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三章 府尊大人的一天(2 / 2)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師 2598 字 2020-09-11

「請。」沈默便走在前頭,歸有光緊跟在後面,從大堂後的寅恭門出去,進到後邊是二堂,掛著,思補堂,的匾額,格局規制與大堂相仿,只是稍微小一些,這里才是他接見官員和僚屬,復審民事案件,舉行一般禮儀活動的場所。

兩人繞過二堂屏風過去就是三堂,這里已經進入到府尊大人的內宅了,外人不得擅入。正房明間為過廳,直通四堂院,西側為書房,東側屋為簽押房。簽押房才是整個府衙最核心的地方,是個里外兩間的套房,內間為府尊大人處理公務,批復公文,存放機要文件的地方。外間則是召見官員僚屬談話的地方,因為二堂人多而雜,只能做官面接見之處,真要深入談話還得放在這兒。

不過這里雖然辦公,但因為已經算是府尊自己家里,所以布置得半官半民,只有桌椅書架等辦公用具和便床一張,並沒有各色職銜牌之類的東西。

三堂後面是四堂,也稱上房,地方很大,是府尊及眷屬起居的地方。這里官氣很淡,清靜幽雅,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沈默與歸有光徜徉在這占地

十余畝的後宅中,但見其西有池水,東有疊山,假山聳峙,綠水穿繞,亭榭掩映,清靜雅致。兩人走了半個時辰,都有些累了,便在金魚池邊的涼亭坐下。見府衙頗為合意,沈默心情大好,覺著應該對屬下表示一下關心:「震川公貴庚幾何?」

「正好知天命。」歸有光摸一把額頭的皺紋,嘆口氣道:「光陰蹉跎,轉眼竟然就年過半百。」

沈默知道他是舉人出身,屢試不第才出來做官,十幾年來累升到這七品推官,所以不問他的仕途,轉而問道:「您好像就是蘇州府人吧?」

「大人明鑒啊,下官是嘉定人。」歸有光不禁有些訝異道:「有個問題,早就想請教大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震川公見外了,「沈默笑道:「我初來乍到,正要請您多多指教呢,還有什么當講不當講?」

「卻不是公事,「歸有光緩緩道:「下官就是想知道,我一個小小推官,其名不顯,您怎么好像卻知之甚詳呢?」

沈默能告訴他,因為我讀過『項脊軒志』嗎?他也樂得保持這份神秘,便淡淡一笑道:「都是聽說的。」雖然故弄玄虛不好,但御下之道,最忌動不動就掏心窩子,你給讓人搞不清楚底細才行。

果然,歸有光心里就打鼓了:『看來大人是有備而來啊,估計早把我們的底細摸透了。』不由有些後悔方才的唐突一問,暗道:『可不能再掉以輕心了……』

沈默自然不會管他做何感想,笑問道:「我來時路上,時常聽到一句順口溜,是說吾蘇州一州七縣的,說什么『金太倉、銀嘉定』什么的……怎么說來著?」

「哦,是,金太倉、銀嘉定、銅常熟、鐵崇明、豆腐吳江、叫化昆山、紙長洲、空心吳縣。」歸有光笑道:「這是吳兒的笑話,登不得大雅之堂。」

「隨是笑話。」沈默笑道:「卻也是自評,想必能說明一些情況吧。」

「那倒是,」歸有光看大人興致頗濃,知道他是想問個究竟了,只好凝神片刻,緩緩道:「這其實是諷刺做官的,為難易肥瘦程度排行而已。」

「願聞其詳,」沈默笑道:「這里不是公堂,現在也不是當差。就當兩個朋友私下閑聊吧,誰也不會外傳的,是吧?」

歸有光還能說什么?苦笑一聲道:「好吧,下官便為大人分說一下吧。金銀富厚,最為肥美,所以排在前兩位的,是太倉和嘉定,先說太倉,太倉雖然小,卻是個州,品佚高,離府城也遠,日常打交道的,無非是沒有直接上下級關系的海防官員,儼然有天高皇帝遠的味道,在那里當官自然滋潤……嘉定的情況也是類似的,只不過品級稍低。」

沈默卻從『海防、滋潤』兩個詞中,聽出了歸有光很隱蔽的潛台詞——這分明是說,在這兩個地方當官,可以從沿海走私中撈取數不清的好處,所以金銀富厚。

但這些話歸有光顯然不能明說,如果不是他為人厚道,甚至就直接用太倉號稱國家的糧倉,富得流油之類搪塞過去了,現在能暗中點出來,已經讓沈默很滿意了,便道:「先生接著說。」

「再說第三個『銅常熟』,常熟是個好地方,土壤膏沃、歲無水旱,種啥長啥,極是富庶,又緊挨著長江黃金水道,如果單從收入來說,是不亞於前兩者的。但就像金銀銅都是財富,人們卻愛金銀,而罵銅臭,常熟也有讓人恨得牙根癢癢的地方。」歸有光道:「那里是事故多發地帶,士紳、農民都狡猾驚人,縣官極端難做,歷任知府大人也傷透了腦筋。」

「再說崇明,乃是化外之地,還管著啟東和洋山港,駐軍比老百姓多,所以稱為鐵崇明。」歸有光接著道:「然後是吳江,豆腐是外表光鮮味道淡,正好說明吳江的問題,在那當官看著挺風光,可就在府台眼皮子底下,比較規矩;又是南北通衢之處,一年不知道多少官員滋擾,收入有限,支出卻很大,有時甚至入不敷出,所以說豆腐吳江。

「呵呵,這五個起碼還算褒揚吧,」沈默笑道:「後三個聽起來,似乎就有些刻薄了。」

「是啊,昆山最窮,所長不過曲藝爾,」歸有光有些苦澀道:「唱戲的太多,在人眼里就成了叫花子,實在是天大的誤解。」感慨幾句,便很快跳到最後兩個縣道:「至於長洲吳縣兩縣附郭,要聽憑大人您日差夜遣。其中吳縣更是府衙所在,抬頭不見低頭見,幾乎就是上官幫佣了,外快難撈,還得倒貼,要不人家怎么說,」他呵呵一笑道:「前世不修,才去做府城縣官。但實際上也不盡然,做得好的話,升的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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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歸有光的話,沈默對下面各縣的情況有了個感性的了解,又問道:「如果您是蘇州的父母官,會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哪幾方面呢?」

歸有光顯然曾經設想過類似的問題,已然成竹在胸,聞言還是不緊不慢道:「若想保本府平安,就得把三件事做好,票券、機工和治水。」

沈默坐直身子道:「請先生說詳細些。」

「倒著說吧,」歸有光笑道:「先說治水,咱們蘇州挨著太湖,算是倒了大霉,每年汛期湖水上漲,就連帶著數條河跟著漲,幾乎一大半的縣,每年都要大力修堤。勞民傷財把堤壩修得越來越高,卻更加讓人提心吊膽……堤壩越高,蓄水越多,一旦有沖破的地方,可就是大水災了。」

沈默嚴肅的點點頭道:「這件事先生得陪我實地考察一番,然後咱們再議。

「卑職明白。」歸有光點頭道:「那再說中間一個,機工。」他也是一臉嚴肅道:「蘇州城內,已經有繩絲作垃五百余家,絲織作坊八百多家,全城近八成的男子在工廠中做工,另外還有外地來做黑工的,至少有兩萬人……這些人可以統稱為『機工』,他們與提供織機、場地的機戶矛盾重重,」說著加重語氣道:「而且這些人心很齊,往往是一人有事,萬人呼應,十分的危險,大人應該高度重視這些人的一舉一動。」

沈默重重點頭道:「我明白了。」

「再說第三個,票券。」歸有光嘆口氣道:「您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嗎?」

「知道一點,「沈默微微搖頭道:「但沒有深入了解。」

「這是這兩年才興起的東西,一下子所有人好像著了魔一樣,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可我知道明明只能日產一千斤餅的店,卻賣出好幾萬斤的餅券,如果出現什么意外,所有人都拿著餅券去換餅,他們根本沒能力支付。」歸有光一臉險峻道:「我倒不是擔心『萬福記』,下官是擔心會引起其它種類的各種券也會遭到跟風擠兌,到時候店主們還不上,還不被債主吃了?而且被坑了錢的老百姓,恐怕是要有過激舉動的。」

「明天把那個沈鴻昌叫來,我要仔細問問他。」沈默知道歸有光說的很含蓄,其實應諉把『過激』改成『暴亂』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