人對話。

他特別注意那些可疑的學生,觀察他們是不是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日本人的奴化教育。

使他高興的是,有一兩個漢奸家庭的子弟,觀點和他們父親的截然不同。有了這個發現,他反躬自省,覺得自己以前過於悲觀了。他原以為,北平一旦被日本人占領,就會成為死水一潭。他錯了。

他決定讓小順兒去上學,沒時間自個兒教。現在他看清了,學校里的老師並不像他原來想的那么軟弱無能。

春天終於站穩了腳跟。冰雪融化了,勇敢的蜜蜂嗡嗡地在空中飛翔。忽然傳來了比春風還要溫暖的消息,使所有的北平人都忘掉了一冬來的飢寒:美國空軍轟炸了日本本土。瑞宣從老三送來的傳單里得到了這個消息。

讀了這些傳單,瑞宣欣喜若狂,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學校。

走進教室,只見一雙雙眼睛都閃著快活的光芒。他明白,日本挨炸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他想對學生們說:「小兄弟們,這個好消息是我弟弟送來的呀」,不過他不敢說出口來。

他現在懂得宣傳的力量了。以前,他太悲觀,總以為宣傳不過是講空話,沒有價值。可如今——瞧吧,這條消息能使他、他的學生和全北平的人,都興奮、歡快。

為什么不多搞點這樣的宣傳?他決定幫老三搞起來。耍筆桿子的事,他在行。他知道,老三有本事,能把他寫的東西印出來;錢伯伯也有本事,能把它散發出去。

他在街上遇到明月和尚,把想為地下組織寫東西的打算講了講。和尚交代給他幾個地址,寫出來的東西就往那兒送。和尚要他注意化裝,留神特務。

跟和尚分手的時候,瑞宣覺出北平春天的陽光照亮了他的心,快活極了。他有了具體任務,不能再自慚形穢或躊躇不前了。

十六

日本人頒布防空令,家家戶戶都得用黑布把窗戶蒙起來。

小羊圈誰家也買不起黑布,白巡長和李四爺犯了愁。他們不敢違抗上面的命令,可是他們也很知道,連衣裳都穿不上的人,自然也買不起黑布。

白巡長一見李四爺就嘆了口氣,說:「我剛才還在說,樂極必生悲。這不是——家家戶戶都得用黑布蒙窗戶了。」

「哼——這一回,我又該挨了。」

「唉——先別扯那個。怎么辦?這是最要緊的事。大家拿不出黑布來,咱倆可怎么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