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2)

雪域往事 曾九 1867 字 2020-12-23

被送到死亡營地的時候,我絕沒有想到我還要如此生不如死地苟延殘喘這么多年,而且好像永遠看不到盡頭。

我被扔在營地里的一間小木屋里。屋里原先就已經有了五個弟兄,樣子一個比一個嚇人。就像住了一屋子活鬼,屋子里整天都是鬼哭狼嚎的。我躺在潮濕的地上,咬牙忍著渾身火燒一樣的劇痛,等待著死神到來的那一刻。這里當初就是我帶著弟兄們選的地方、蓋的房子。沒想到竟成了我自己的葬身之地。忽然我感到有什么不對勁:這房子里的弟兄我差不多都認識,有的還是頭一撥送來的。他們居然還都活著。我心里一緊:難道連閻王也不要我們?緊接著我又看到了更加意外的一幕。天傍黑的時候,一個蹣跚的身影打開了房門,放下一個瓷盆,又轉身匆匆走了。那瓷盆里竟是熱騰騰煮熟的青稞。屋里的弟兄們一個個東倒西歪地湊了上去,貪婪地爭搶著瓷盆里地吃食。這救命的青稞現在就是在木斯塘的營地里也難見一面,而且這種地方怎么還會有人敢留下照顧我們這些鬼一樣的瘟神?

從同屋弟兄們的只言片語中,我終於明白了就里。原來當地的山民不知怎么知道了這個地方有我們這樣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瘟神,他們居然把這里當成了敬鬼的場所。不時有山民帶著吃的來到這里,求我們這群鬼不要騷擾他們。一傳十,十傳百,漸漸方圓幾百里的山民都跑到這里來敬鬼了。更離奇的是,一個不知家在何處的老山民,竟主動留在這里,把山民們留在這里的吃食弄熟,每天按時分到各屋。這個老山民自稱叫巴郎,據說是個老絕戶。他們全家都是得一種怪病死的。他會用草葯配一種苦澀的葯水,靠這葯水他活了下來。他用這葯水給弟兄們治病,雖然沒有人被他治好,但被扔到這里的弟兄們居然多數都活了下來。不過我對這個老絕戶沒什么興趣,我想死,我想盡快了結。

屋里有認識我的弟兄,開口和我打招呼。我閉著眼一言不發,我已經是鬼了,馬上要去見閻王,我不打算理任何人。天黑了,門開了條縫,老巴郎塞進來一個瓷盆。離著老遠我就聞到盆里散發出來的熱乎乎的麥香。以前大酒大肉,從來沒想到清水煮青稞也會這么香。但我閉著眼,忍著全身各處不斷傳來的火燒一樣的疼痛,抵御著陣陣襲來的飢餓。一夜就這么過去了,一個白天也過去了。可我身上的痛感不但一點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揪心揪肺了。其實更難熬的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飢餓感。我現在才知道餓是這么難挨。特別是當地上放著熱氣騰騰的煮青稞的時候,就像有無數只小手從胃里伸出來,真是百爪撓心啊。終於,在熬到第三天的時候,我實在熬不住了。在一個同屋弟兄的勸慰下,我吃下了第一口煮青稞,然後就一發而不可止了。

我沒有死成,也就逃不過遭活罪了。雖然我瘋了一樣喝了大量老巴郎的葯水,但我身上的疼痛一點沒有減輕,只是身上的紫痂爛的慢了一些。但可怕的是,我的手腳幾乎完全喪失了感覺,而且漸漸萎縮。到了第二年下雪的時候,就抽成了人說的「鬼爪」。不要說拿東西,就連盆里的青稞都捧不起來了。從那時起,我就只能像牲口一樣,用嘴在盆里拱著吃食了。但我沒有想到的是,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

來年開春的一個早上,我睜開眼就覺得不對勁。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弄明白,是褲襠里濕漉漉泥濘一片,臭氣熏天。原來我睡著的時候不知不覺拉在褲子里了。人死的那一剎那管不住自己,屎尿齊流,這樣的事情我見過不只一次了。可我還活著,想死都死不了啊。我下意識地縮了縮屁眼,發現一點感覺都沒有。一股無邊的恐懼襲上我的心頭:難道在我臉上、身上發生的慘劇也會傳到下面嗎?這恐懼不幸變成了現實。那年的夏天,我的下身從隱隱作痛到疼的鑽心,不斷有惡臭的東西從里面流出來。但最可怕的事情,是我發現我的寶貝家伙的兩個蛋蛋開始隱隱作痛,接著就腫脹起來,不久就腫的像兩個牛蛋。跟著肉棒也腫了起來。肉棒一腫就整天挺著,張開的馬眼里不停地向外流黃水,疼的我坐卧不安。很快,我的屁眼爛出了一個大洞。肉棒上的馬眼也像張小嘴一樣一點點張開,最後爛成了一朵花,整天流膿,就像得了楊梅大瘡。這時候我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每天躺在鋪上,疼的鬼哭狼嚎。同屋的弟兄們受不了,都逃開了。只有老巴郎不嫌棄我,仍每天給我送吃的。還給我送來他的葯水,不但給我喝,還給我沖洗下身。終於,到下雪的時候,我的蛋蛋和肉棒消了腫,但龜頭已經差不多爛沒了。

就在我在鬼屋里苟延殘喘的時候,有一天老巴郎忽然帶了個人來看我。我一看,居然是同鄉雍沛。雍沛當年攻打松卡鄉政府的時候就參加了,這些年一直跟著我。是唯一還在的老兄弟了。他看見我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雖然滿臉恐懼,但仗著有老巴郎給他壯膽,隔著門縫還敢戰戰兢兢地和我打招呼。雍沛從門縫里送進來一串東西。我借著微弱的光線看清他手里的東西,心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這是我那串寶貝菩提子佛珠。雍沛說是從我留在營地的包袱里發現的,知道這是我心愛的寶貝,所以就給我送來了。老巴郎把佛珠給我掛在脖子上,我用唯一還有點知覺的嘴唇一粒一粒觸碰著那些柔韌的菩提子,感受著那上面縱橫交錯的紋路,真是感慨萬千。我曾經發下宏願要攢夠一百零八顆菩提子,可現在只有四十粒,看來這輩子是沒有指望了,誰知下輩子我會變個什么來到這世上呢。

看到我流了眼淚,雍沛趕緊和我說起了營地里的事。從他那里我才知道,自從我被送到這里來以後,「家」的飛機就再也沒有來過,電台聯系也中斷了。聽說旺堆那邊和達蘭還有電台聯系,但頓珠這里的電台早已銹成了鐵疙瘩。益西的幾百人似乎已經死心塌地留在這邊過日子了。他們已經開始開荒種地,與周邊的山民和睦相處了。現在給養的來源斷了,整個木斯塘都是一片飢寒交迫,尤其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什么吃的都找不到。幾個營地每年到這個時候都有弟兄被凍死餓死。木斯塘周圍已經很難搞到糧食和牲畜了。旺堆和頓珠時不時派一些弟兄到邊境那邊去撈一把。不過弄回來的牲口還沒有撂在那邊的弟兄多,加上弟兄們越來越惜命了,聽到槍聲就往回跑,所以經常是空手而歸。這樣一來,倒是益西那里還好過一點。所以不斷有弟兄跑到益西那邊去。聽了他的話我也只能嘆息一通,看來我們都只有把骨頭爛在這異鄉他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