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事在人為(9)(2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1 字 2022-08-05

配給他們的糧食,雖說比中國人的多,質量也好些,可也還是不夠吃。搶最簡便,中國警察不管,日本憲兵不問,做小買賣的也不敢攔。

日本娘們的開路先鋒是高麗棒子——高級的奴才。他們不單是搶還可著興兒作踐。她們一個子兒不花地吃你幾個西瓜,還得糟蹋幾個。相形之下,日本娘們反而覺乎著她們的風格不那么低了——她們只是搶東西,不毀東西。

入夏以來,見不著賣蔬菜和水果的小販了,小羊圈的人只能將就著活下去。小販們都怕三號的日本女人們搶。

打李四爺過世那會兒起,白巡長就一天比一天煩惱。雖說他也能琢磨出兩條理由來原諒自己,可不論他怎么想,總還是覺著屈心,對不住李四爺。是他,硬拉四爺出來當的里長,日本憲兵打四爺的時候,他也沒上前攔。

他不讓手下人去管日本娘們搶東西的事。「我們要是去報告,或者管上一管,保不住這些混賬東西就會想方設法把做小買賣的抓起來。我說弟兄們,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眼睛閉上。整個北平都讓人家給占了,哪兒還有是非呢?」

小羊圈不能沒有里長,他想到祁瑞宣和程長順,不過他們都面慈心軟,辦不了事。

李四爺一死,丁約翰就看上了這份兒差事。他如今有的是時間。自打英國府出來,他就沒再謀差事。

白巡長不喜歡丁約翰那副洋派頭,不過找不到合適的人,只好點了頭。

安排好里長的事,白巡長仍然日夜里牽腸掛肚。還有樁事讓他揪心,又難於說出口:年紀太大了。可是他明白,自己的老態是遮蓋不住的。他並不願意給日本人當走狗,然而也的確怕日本人撤他的差。

他最頭疼的是,自打日本女人們搶開東西以後,中國人也學會了這一手。因為不夠吃,居於統治地位的異族露出了狐狸尾巴;因為飢餓,奴隸們也顧不得羞恥了。忍飢挨餓的人,一心想的是弄點什么往嘴里填,體面不體面,早就顧不上了,偷點搶點都算不了什么事兒。

韻梅給搶過兩回,再也不敢打發小順兒去買東西了。雖說東西不值什么,她可是害了怕。

瑞宣想出把力。每次打學校往家走,他都盡量順路買點兒東西,省得韻梅一趟趟上街,減少挨搶的機會。

有一天,他從學校回家,看見一個賣燒餅油條的。戰前賣燒餅的多得是,可這會兒倒很稀罕了。

他想買上倆燒餅油條,好補償他忘了買東西的過錯,也讓妞子樂一樂。她還是一見共和面就哭。

手里拿著燒餅油條,猛孤丁打旁邊伸過來一只手,一只非常臟,非常瘦的手。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燒餅油條已經不翼而飛了。他住了腳,回過頭去看。

搶燒餅的人是個極瘦、極弱的人,沒命的跑,可又跑不快。他沖著燒餅油條吐了幾口唾沫,就是給追上,人家也不要了。

瑞宣攆上了他。這瘦子像只走投無路的老母雞,臉沖牆站住了。瑞宣見他還有羞惡之心,可憐起他來,後悔不該攆他。

「朋友,你拿著吃吧,我不要了。」瑞宣溫和地說,希望這個瘦子會轉過身來。

瘦子仿佛受了感動,慢慢轉過身來。

瑞宣一下子看清楚了:是錢詩人的舅爺野求。他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野求!」

野求耷拉著腦袋,身子倚在牆上,木呆呆地站著。他的頭發怕有好幾個月沒理了,又長又亂,在頭上亂糟糟的卷成一團。他的臉,瘦成一條兒,好多天沒洗了。眼睛里沒有淚,愣坷坷地望著手里的油條出神。

瑞宣一把抓住野求的胳臂,野求想掙扎開,可是沒有力氣,他踉踉蹌蹌跟著瑞宣走了幾步,強打著精神問:「上哪兒?」

「找個地方你跟我說說。」

野求嘆了口氣。「沒什么可說的——如今,我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他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他說的是實話,用不著帶表情。

「我把一切都毀了,」野求靜靜地說,「為了養活我的孩子和病病歪歪的老婆,我給日本人做事,抽大煙麻醉自己。是呀,我出賣靈魂,為的是老婆孩子不挨餓。出賣一個靈魂,拯救全家的性命,倒也劃算。」他住了口,呆呆地發愣。

瑞宣不敢催他往下說,只咳了一聲。

這一聲咳嗽,仿佛驚醒了野求,他接著又說:「說來也怪,老婆有了吃食,身體反倒更弱了,仿佛我給她吃的東西都有毒似的。她死了。」他臉上還是木然沒有表情,說起話來,像背誦一個聽過許多遍的故事。「死了的,倒還算有福。我滿以為兒女長大成人,就能掙錢養活我。可是,大兒子剛能掙錢,就二話不說離開了北平。他不但不感恩圖報,還恨我,恨我出賣了靈魂。另外三個兒子也跟大兒子一模一樣。我出賣靈魂把他們撫養大,可他們是怎么報答我的?一場空,沒有心肝。」他舔了舔嘴唇。

「可笑的事情多著呢。我剛才說,因為我抽大煙,日本人對我還算不錯。可是煙癮一大,我動都懶得動了,他們就撤了我的差。我沒了進項,只剩下幾個不能掙錢,靠我養活的孩子。我現在還抽大煙,大煙能醉人——這就是它的好處。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連我自己的孩子都不認我這個爸爸了。我今天搶了你的東西,可是我用不著道歉,我知道你能原諒一個快死的人。」

「你不能就這么死了。」瑞宣想幫他一把。

「誰也不該落這么個下場,可是我只能這么死。也許就是明天,我會躺在大街上,讓人家拿大卡車拉走,扔到城外去。我不指望人家把我埋在祖墳里,沒臉見祖宗。」

十八

金三爺發了財,置下三處房產。雖說他的相貌,神態,穿戴,都沒有變;而心,可跟以前不一樣了。如今,他跟那些站在大街上搶東西吃的人大不相同,成了個小財主,有了點兒派頭。每天,他還照常上茶館去坐坐,然而小筆的生意,他已經看不上眼。

他並沒有忘記,是日本人害了他親家錢默吟一家子。不過,他更不能忘記,打從日本人進占北平,他的生意一天天興隆起來,如今,自個兒也置下了產業。為了錢先生,他應當恨日本人;替自個兒盤算盤算,他又應當感激他們。恨和感激,這兩種感情揉不到一塊兒,他只好不偏不倚地同時擺在心里。

他老惦著錢默吟。不論在街上遛彎兒,還是在茶館里坐著,他總留著神尋覓,找他極敬慕的這位親家。見了和他親家模樣相仿的人,他總要跑上前去看個究竟,希望自己沒看錯。

他非常疼愛外孫子,幾乎把孩子給慣壞了。錢先生在監牢里受罪的當兒,外孫子倒給寵得不行。金三爺寧可自個兒吃共和面,喝茶葉末兒,也要想盡法兒讓外孫子吃好喝好。外孫子只要有點頭疼腦熱,他就趕緊去請北平最好的大夫。他把外孫子當菩薩供養著。

金三爺那四方腦袋里琢磨著要跟日本人套套近乎。他並不想跟日本人合作,當他們的走狗。不,他還沒有壞到那步田地,他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安全,想要不即不離的跟日本人攀點兒交情。

他加入了三清會。三清會專收那種有點兒小聰明,或者像金三爺這樣有點兒本事,而腦子又胡里胡塗的人。日本人不久就把他列入「有用」的人一類,要跟他交朋友。

等金三爺真的以為日本人是安著好心,他們就突然追問起錢默吟,嚇得金三爺瞠目結舌。是他造的孽,招惹來的日本人。日本人向他擔保,決不會傷害錢先生。他們賭咒發誓地說,金三爺崇拜親家,他們也佩服錢先生的學問,人品和膽識。他們要是找到他,一定不記前仇,好好跟他交朋友。金三得幫忙找人。他們暗示,要是他不肯幫忙——哼!——小心他那三處房產和他的外孫子!

金三爺精明了一輩子,這下子掉進了人家的圈套。他又氣又惱,紅里透亮的鼻子尖發了紫。哪怕日本人保證不害錢先生,他也不樂意幫著日本人去逮錢先生。

金三琢磨又琢磨,他決定去向錢先生討教。

上哪兒找錢先生去呢?

金三爺想到了瑞宣。

祁家的人,全都側著耳朵仔細聽他說話,都想知道錢少奶奶和她的孩子日子過得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