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千千心結(1 / 2)

紅樓遺秘 迷男 3875 字 2020-11-15

第九十四回 千千心結

翌晨,兜兜醒來,發覺自個睡在床上,心忖定是小姐搬的,忽爾想起了寶玉:「昨晚竟給他哄了這么多杯……不知他下山了沒有?」怔怔地呆了一會,方爬起下床,穿了鞋襪,來到隔壁沈瑤房前,輕輕敲了幾下門。

沈瑤開門出來,身上只披一條冰梅銀綉紗子,鮮媚得宛如雨後嬌花,面上卻似有些忸怩之色。

兜兜見狀,即時明白了幾分,指著屋內笑道:「在里邊?」

沈瑤面泛桃花,咬著唇兒點了點頭,羞嗔道:「我有叫他去別的房里睡啊,可這人就是賴皮,被他纏磨死了。」

兜兜吃吃笑道:「他若肯啊,倒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那……我們今兒還走不走?」

沈瑤正色道:「當然要走,遲一日回聖山則多一分變數,大將軍的安排也可能被打亂。」

兜兜道:「好吧,我這就去做飯。」

沈瑤回到屋內,掀帳坐在床沿,見寶玉仍在酣然大睡,便輕輕推了推他,柔聲喚道:「懶豬豬,起來了,我們還要趕路,你也該回去了。」

寶玉昨晚喝了不少酒,接著又鬧了個梅開二度,回房後還在被窩里跟佳人卿卿我我直到深更,是以頗為困倦,只含糊應道:「再睡一會……就一會……」

沈瑤見狀,便舍不得硬拉他起來,坐在旁邊靜靜看著,瞧著瞧著不覺痴了,想起今次一別,便是萬水千山重逢渺渺,心里頓一陣酸楚黯然,忽聽心上人夢囈道:「阿瑤你定……定要快快回來啊……我……我可是天天想著你的……」

沈瑤心中顫悸,俯下身去在愛郎耳邊低低道:「我會的我會的,事情一了,我就會立刻飛回你身邊來的……」貼臉在他額上親了一口,坐直起來瞧了瞧,忍不住又俯下去在他唇上輕輕地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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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心舒神暢地聽著窗外的清脆鳥鳴,迷迷糊糊摸了下旁邊,整個人忽爾清醒過來,猛從被窩里坐起,大聲喚道:「阿瑤!阿瑤!」卻半晌不聞回音。

他心頭一縮,胡亂披了件中衣便跳下床來,推門急奔而出,邊尋邊喚:「阿瑤!阿瑤!你在哪里?」待到後來又喊兜兜,只是俱無人應。

寶玉尋遍幾間屋子,終明兩個女孩已經離去,心中有如刀絞,不禁揪發懊悔:「都是我貪睡!都怪我貪睡!竟連為她們送別都沒趕上!」

他在院子里呆了許久,方長吁短嘆地回屋穿衣,忽瞥見枕畔放著張紙條,用半瓣隱約透明的白石壓著,正是從丁翊秘庫找到的絕世奇寶「映花琳琅」,急忙拿起紙條來看,入眼兩行秀氣飄逸的字兒,寫著:

「玉:

我們不能耽擱,就不等你了,廚房里有早點,記得去吃。倘在都中遇見什么難處,可去找崔朝陽幫忙。

分君心半瓣,寄妾思滿懷。

你的阿瑤」

內容雖簡,但寶玉卻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一種脈脈的溫馨與情意,特別是最後的署名。

他兩眼發潮,把字條和那半瓣白石捧在胸口,坐於床沿傷感了良久,輕撫錦被,鼻中似乎還能聞到那「瑤池嬌」的淡淡香氣,反復念著那句「分君心半瓣,寄妾思滿懷。」突然喃喃傻笑:「你的阿瑤……你的阿瑤……你是誰啊?」

寶玉失魂落魄地回到都中,方記起此次出城,原本是要到紫檀堡看望白湘芳的,正打算次日再去,卻聽王夫人說明天便是賈敬的壽辰,闔府皆要過去熱鬧,心中立念起可卿來,怕又見不著她,一時愁腸千結,忽爾想起鳳姐來,忙跑去悄悄央求。

鳳姐兒只是閑閑坐著,待痴人把好話軟話吐盡,方橫了他一眼,笑道:「用得著這樣牽腸掛肚么!好啦好啦,我雖與她輩份不同,卻是情同姐妹,明兒自然要去看她的,到時你就跟著我吧。」

寶玉大喜,如非屋里的丫鬟婆子進進出出,差點就要猴到她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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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除了賈母,王夫人、鳳姐、寶玉一眾都過寧國府來,賈珍並尤氏接了進去。尤氏之母先已到了,大家見過,彼此讓了坐,自免不了一陣說笑。

幾杯茶過,王夫人問起可卿:「前日聽見你大妹妹說,蓉哥兒媳婦身上有些不大好,如今到底怎么樣了?」

尤氏道:「她這個病說來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們玩到半夜,回家來還好好的,到了二十後,便一日比一日不好了,也懶得吃東西,經期又有一陣子沒來。」

邢夫人道:「別是喜罷?」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並一家子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賈珍臉上正不自在,忙趁機出去了。

尤氏方繼道:「前陣子大夫也有說是喜的,但這兩日馮紫英薦了他從學過的一個先生,據說醫道很好,瞧了又說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個症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葯,今日頭眩的略好些,別的卻仍不怎么見效。」

鳳姐兒聽了,眼圈便紅了起來,寶玉更是心如刀割心急欲焚,巴不得能立即過去瞧瞧。

正說話間,賈蓉進來,到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跟前請了安。

鳳姐兒便捉住了問:「蓉哥兒,你且站住,你媳婦到底是怎么著?」

孰料賈蓉皺皺眉頭,只應道:「不好就是!嬸子回頭瞧瞧去就知了。」言罷逕自出去了。

寶玉見了,心里既納悶又生氣,不免更為可卿擔憂:「卿卿身子不好,他卻怎么如此不耐煩?」

說是賈敬的壽辰,卻因他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在城外的道觀里不肯回來,說是:「我是清靜慣了的,可不願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鬧去。」因此今日之慶不過是個虛應的景,擺幾桌筵席,看幾折戲,大家湊合著熱鬧,卻沒個主角的。

午飯之時,寶玉如坐針氈,不住暗地里催促鳳姐。

鳳姐挨不住他鬧,飯畢匆匆漱口凈手,就回太太們:「我先去瞧瞧蓉哥兒媳婦。」帶了寶玉,喚賈蓉帶著往可卿這邊來。

進了房門,三人放輕腳步,悄悄走到床邊,可卿在帳里望見,便掙扎欲起,鳳姐趕忙上前扶住,握其手驚嘆道:「我的奶奶,怎么幾日不見,就瘦成這模樣了!」

寶玉凝目望去,只見玉人神形憔悴面色蒼白,心中頓時一陣大痛,眼淚險些掉將下來,若非賈蓉在旁,早奔上前百般憐惜了。

可卿仍半支起身,靠枕斜卧,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女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順一天,就是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的過年去呢。」

賈蓉聽得臉上陣青陣白,忽朝瑞珠喝道:「還不快去倒茶!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喝茶呢。」

寶玉正怔怔地望著牆上的《海棠春睡圖》與那副秦太虛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對聯,不覺想起在這屋里的香榻上夢游「太虛幻境」的事來,再憶及那醉碧軒的銷魂、翠石屏里小木屋中的纏綿,不禁情迷神傷,聽她說了這些話,更如萬箭攢心,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

可卿眼角睨見,心里一陣酸楚,目中也發澀起來,趕忙垂下頭去,悄悄嘆息了一下。

鳳姐知曉這對冤家的荒唐秘事,生怕賈蓉瞧出端倪,忙道:「寶兄弟,你忒婆婆媽媽的了。她病人不過是這么說說,哪里就到得這步田地了?況且能多大年紀的人,略病一病兒就這么想那么想的,還不是自己倒給自己添病兒么?」

寶玉忙拭了眼淚,朝可卿強笑了笑,卻見玉人只是怔怔地望著被子,始終不望自己這邊一眼,偏他素又毫無自信,心里漸漸灰了,失魂落魄地思道:「我又算得了什么?在她心目中,一直不過是個局外人罷了……」

賈蓉也干巴巴地勸了兩句:「她這病也不用別的,只是吃得些飲食就不怕了。」

屋中一時靜得瘮人。

鳳姐又對寶玉道:「好了,人也看到了,沒什么大礙的,太太適才叫你快些過去呢,別只在這里呆著,倒招得媳婦也心里不好。」

寶玉哪舍得離開,但聽她這么一說,又怕自個留在這,還真惹可卿心里不快了,不禁大為猶豫。

鳳姐朝賈蓉使了個眼色,說道:「園子里的戲就快開始了,你先同你寶叔過去罷,我再略坐一會兒。」

賈蓉在可卿跟前待得大不自在,聞言趁機開溜,拉了寶玉便往門外去。

可卿心頭一顫,急忙抬首朝寶玉望去,手在被里悄悄輕撫自己的肚子,心中悲苦交煎地輕喚道:「好孩兒,快看看你的父親,快記住你爹爹的模樣,今次之後,我們多半再見不著他了……」

寶玉到了門口,戀戀不舍地回了下頭,不想正碰上可卿這深深地一瞥,心頭驀地劇震,剎那間神魄俱銷。

自他入房以來,始終不見可卿看自己一下,不覺心灰如槁,但就這如煙如霧如怨如訴的一眼,驟令得他精神大振:「卿卿是在乎我的!卿卿心里邊定是有我的!」當下幾乎不顧一切奔回床前去。

賈蓉卻急著離開,只一味拉他出去,道:「寶叔走吧,我們在這,她們倒說不了知心話哩。」

寶玉這才省醒過來,可卿畢竟是此人的媳婦,千般不甘萬般無奈下,只得將那銷魂蝕魄的眼神深藏於心,行屍走肉般隨他去了。

待他們兩個走後,鳳姐兒又勸解了可卿一番,說了許多衷腸話兒,忽然壓聲笑道:「知道么?那人對你可真牽腸掛肚的,昨兒怕你不肯見他,還特跑去央我帶他過來呢,你也是的,居然不跟他說一句什么,唉……依他那性子,回去又得如痴如魔了。」

可卿心中凄苦,只強忍著不讓自個掉下淚來,黯然許久,終於輕嘆道:「好嬸嬸,你若疼我,這段孽緣就莫再提它了……如今只余一樁心願,非得告訴嬸子,別人曉得亦未必中用。」

鳳姐聽了她的口氣,心中隱感不祥,強笑道:「有何心願?你只管與我說便是。」

可卿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及你,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鳳姐聽了此言,不由心生敬畏,又覺她話里有話,點頭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

可卿冷笑道:「嬸子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是人力能可保全的,但如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到時或可免遭萬劫不復。」

鳳姐疑惑道:「難道我們府中有甚不妥?」

可卿只道:「這個嬸嬸不必知道,眼下若能行妥兩件事即可,第一,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但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之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幺力,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將來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卻是不入的,倘真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可有條退路。」

鳳姐更是驚疑不定,追問道:「什么罪不罪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令你竟出此言?」

可卿幽幽一嘆:「要知即使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也不過是瞬間的繁華,嬸嬸只消記得我的話,如信得過我,便依言去做,免得他日生悔。」

兩人說話間,尤氏打發人請了兩三遍,可卿不想再多說,遂道:「嬸子你去吧,我有點乏了。」

鳳姐兒見她邊說邊喘,雖然滿腹狐疑,亦不忍累著她,於是道:「你好生養著罷,我回頭再來看你,合該你這病要好,所以前幾日就有人薦了個好大夫來,再也不用怕的了。」

可卿懶懶一笑,淡淡道:「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我這病不過是挨日子。」

鳳姐急道:「你只管這么想著,病哪里能好呢?總要想開了才是,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呢,如今才九月半,還有四五個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這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你,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能夠吃的起,好生養著罷,我過園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