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事在人為(9)(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1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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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報紙拿墨塗黑了——拿它當黑布。日本人來檢查的時候——唔——反正大家的窗戶是黑的,不就成了嗎?」

「事情到這兒,還不算完。」

「怎么著?沒完了!」李四爺嚷了起來。

白巡長笑了笑。「你還是得跟大家說說,要是來了空襲,家家戶戶都得把燈火和火爐子弄滅,人也不許出屋子。」

「讓炸彈把大伙兒都給炸死?」

白巡長沒答老人的茬,還接著講上面命令的事兒。「家家戶戶都得出個人在街門外頭站崗,空襲的時候不准關門。家里要是沒人站崗,就得雇人。官價,一個鍾頭三塊錢。」

「這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白巡長到各戶去通知防空的事。所到之處,怨聲載道。不過大家轉而又一想:「這么看來,日本真的挨炸了!」跟著又高興起來。

夜里十點,頭一回響起了防空演習警報。小羊圈的人多一半都上床睡覺了。

大人們迷迷瞪瞪的,有的找不著衣裳,有的穿錯了鞋。孩子們從夢中驚醒,大聲哭號。大家糊里糊塗,推推搡搡,拖兒帶女,一齊擁到院子里。這才想起白巡長的話:「遇到空襲,趕快滅燈,在屋子里坐著,別出來。」

瑞宣,韻梅,都披上衣服起來了,悄悄走到院子里,招呼南屋的街坊。「是空襲警報——你們起不起來都成。」然後他走到爺爺窗戶外頭聽了聽,老人要是還在睡,就不驚動他了。

韻梅打開街門,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決心一直等到解除警報。

在黑暗中,韻梅憑身影兒和咳嗽的聲音,慢慢地看出來,李四爺大門口站的是他的胖兒子,馬寡婦門外是程長順,六號門外是丁約翰。誰也不作聲。

過了半個多小時,一點兒動靜沒有,祁老人也出來了。「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兒?什么事也沒有嘛,你還是進來吧!」

「您回屋歇著去吧,爺爺。我得在這兒瞧著,沒准兒,日本人會來查呢!」韻梅好說歹說,把老人勸了回去。

他們果真來了。韻梅一見西頭有四個人影兒奔這兒來,趕緊站了起來。倆高個兒的,她估摸是李四爺和白巡長,那倆矮的呢,就是日本鬼子。

他們打一號和三號門前走過,直奔韻梅。她往—邊閃了閃,沒作聲。李四爺和白巡長也不言語,跟著日本人進了院子。

沒有燈,沒有火。日本人拿電筒把每個窗戶都照了照,黑的。他們走了出來。

六號也沒有差錯。

走到七號大雜院,李四爺和白巡長都捏了把汗。

情況不壞。家家戶戶都黑燈瞎火——七號里住的人家,壓根兒就沒有燈油,也沒有煤。

憲兵拿電筒往窗戶上刷地照去,白巡長嚇得直冒汗。至少有三戶人家沒把窗戶給糊黑。李四爺忍不住罵出聲來了:「他媽的——!我連漿子都給了,怎么……」

白巡長知道事情鬧大了。為了這,他就得丟差事。他氣急敗壞地連忙問道:「為什么不把窗戶糊起來?為什么?李四爺跟我不是囑咐又囑咐嗎?」他這話是沖七號的人說的,可主要還是講給日本人聽,好洗刷他自己和李四爺。

「真對不住,」站在一邊的一個女人可憐巴巴地說,「孩子把漿子給吃了,白巡長,給我們說幾句好話吧,一年四季孩子們都沒見過白面。」

白巡長沒了話說。

日本憲兵懂的中國話不多,聽不懂那個女人說的是什么。他不分青紅皂白,上去就給了李四爺倆嘴巴。

李四爺愣住了。雖說為了生活他得走街串巷,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可他從來沒跟人動過手;要是看見別人打架,不管人家拿的是棍棒還是刀槍,他都要冒著危險把人家拽開。

他氣炸了肺。他忘記了自己一向反對動武,忘記了自己謹小慎微的處世哲學,只看見眼前站著倆畜牲,連個白了胡子的老頭也敢打。他從容不迫,一聲沒吭,舉起手來,照著日本人的臉就是一下子。他忽然覺著非常痛快,得意。他沒作聲,把所有的勁兒全用在拳頭上了。

憲兵的大皮靴,照著李老人的腿一陣猛踢,老人倒下了。

白巡長不敢攔,他想救出自己的老伙伴,可又惹不起那兩個發了狂的野獸。

院子里的人誰也沒動一動。老人抱住一個憲兵的腿,把他拖倒在地,倆人就在院子里滾成一團。

另一個憲兵,跟著地上滾的人轉來轉去,找准機會,沖著老人的太陽穴就是一下,李老人一下子就不動了。

兩個憲兵住了手,叫白巡長把所有沒把窗戶糊嚴實的住戶,都抓走下獄。

憲兵和白巡長都走了,院子里的人一窩蜂似的圍上了李四爺。自從他當了里長,不知道挨了他們多少罵。那是貧困逼得他們平白無故地罵人。如今,為了他們,他躺下起不來了。大家都哭了。

解除警報前幾分鍾,三號的日本人咭咭呱呱說笑著回了家,韻梅知道快完事了。

解除警報的信號一響,韻梅馬上跑到李家,祁老人跟在她後面。李四爺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們,又把眼睛閉上了。大家都找不到安慰他的話說。祁老人見多年的老伙伴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想放聲大哭。

「爺爺,咱們回去吧?」韻梅悄悄問祖父。

祁老人點了點頭,由她攙著,回了家。

又過了三天,李四爺還是人事不醒。末了,他睜開眼,看了看老伴,看了看家里的人,慢慢閉上眼,從此不再睜開了。

十七

夏天,膏葯旗飄揚在南海和太平洋。太陽神的子孫,征服了滿是甘蔗田和橡膠園的許多綠色島嶼。北平倒很少見得著短腿的日本兵了。他們不敢見天日,來來去去,總在夜晚,因為他們的軍裝上有補釘,鞋也破了。皇軍成了一群破衣爛衫的人。

皇軍為了遮丑,到夜里才敢出來;普通的日本人倒不在乎,不怕到處丟人現眼。一些穿著和服、低著頭走路的日本娘們,在市場上,胡同里,見東西就搶。她們三五成群,跑到菜市場,把菜攤子或水果攤子圍上。你拿白菜,我拿黃瓜,抓起來就往籃子里頭塞。搶完了,一個個還像漂漂亮亮的小瓷娃娃似的,嘰嘰呱呱有說有笑地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