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集 226(2 / 2)

成人合集 4416 字 2020-11-15

初中部教學區萬籟俱靜,操場上的喧鬧模糊而圓潤,像是來自地下的某種神

秘儀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幾扇窗溜出一線微光,給落葉松抹上了一盞金色塔頂。

一種隱秘的委屈突然從心底升起,幾乎下意識地,我隱去了腳步聲。三班教

室黑燈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一趟,才驚覺身旁的樓梯口有人。

這讓我險些叫出聲來,對方似乎也嚇得不輕。然而我立馬發現那是兩個人。

他們原本抱在一起,此時迅速分開,每人手里還提著一條板凳。

「嚴林?」王偉超的聲音一如既往,但那絲顫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動

不動。我也一動不動。我竟然毫不驚訝。「你個逼放屁了?」他笑著朝我走來。

模糊的黑暗中我飛起一腳。王偉超連退幾步,踉蹌倒地,卻連聲像樣的慘叫

都沒有發出。簡直不可理喻。剛要躥上去,邴婕攔住了我,確切說是死死抱住了

我,她帶著哭腔:「不是這樣的,嚴林。」這和傻逼言情劇一模一樣的情節令我

作嘔。

而那竄入鼻間的清香、拂人臉龐的柔絲更是讓我惡心。擺脫開邴婕我只用了

倆字——婊子。她後退兩步,靠著牆,已經哭出聲來。王偉超說:「你他媽再罵

一句試試?」我一字一頓,對著那個瑟瑟發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親一言不發,連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銷聲匿跡。只有身下的破

車尚在兀自呻吟,讓我愈加羞憤難當。母親進來時,我們已經在政教處站了一個

多小時。指針滴答滴答地爬過心坎,我脊梁挺得筆直,余光卻始終擺脫不了身旁

的王偉超。我總忍不住跳將起來,再掄他幾拳。母親如一縷清風,攜來一片微涼

的夜空。她和執勤老師說了幾句,便朝我們走來。先是看了看王偉超——她神情

復雜地看著他,細聲叮囑一番,就讓他走了。然後她轉向我,就那么盯著,也不

說話。我低著頭,一顆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開。好在執勤老師上前勸說,母

親方就此作罷。她瞥了我一眼,轉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後。她腳步似飛,我也

只能亦步亦趨。直到後來騎上車,駛上環城路,兩人都沒說一句話。

在村西橋上,母親兀地停了下來,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個夜空:「打什么架?

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長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橋頭,摩挲著石獅子,

腫脹的目光飄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驚訝,簡直像一彎掛肉的鐵鉤。

我不由多瞧了兩眼。當一縷風拂過,水面盪起破碎的波紋時,那彎鐵鉤便死

死勾住心底,微漾間竟有一種快意擴散開來。良久母親重又騎上車,我緩緩跟了

上去。

到家洗漱完畢,剛要進自己房間,母親叫住了我。至今我記得燈光下那微顫

的睫毛和濃郁的煮雞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說:「看什么看,還有臉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說:「低什么頭,認罪伏法呢?」按摩完畢,母親就出了

廚房。

她邊走邊說:「切了點土豆片,自己敷上。」

可喜可賀,和王偉超干架後沒幾天,我就迎來了第二架。雖然從小身體素質

好,但我很少與人沖突。然而那天,請原諒——我從未見過那么亮的光頭,又淌

著汗水,與太陽遙相呼應,晃得人頭暈眼花。於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訴他

即便是高中生,也不應該剃這樣的光頭。他貌似並不同意我的看法,不僅反推回

來,還指著我說:「肏你媽屄!」於是我來了兩拳,又跺了兩腳。他就趴到了地

上。時值晌午,籃球場像塊蓋玻片,不遠處的食堂人聲鼎沸。我剛想招呼大家繼

續走,腦後就蓋來一板磚。於是我就不知東南西北了。

在醫務室緊急處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診所。剛縫完針母親就趕來了。她

發絲輕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簡直振聾發聵。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勁捏

著我的手叫著「林林」。實在太過使勁,我只好答應了一聲。她總算松了口氣。

據說板磚最容易把人搞成腦震盪,而後者的一種臨床表現就是痴呆。接下來

就是輸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覺一個腦袋有兩個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

人開瓢的地中海。進而我想到,老天爺貌似搞錯了,要說開瓢,再沒有比那個光

頭更合適的了。母親咨詢過醫生後就平靜了許多,雖然還捏著我的手,但她說:

「好了再跟你算賬。」說這話時她手心都是汗,豐滿的胸部把襯衣撐開一條縫,

似有股熱氣從中溢出,持續地沖擊著我的腦門。我趕緊閉上了眼。在氣態的酒精

海洋中,傷口隨著母親的脈搏輕輕跳動。後來就不跳了。

再後來傷口又跳了起來,隱隱作痛。我睜開眼時發現下體直撅撅的。輸液室

的門輕掩。也不知哪來的風,窗簾四下飛舞。母親就坐在窗外,與陳老師閑聊著,

聲音輕柔卻清晰。起初她們說著工資待遇,後來就談到了地中海。陳老師一臉憤

恨:「那家伙在醫院里躺了兩周,我以為他會辭職走人,嗨,沒事個樣子。」母

親嘆了口氣。陳老師說:「要我說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誰讓別人上面有人呢,

這種事連個處分都沒有。」我剛要喊母親換葯,陳老師壓低聲音:「哎,你說你

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給人揍成那樣。以前我還覺得喬曉軍除了有點禿,還勉強能

看,現在咋瞅咋猥瑣。」母親拍拍陳老師肩膀:「你這說哪去了。」

後來兩人不知道說起了什么,吃吃地笑了起來。透過玻璃我能看到母親低著

頭,腦後烏亮的發髻都一顫一顫的。也不知過了多久,笑聲總算停了下來。陳老

師攀上母親肩頭,聲音更低了:「……我看你妹夫那小眼放著精光,不會在打你

注意吧?」「說啥呢,你個死婆娘。」兩人扭在一起。「換葯!」我梗著脖子朝

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許是用力過猛,轟隆一聲響,腦袋似要炸裂。

母親回去給我拿飯的時候,姨父卻來了。

他一進門就發出一連串看起來十分豪氣聽起來卻無比猥瑣的笑聲「哈哈哈哈,

到底是我外甥。早前才聽說你和同學干架了,才過了多久,板磚都挨上了。哎哎,

我這話可不是損你,年輕時不挨一板磚,都愧對那青春啊。」

馬勒戈壁的,你現在那損樣是挨板磚砸成的吧。

我有些心虛地瞅了一眼姨父,他的表情和說話都和往常一樣,這讓我多少心

安了一些。

姨父點上了一根煙,這時候進來一護士姑娘立刻就嚷道:「病房內不許——!」

一轉頭間「哦,是陸書記啊。」姑娘那潑辣的模樣變戲法般變得謙卑起來,

高八度的音量突然轉到了畢恭畢敬的輕聲細語,真讓我大開「耳」界。

姨父吐著煙沒理會她,那護士姑娘說完屁股一扭,屁話沒再說轉身就出去了。

「我聽說你來找了我幾次了,有什么事呢?」

我沉默了好一會。這些天找他,我是的確有事情要問他。我不想對他用指教

這個詞。但真要到問的時候,我又發現自己無從說起。有些事情心里想,和說出

來是兩碼事。

之前想要找他找不著,現在想避著他卻送上了門。

「那些人為什么這么害怕你?」

「害怕?」

姨父先是楞了一下,很快就哈哈大笑起來。我一臉納悶,但這種笑聲終歸不

是什么好事情。

「那姑娘叫邴婕對吧?」

「什么?」

「我說,你那天和同學打架,是因為那個叫邴婕的姑娘對吧?沒什么不好意

思承認的,誰年輕時不暗戀過女孩呢。」煙頭那熾熱的烘爐突然亮了幾分,一下

子就把所剩不多的旅程走到了終點,姨父手一彈,煙屁股帶著余輝飛出窗外:

「這樣說吧。你看,你有想要的或者說想奪回來的東西,對吧?每個人都有。」

姨父挪了挪凳子,靠近了我幾分,反射著油光的臉龐上,那本來就小的眼睛

眯成一條細縫:「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需要很多……我不太喜歡說方法,

我一般管這叫手段。你說的害怕,不過是眾多手段中的一種。」

「實施手段需要相應的力量,而這些力量總的來說分兩種,一種你比較陌生,

叫權。哎哎哎,先別打斷我。我知道你不以為然,但你還無法深刻理解什么是權

力。另外一種你就熟悉多了,叫錢。一般來說,人們普遍認為權是大於錢的,但

在我看來,實際上這兩種東西是平等,相互相成又互相牽制。」

「你看,你為什么躺在這里。要權你沒有,要錢你也沒有,你唯一擁有的力

量是什么?你的拳頭。所以遇到問題你想憑自己能耐解決,無一例外最後多數是

用上了拳頭。了不起上面握把武器。」

姨父的椅子又挪近了幾分。

「你大概很好奇,為啥那些女人,面館的老板娘,你的若蘭學姐,為什么會

像頭牲畜一樣任我使喚對吧?」

還有我母親。

「我不是讓她們害怕我,當然,她們也害怕我。恐懼是一種特別方便快捷的

手段,但缺點是不穩定。」

他雙手撐在膝蓋上,俯下腦袋,他那張惡心的臉離我就一個籃球的距離了。

「我讓她們需要我。明白嗎?如同你需要吃飯,需要喝水。我說了,每個人

都有想要的東西。你知道那個姑娘需要什么嗎?你有她需要的東西嗎?」

說的什么雞巴!和隔壁村算命的黃瞎子一樣,說了一輩子神仙話,算了一輩

子財運到頭來自己家徒四壁,最後摔死在那破瓦房里。

「現在跟你說了你也整不明白,最後再說一句:沒有沒來由的愛,也沒有沒

來由的恨。你只要領會了這一句話,很多東西你就明白了。」姨父站起身子來,

清了清嗓子:「在這之前,還是讓姨父來幫你吧。」

那個傍晚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悶聲不吭。母親則不時回頭甩出只言片語。她

說:「你小舅媽下午來過了,還有趙老師,你瞧趙老師對你多好,別老跟人過不

去。」她說:「你餓不餓,想吃點啥?」她說:「有些帳等好了再給你算,趁還

能樂呵偷著樂呵去吧。」然而晚飯時,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說:

「聽說喬曉軍也給人開了瓢,他腦袋不知好了沒?」母親正給我盛著魚湯,眼都

沒抬:「你知道的倒挺多。」我敲著筷子:「這誰不知道啊,早傳開了都。」母

親把魚湯遞給我,沒有說話。等她給自己盛好湯坐下來時,終於開口了:「有些

事兒本想過段時間再說,瞧這情形還是趁這當兒掰清楚得了。都這時候了,嚴林

你就一門心思放到書本上,別老鑽那些亂七八糟的。」我抬起頭:「啥亂七八糟

的?」母親說:「你自己清楚。」我一字一頓:「我不清楚。」母親放下勺子:

「現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頭。而母親還

在繼續:「不止一個老師提醒過我了。還有上次跟王偉超打架,也是因為這個吧?」

我埋頭把魚湯喝得一干二凈。飯桌上靜悄悄的,只有我的頭在呼呼膨脹。母

親伸手接碗時,我盯著她說:「我自己來。」我費力地晃了晃腦袋,它已經有兩

層樓那么高了。

奶奶是個憂傷的人。對她而言,如果整個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

天上掉下個表親戚。這樣說,她老人家肯定會白我一眼:「親戚就該多走動,來

往多自然就熟稔了,畢竟血濃於水嘛。」奶奶的表姨比她還要小幾歲,剛從北京

回來。按她閨女的說法,這位表姨屁股還沒坐穩就開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

奶奶過去住幾天不可。爺爺自然一塊去。奶奶的這位遠房表妹看起來三十出頭,

印象中有點肥,碩大的屁股把套裙撐得都要裂開。她丈夫理所當然是個瘦猴,戴

個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據母親說此人曾是我們學校老師,還教過我地理。但

我死活想不起來。

之後沒幾天——我記得頭上都還沒拆線——我們到平陽作中招應試能力測驗。

其實也就是配合教育廳做個摸底,回報嘛,分給參與單位幾個省重點高中免

試指標。與試人員丑名其曰「種子隊」,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計劃去

三天,不想臨時有變,分成文理科分別測。第二天下午就讓我們第一組先行打道

回府了。

大巴車上遠遠能看到邴婕,同去時一樣,她會時不時地掃我一眼。我老假裝

沒看見。到學校將近四點半,老師囑咐我們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課。

我到車棚取了車,就往家里躥。出校門時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

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