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圍城九嶷,玄泉鐘鳴(1 / 1)

照日天劫 默默猴 17681 字 2020-11-17

南陵城天武軍中軍大營鄧蒼形緩緩褪下虎首金盔,盔鍪內的硬革襯里離開發頂的瞬間,被壓迫了一整夜的頭皮一松,一股撕裂般的刺痛忽然涌現,似乎可以感覺血液竄過淤凝的血脈,疼得他微微蹙眉,鬢邊擠出蛛網似的細紋。虎首形盔飾的紋縫里爬滿斑剝銅綠,所剩不多的鎏金面上映出一張模糊扭曲的黝黑臉孔,隨著帳里搖晃的燭火明明滅滅,輪廓雖不真切,額鬢邊的灰白卻反而看得十分清楚。「原來我……也到這種年紀了么?」想當年,一提起楚州的「騰雲虎視」鄧蒼形,誰都知道是百軍盟齊盟主身邊首屈一指的大將,為齊盟主訓練親兵、南征北討,是北方響當當的人物。後來齊天放多行不義,眾叛親離,終究被「那個人」所消滅;那人欣賞鄧蒼形治軍嚴謹,不但以客將的禮遇身份將他延入麾下,許他保留舊部、自行節制,更封為「五虎上將」之一,尊榮猶在本部諸軍之上,一時傳為美談。這一晃眼,也過了十幾年了。「『五虎上將』……」鄧蒼形撫摩著霧蒙蒙的鎏金虎盔,不覺苦笑。「虛名不僅誤人,也誤青春啊!」遠方的吶喊、廝殺聲似乎已告一段落,只餘祖龍江的濤浪隱隱拍岸;帳外一陣清脆的鞘甲咳碰響,一條被拉長的黑影投在牛皮帳上。「中郎,我是延庭。」喉音清亮沉著,帶著些許少年人獨有的尖亢。「進來。」帳門一掀,一股血腥混雜著煙硝火燎的氣息隨風送入,一名白皙瘦小的少年軍官扶刀快步走進,對幾後的鄧蒼形微微欠身。「禮數就免了。」他一揮手,抬頭便見少年沾滿血污的文秀面孔,年輕的臉上略顯疲憊,但那雙細長的丹鳳眼中仍蘊有精光。那是沙場劫餘、百戰得勝的老兵才會有的眼神。鄧蒼形心里已有了譜,嘴上仍習慣性的問:「邪火教退兵了么?」「退了。」少年扶刀趨近幾前,幾上攤著一張巨幅的城郭圖樣,牛皮制的圖上繪滿朱、青點線,鉅細靡遺的列出城里城外的雙方布防。「敵人佯攻青龍、朱雀兩門,各約千餘人。」名喚「延庭」的少年軍官指著東、南兩處城門,神情冷淡,彷佛經歷那場激烈攻防戰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另有兩千人攻打西邊的白虎門,這處的人比獸多,約莫是本部軍。我派弓手集中清掃西門,一刻鍾前敵人已退,損傷須待天明後才能清點。」「退得快了些。」鄧蒼形蹙眉沉吟:「我還以為會再膠著一會兒。」屈指輕叩桌沿,一時陷入長考。那少年軍官曲延庭跟了他好幾年,知道是鄧中郎的老毛病,靜靜扶刀站到一旁,也不打擾。邪火教以魔門嫡傳的外道秘法驅役猛獸,恃以稱霸南境,麾下的猛獸軍團極其耐戰,若不能射殺役獸之人,這些猛獸無論體力或殺傷力都遠超過人類,對戰起來十分辛苦。前南陵城守章衢是出身中京軍系的名將,為「那個人」把守南方門戶多年,在天武軍內的評價很高,卻在對邪火教時一戰全潰,八千守軍被黑夜里蜂擁而來的山豺、狼群,甚至白額猛虎屠殺殆盡,能活著退回城里的還不到兩成。章衢被撕咬得不成人形的殘軀一送回中京,軍師立刻派出八百里加急的快馬,把鄧蒼形從西邊戰線調了回來,命他接替陣亡的武鋒將軍章衢,火速移防南陵。「世上多的是攻城掠地的猛將,但精於守城、撤退、百萬軍中拏孤救亡的名將,普天之下也只有將軍一人。」回到中京的那晚,軍師獨自來到鄧蒼形位於城南朱雀航的府邸,偌大的廳堂里空湯湯的,搖曳的昏燈殘焰劃出她一身黑衣如墨,更襯得雪膚膩白,如覆奶蜜。鄧蒼形坐在還蓋著白布的太師椅上,眯著眼打量著巧笑倩兮的嬌小麗人,居然沒有半點心猿意馬的綺想,只覺如臨大敵。軍師並不喜歡他。就跟其他出身中京軍系的同僚一樣,鄧蒼形的「客將」身份標示著他曾經率領百軍盟的兵馬對天武軍作戰,難纏的程度令眾人記憶猶新;雙方所結下的梁子,也絕不會因為「那個人」對他的青眼有加而自動抹滅。更重要的是:沒有人相信像「騰雲虎視」鄧蒼形這樣的名將,能真正居於人下。一個齊天放就夠了,嘗過被背叛的苦楚,這頭被義氣束縛了十幾年的當世猛虎,心中怎么可能還容得下「效忠」兩字?世間還有誰受得起他的忠誠?所以這些年鄧蒼形始終小心翼翼,只是周遭的疑慮並沒有隨之減少,彷佛他的恭謹慎微是另一種滿懷陰謀的偽裝。「軍師謬贊了。如有用得上末將處,但憑軍師差遣。」鄧蒼形答得不卑不亢,假裝沒聽懂她話里的譏嘲。為了不露鋒芒,十二年來他沒有搶過一陣先鋒。舉凡誘敵、奇襲、掃盪、突圍等軍功最卓著的任務,鄧蒼形從來不主動爭取,寧可擔任斷後、運補之類的工作,只要不引人注意就好。即使如此,背後的非難與謗議卻始終沒停過。有人質疑他隱忍太過,必有圖謀;也有人笑他將老膽寒,不配並列五虎上將的名位,暗地里給取了個外號,管叫「鄧檐頭」——檐上的瓦當雖刻虎面,畢竟是窖泥燒就的假老虎,豈可與嘯傲深林的猛虎山君相提並論?軍師「吉!」一聲笑出來,水汪汪的杏眼一轉:「將軍真是豪氣。那我也不客氣啦!眼下有件事兒,我瞧世上也只有將軍能辨得到,可這事兒難辨得很,須得將軍應承一聲,我才敢說。」不就是移防南陵么?鄧蒼形心里想。他在回京的路上聽到風聲,章衢被咬得骨肉支離、慘不忍睹,天武軍多的是勇冠三軍的武將,卻不是誰都願意跟野獸打交道。「軍師請說。」「那我就當你是答應啦!」軍師拍手笑著,從襟里取出一幅手絹模樣的小小方巾,攤在桌面,精綉的單絲羅上透著她懷里的玫瑰幽甜,隱約帶著些許溫熱乳香,嗅著令人心魂一盪。鄧蒼形斜眼一瞧,見絲羅巾上綉著山形水流、城砦要沖,居然是一張具體而微的絹絲地圖。「我要請將軍幫我守著一處,照看一處。」鄧蒼形微微一怔,突然明白她方才不是有意挖苦,這的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任務,除了自已,他實在想不出天武軍里還有第二個人能辨得到。一股久違了的熱血沖上腦門,他垂望著身前的嬌小女子,兩人四目相對,霎時間有種心照不宣的感覺。她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這是我的意思,不是庄主的。」---如果讓「那個人」知曉,絕不會讓他去送死。鄧蒼形點了點頭,拱手道:「鄧某定當竭盡全力,不負軍師殷望。」這代表他自願成為軍師的共犯,不會把這項秘密任務的內容泄露出去,包括「那個人」在內。客將本沒有抗命的權利,但至少要多給他一些兵力;南陵沒有堅城高樓,想死守一定得捱得住消耗---這是這句話里所隱含的交換條件。軍師嫣然一笑,昏暗的廳里宛若牡丹綻放,撲面送來一股幽甜異香。「將軍有此覺悟,那是最好了。」她咯咯嬌笑,掩嘴的小手微翹著的幼細白皙的尾指,猶如一只精雕細琢的玉蜻蜓。「夷陵將軍鄧蒼形聽令!命你率本部親軍,七日內馳赴南陵,堅守城池,不得有誤!所需糧秣器械,我會讓儲婿城盡量供應,只是大戰在即,還請將軍堅持忍耐,共體時艱。」(本……本部親軍!)鄧蒼形虎目一睜,多年來的小心謹慎卻已成為本能。他抱拳躬身,及時避開與軍師四目相對的窘況;過了小半晌,才從齒縫里迸出一句:「末……末將得令。」軍師銀鈴般的笑聲回湯在四壁蕭然的空曠廳里。鄧蒼形只記得她倚坐在覆蓋著白布的長背椅中,黑細綢禈裹起的一雙玉腿渾圓緊致,小腳上套了雙綴著碾玉碎蝶的黑緞綉鞋,比他的手掌還小半截,不足一握;裸露出的右腳背圓潤細膩,竟比玉牙兒板還白。她終究還是擺了他一道。(這么美的女人,忒毒的心腸!)她……也該有三十七、八了罷?這些年來卻絲毫不見老態,瞧她偎在椅中輕晃雙腳的模樣,分明就是個十五、六歲的嬌憨少女。一瞬間,鄧蒼形突然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彷佛身在記憶的游流夾縫,滿腔的無奈無處宣泄,全都化成了恍惚朦朧……「中郎!」曲延庭的聲音帶著一貫的冷徹,將鄧蒼形的思緒拉回現實。「虎賁中郎將」是鄧蒼形的軍銜,領有六品官秩,在中京軍系不算小官。鄧蒼形除了中郎鏘的實官,也曾受封為「虎牙將軍」,轉調南陵時又特別昌封「夷陵將軍」,延庭似覺其中的安撫之意過於露骨,始終拒絕喊他「將軍」,仍以「中郎」稱呼。鄧蒼形清清喉嚨。「損失多少人?」「死了三十五,傷者百餘。死者中有二十三名山君直的弟兄,傷者多是新軍。」「山君直」是鄧蒼形直屬親軍,以當初在楚州的百軍盟舊部為基礎,招募中京左近郡縣的貧農子弟訓綀而成,經過十幾年的征討損耗,如今號稱一千五百員驍騎,實際大概只有一千出頭而已,是戰死一名就減損一分的珍貴戰力。曲延庭便是「山君直」出身,二十出頭的年紀,被鄧蒼形破格拔擢為行軍司馬。他口中的「新軍」,則是鄧蒼形接管南陵後才從附近徵募來的娃娃兵,加上本部與章衢的殘軍,共有五千人守城。折去一名山君直的士兵,損失遠遠超過十倍的新軍。但實戰中,山君直的陣亡數字卻往往比新軍來得高。(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吧?是楚州的同鄉子弟,還是承恩縣、沐聖縣的京左人氏?什么時候……才能把他們的遺骨帶回家鄉?)鄧蒼形揉一揉緊皺的眉心,在心里嘆了口氣。帳外的風咆忽然狂暴起來,刮得旌旗獵獵作響。鄧蒼形彷佛能想像江北冬初時,那隨著北風鋪天蓋地而來的黑厚陰霾;這樣的風再刮幾天,便要下起鵝毛細雪來了,就像是從黑幕里漏出一點一點的白絮,吹得漫天亂舞……他觀察了一個多月,留心鳥獸草木的動靜,記錄雲層、水流的變化,一點一點感受鐵甲上傳來的透骨之寒,判斷今年雪線將越過祖龍江。嚴冬,終於要來了。「延庭!」慣戰沙場的初老虎將一揮手,絲毫沒有泄漏心中的感慨:「命司庫發下冬衣,我料這幾日內便要下雪,明日一早讓人清點存糧,准備過冬。倘若這冬天來得夠快夠猛,邪火教的那些個王八蛋就要倒霉了。」曲延庭聞言一澟,秀氣的丹鳳眼里掠過一抹精光。三個月前,邪火教盡起精兵,號稱五萬大軍,以十倍的兵力,將一個小小的南陵城圍得水泄不通。鄧蒼形派人在城外堆滿腐士,掘開了祖龍江支流的堤防,潰堤的江水漫入南凌城周,登時將四野淹成一片沼澤瀉地,邪火教的攻城梯、沖車、騎兵,甚至連他們擅長驅役的野獸部隊全都受限於泥沼,於是攻城退化成最原始的「肉身與城牆」之戰,南陵得以支持至今。自從「三律傾異」的神秘預言被公諸於世,中辰州的天候果如預言所示,變得越來越寒冷,春夏兩季也逐漸縮短;十數年間,北境的冰雪線不斷南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逼近祖龍江。邪火教興於南方,對越冬作戰的經驗不如北方的天武軍,如不撤退,冬天自會為天武軍收拾掉這些南方蠻兵。「我這就去准備。」曲延庭扶刀一揖,匆匆掀帳而出。鄧蒼形叫住了他。「『瓦鵂』那邊有沒有消息?」「兩個時辰前回報過,山下沒有動靜。」「讓他們改成半個時辰回報一次。傳我的口令上山,請將軍籙那廂准備撤離,莫要再拖延。如果那些個小牛鼻子還是不肯就范,便讓『瓦鵂』一家伙綁了,通通帶回來!」如果可以,說不定中郎早就這么做了。曲延庭微一抿唇,硬生生咬住一抹笑意。「知道了。」刀甲鏗然,飛快退入風中,偌大的帳里,又只剩下一個人。鄧蒼形剔凈燭花,在兒上展開一幅更大的地圖,圖里南陵不過是祖龍江畔的一個小點,距離最近的標注是稍北的「儲婿城」,再往南的圖點全以朱筆塗覆,最底下寫著大大的「邪火教」三字,字跡殷紅如血。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東、北、西三方。四方的巨大色塊將整張圖分割成五個區域,中央柳黃色覆蓋的范圍最小,彷佛被四方壓縮推擠,剩下標著「中京」字樣的雙環標點,以及祖龍江流域的儲婿城等寥寥幾處。原本在十二年前,中辰州全境都在天武王朝的統治之下,豈料一夕間皇脈中絕,天下大亂。代表中辰州無上智慧的「太一道府」派使者出圖讖預言,指說「三律傾異,帝星應於四方」,於是各地梟雄蜂起,人人都稱「應天命者皇」;循環爭斗的結果,最後只留下四方勢力,果真應了太一道府的預言。直到「那個人」出現。那人挾著魔、道兩門的菁英支持,在中京為衰圮的天武王朝重立一帝,率領麾下英豪與四方開戰,十幾年間歷經百餘戰,中京始終屹立不搖,天武王朝隱隱有復興之勢。只要那的披著雪白貂裘的身影出現戰場,天武軍便如戰神加持,堪稱戰無不勝;當初笑稱天武王朝伏家氣數已盡的人,今日大半都不在了,而那人的名號卻傳遍中辰州各處角落,無人可攖。他們稱呼他為「天劫」,意指「上天降下的災劫」。與他對敵本就是世上最大的不幸。不過四方勢力也非省油的燈,十二年前他們或許都自認天命所歸,誰也沒把中京照日山庄的劫姓小子放在眼里;十二年後,他們終於認「天劫」劫兆才是中辰州上最強大、最恐怖的無雙之敵,為打倒他,也為了清空王座之前的終極障礙,現在他們不惜聯手一戰,以鏟除中京的不敗神話。如果情報屬實,中京即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四方聯軍,而鄧蒼形的任務就是死守南陵,像一枚箭鏃牢牢插在南方街道的咽喉,令邪火教無以北上。鄧蒼形早就計劃好了:掘開支流大堤,使用泥沼戰術對付攻城器械;掌握江面航權,逼迫敵人到城下決戰;萬一南陵失守,就毀掉沿途的村鎮城砦,必要時甚至不惜讓儲婿城付之一炬,貫徹堅壁清野的原則,搶先過江等邪火教,再發動半渡而擊的奇襲戰……軍師是對的。「騰雲虎視」鄧蒼形的確是當世最精於守城、精於撤退的名將,能審時度勢,因地制流,給他五千人也好,五萬人也罷,除非天意做作,否則結果都是一樣。鄧蒼形攤開右手五指,緩緩覆在鞣革地圖上,長年暴露於風刀霜劍下的掌紋宛若鐫刻,一如眼角鬢邊的魚尾紋。無論情況如何困頓,南境的形勢始終都在他的掌握里,只有一處例外。鄧蒼形沉默地看著箕張的五指,在一片象征邪火教勢力的朱砂筆中,一個三迭尖角被黃櫨塗料反覆描繪,下方寫著柳黃色的「九嶷山」三個小字。◇◇◇九嶷山將軍籙總壇山道上,兩點黑影不住起落,正施展輕功往山腰奔去。寒風呼號著往山下刮落,夾道的林樹雖高,葉子卻已凋黃,被風刃呼啦啦地梳下枝椏,一路狂卷落山。那兩人頭戴綸巾月牙冠,袍分玄白兩色,雲履飄帶,顯然是才受初真戒的年輕道士。其中一人手持斷劍,額發散亂,唇邊咬著一抹朱紅;另外一個背著四尺的青布長囊,似是裹劍的劍衣,這人不唯神色較為老成,氣息也比同伴綿長,起落之間,始終保持丈餘領先。驀地後方一陣窸窣,林間稀疏的樹冠陡然搖動起來,彷佛有條看不見的巨蛇往復游竄,一路銜尾而至!「師兄!」手持斷劍的少年道士忍不住回頭,腳步驟緩。少年至多十六、七歲,唇上薄絨細密,還未轉成粗硬的青髭,蒼白的面孔被那雙澄亮大眼一襯,模樣更顯幼弱。他呼喊間稍一遲疑,被稱作「師兄」的青年道士又掠出七八尺,兩人相隔三丈,腳步聲幾乎被風咆淹沒。「李載微,別停下來!」青年道士頭也不回,內力逼著嗓音穿破風切,清楚透入師弟耳中:「山上無備,莫中了敵人的緩兵計!」那少年道士李載微一凜,卻已遲了---回映在他漆黑的瞳眸深處,搖動的林葉飛快逼至身前,倏地占滿整個視界;「撥啦」一聲,無數黑呼呼的影子沖出林蔭,交閃著直撲過來!(這……這就是方才的怪物!)他先前在山下遇襲,倉促間根本看不清怪物的模樣,此刻重遇,內心驚怖莫名,猛被撲面的腥風壓倒,堪堪將斷劍往前一送;忽聽一聲狼嚎般的尖叫聲,當先那團黑影倒翻一旁,連滾兩圈後四肢挺起,仰頭長嘯,全身雖覆滿尖硬黑毛,依稀能辨得出五官身形,居然是個人的模樣。李載微看呆了,居然忘記起身應敵,穿出林影的半人半狼怪物卻不只一頭,眨眼四、五條黑影交錯而至,便要張口將他吞噬---「你還發什么楞?」青影一揮,群狼嚎叫著滾跳開來,一條人影從天而降。李載微脫口叫道:「師兄!」卻見師兄手持長囊,劍眉倒豎,削瘦的面頰如鋼鐵般微泛青芒:「舍本逐末,忘乎所以!李載微,若教敵人攻上山頂,你我拿什么臉面去見將首?你已不是小孩子啦,遇事要更加鎮定,不可自亂陣腳。」李載微驚出一身冷汗:「我……我知錯了。」他倆雖是同們,那青年道士邵師載卻整整大他十歲,在李載微心中,這個總是直呼其名的大師兄其實更像嚴師兼嚴父,對他敬畏的程度絲毫不遜於掌門將首。一雙雙紅眼閃爍,半人半狼的怪物散了開來,將兩人團團圍住。邵、李二人背靠著背,邵師載遙望著山間的那幢石屋,青白的瘦臉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暗自焦急。九嶷山自來便是道門「將軍籙」一派的根據地,千百年間屹立不搖,若遇外敵入侵,只消鳴響山腰里的那口「玄泉鍾」,據說能聲動百里,城邑難禁,百里內的將軍籙弟子、道門各宗脈聽見玄泉鍾響,必循聲趕至,勿教外道得逞。只是如今天下大亂,中辰州遍地烽火,哪一處不是邪魔當道?玄泉鍾怕已喚不來道門的援軍,充其量,不過是通知峰頂的總壇「六合內觀」及早防范而已。但敵人顯然看穿了邵師載的盤算,這群半人半狼的怪物將兩人團團圍住,算接近山腰的乘蹻亭,兩人也緩不出手來擊鍾。(這樣下去……就糟了!)邵師載的青布包袱倏然點出,霎時間滿天青影,颼颼聲不絕於耳,每一記都戳中一頭怪物的眉心,戳得怪物們倒翻開來,仰頭拋開一道道血線。誰知風中忽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尖銳哨音掠過,怪物們聞聲而動,又前仆後繼組織攻擊,隱然自有一套法度。「可惡!」他一咬鋼牙,暗自咒罵:「這樣打下去沒完沒了,須將那撮音御狼的家伙揪出來!」另一邊,李載微抖擻精神,手里的半截斷殘劍越舞越狂,劍上透出一層淡淡輝芒,如同月華照耀。他這柄「遁虛劍」乃是將軍籙守山使者的寶物,鑄成時原是一柄完劍,鋒銳無匹。青丘之國的修道者蘇門真人欲渡此劍,撫劍嘆息:「殺人是你,承擔業力的也是你。願你靈智通神,從此自作自受!」並指一彈,寶劍斷作兩截,遂成了今日的模樣。遁虛劍鋒刃盡褪,須經內力貫注,才能生出無形劍芒。李載微全身真力鼓湯,遁虛劍的斷口銳芒閃動,竟逼退了周圍的半狼怪物。邵師載得了掩護,掐指抵額,口中諵諵念誦,久經鍛鋉的意志集中力倏地凝聚,精神映出一片無暇皎白,隨時准備接受深層的暗示。他「汰!」一聲掌擊眉心,猛然睜眼,低聲喝道:「蒼鷹開眼,萬化歸一!『羿神射日籙』!」將軍籙的武功結合內力與符籙,以精神暗示激發潛能,這「羿神射日籙」的咒法一拍入額,在邵師載的五感六識之中,剎那間風息音止,黑夜林道上的一切突然變得無比清晰;雖只有短短一瞬,卻已覷見林蔭深處的一抹黑影---「逮到你了!」邵師載隨手拔下一根長發,左勾右拈、伸臂綳直,宛若羿神張弓;「嗤!」一聲破空疾響,附著內力的發箭脫手飛出。只聽一聲震天慘嚎,一名身披狼皮的高大男子躍出林翳,布滿青筋的巨掌捂著左眼,指縫間流出一絲血線。男子身長九尺餘,裸著筋肉糾結的黝黑胸膛,下半身以毛皮圍腰,胸腹面孔都刺有靛藍色的復雜黥紋;披覆的灰白狼皮隨風飄揚,巨大的狼首張著尖黃利牙,恰恰蓋住男子的頭顱,猶如量身訂做的獸型兜鍪。邪火教教主座下有六大獸神,從這人的模樣判斷,當是其中執掌暗殺部隊「天狼司」的司主「入室引狼」魏揖盜。邵師載沒料到這一記「游絲箭」竟能重創邪火教的六大獸神之一,眼看所以的半人狼都停下動作,彷佛斷了線的傀儡,立即與師弟交換眼色,兩人身形一晃,箭一般的沖出包圍!背後的魏揖盜卻沒有追來。邵師載心頭一松,忽聽耳畔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小道士,看不出你有這等身手啊!嘖嘖,道胖子教得不壞。」猛然轉頭,見一名頭帶進賢冠、帽纓逆飛的白面青年與自已並肩而行,那人剃去雙眉、面如敷粉,笑容十分邪氣,夜里看來直如陰森森的髹漆木偶。他在疾行當中雙手抱胸,身子微微後仰,居然是倒著跑的。邵師載背脊生寒:「這等輕功……莫非是山魈鬼魅?」揮掌抵著李師載的背心一,轉頭低喝:「走!」橫身停步,攔在白面青年與師弟之間。那青年也不出手,足尖連點,飛蓬般輕飄飄的落在一丈開外,封死了邵師載的進路,模樣還是懶洋洋的,環抱雙臂,斜倚古木,俊美的容貌蘊有七分陰氣,月光下只見一雙細長鳳目里的瞳仁極黑極亮,幾乎看不見一絲眼白。李師載被師兄推飛出去,起落之間,見亭子已在十丈之內,不敢回頭,一逕提氣狂奔。「想走么?」一串銀鈴笑語從林中流泄而出,隱有一股令人血脈賁張的魅惑之力。李師載眼前一白,一片流雪似的寬袖挾著濃烈香氣掃了過來,香氣一鑽入鼻腔,膝彎驀地有些發軟:「有……有毒!」連忙摒息後躍。誰知香風卻纏上了他似的,怎么都揮甩不開,李師載雙手亂舞,踉蹌後退,直到背後一掌抵來,一股綿和的內家真力透體而入,他靈台倏清:「師……師兄!」轉頭見邵師載面色鐵青,兩人竟又回到了原處。一名宮裝麗人自月下裊娜而來,瓜子臉、細柳腰,白皙豐腴的酥胸半露,小小的玉足踩著一雙粉緞綉鞋,媚眼如絲,連聲都分外膩甜。「堂堂天狼司主,怎地掛了彩?來,讓媚兒替司主大人拔出那根頭發,莫要耽誤傷勢,平白壞了一只眼睛。」她全然無視邵、李二人的存在,柔聲對樹影里的魏揖盜說著,語氣滿是愛憐,面上卻無半點同情憐憫之意,姣好的櫻唇斜斜一抿,分明是幸災樂禍。另一頭,抱臂倚樹、猶如雪貂般的白面青年陰陰一笑,語帶揶揄。「魘道媚狐,魏司主好歹做過你的姘頭,弄得你死去活來的,人說一夜夫妻百世恩,你豈可如此無情?那小道士的『游絲箭』附有潛勁,一旦發絲入體,便與氣脈相連,這一拔不止痛入骨髓,說不定連眼珠都給拔出來了。」被稱為「魘道媚狐」的宮裝麗人暈紅雙頰,羞答答的掩嘴一笑。「你這人,這是好沒良心!媚兒……媚兒自從嘗過你的好處,心里就沒別人啦!世上男子忒多,又有誰及得上我的東鄉司命?」杏眼滴溜溜一轉,嬌聲道:「那根頭發若不拔出,循氣牽機,早晚插入腦中,屆時便是一條死路。東鄉司命大人如此品貌武功,本教中無出其右,魏司主一死,天狼司的五百死士還不歸入東廂兵座管轄?」名喚「東鄉司命」的白面青年兩指輕夾,順著長長的綢繩帽纓一捋,黑亮的瞳眸連瞬幾下,陰笑道:「你一向最討教主他老人家歡心,說不定魏揖盜的人馬便歸你的『夜魅司』所管,那里有我的份兒?」「黃鼠狼、騷狐狸,老子還沒咽氣呢!」魁梧的巨漢自樹影中站起,邪火教的暗殺先鋒、天狼司主魏揖盜跨出林翳,緊閉著淌血的左眼,黥滿青紋的臉上露出一抹狠笑,沖邵師載一咬牙:「好!小雜毛,你好,好得很!好一根入體連氣的『游絲箭』!」在手揪著「發箭」一扯,長嚎一聲,硬生生扯出一顆血肉耷黏的眼珠來!魏揖盜咆哮聲落,睜著空洞洞的左眼眶,張口便將自已的左眼吞下,手里長長的發絲兀自沾著稠紅的血珠,「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李載微看得目瞪口呆,魏揖盜卻得意得很,仰頭大笑:「吃落肚中、再化血肉,這眼還是我的,誰也拿不走!」白森森的尖牙沾著些許似肉非肉的紅白漿漬,令人怵目驚心。東鄉司命嘆息道:「魏揖盜,你中計啦!這游絲箭一經拔出,氣脈受箭絲牽引,出血難禁,光流都能流死你。都說『最毒婦人心』,可惜你不聽兄弟的勸。」魘道媚狐「哎喲」一聲,雪白的籠紗緞袖一揮,掩口冷笑:「東鄉司命,你這手借刀殺人之計也太毒了些。傷葯我多得是,你別冤枉好人。」微微揭開襟口,雪白的奶脯上,一條紅艷艷的絲線系著一只指頭大小的鎏金小瓶,紅線依著傲人的峰壑起伏劇烈,更襯得肌膚晶瑩如雪,分外白膩。魏克盜見她二人針鋒相對,心中一凜:「他倆故意做作,終是拖死了我。」聽風里送來微響,揚聲叫道:「葯座!這傷能不能治?」邵師載、李載微正覺奇怪,林中忽傳來一把嘶啞蒼老的聲音:「你也會擔心不能治么?哼!」東鄉司命神微變,猛然回頭,只見背後走出一名手持拐杖的矮小老人,雙眼赤紅,乾癟的嘴里暴出兩枚尖細的門牙,身長大概只到魏克盜腰際,活像是一只千年老兔精所化,模樣既滑稽又詭異。老人顫巍巍地從東鄉司命身畔走過,逕自穿過邵、李二人,那根樹瘤嶙峋的奇形木拐一揮,一點藍光飛入魏揖盜的手中。「這葯服下,一刻內出血必凝。如果捱不過一刻鍾的出血,也就不用吃了,沒的浪費我的葯。」老人一屁股坐上道旁大石,自此邵、李二人的逃脫之路徹底斷絕,要上半山腰的乘蹻亭,非越過老人不可。邵師載的心沈到了谷底。邪火教中精通醫葯的只有一人,便是主持西廂葯座的掌葯使西鄉扶老。此人不但在「六大獸神」中排行第一,更是幫助邪火教主司空度建立基業之人,要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是半點也不為過。掌葯使西鄉扶老、掌兵使東鄉司命、天狼司主魏揖盜、夜魅司主魘道媚狐,眼看「六大獸神」已出其四,看來今夜之行,邪火教是勢在必得了。東鄉司命自詡輕功無雙,卻被老頭子欺至背後,白面一綳,強笑道:「我等以為得了先手,搶下攻山的首功,沒想到葯座老當益壯,居然還在我等之前,司命佩服之至。」西鄕扶老赤眼一翻,神情淡漠。「你們繼續聊啊!別理我老頭子,等教主來了,再一起打上山罷。」三人聞言一驚,想起教主的命令,背脊生寒,再沒有勾心斗角的興致,不約而同轉過頭,五只眼睛一齊集中到邵、李二人身上。魘道媚狐杏眼滴溜溜一轉,輕移蓮步,裊裊娜娜地走上前,嬌聲道:「小道士,乖乖聽話,可以少吃些零碎苦頭。你們今日鬼鬼祟祟的,都送了什么出去呀?快說與姊姊聽。」邵師載心下駭然:「鄧將軍的『瓦鵂』神出鬼沒,連本山的守護暗樁也難以掌握,今日的行動何其隱密,怎地邪火教卻能知曉?不對!必是她虛張聲勢。」定了定神,沉聲應道:「將軍籙與邪火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們今夜擅闖本山、殺傷我教下弟子,意欲何為?」魘道媚狐眼波流轉,笑顧東鄉司命、魏揖盜二人道:「你們聽聽,這小道士裝傻哩!」冷眼回眸,陰笑道:「本教已向中京的偽帝宣戰,你家道將首既是『那個人』的生死至交,更率將軍籙弟子入京參戰,自是本教的敵人。你們也知大戰一開,九嶷山勢必失守,故與南陵鄧蒼形互通聲息,偷偷將那樣『寶貝』運了出去,我說的是也不是?」李載微面色慘然,顫聲道:「師兄……」邵師載鐵青著臉,厲聲道:「胡說八道!兀那妖女,豈敢妄……」突然一愣,再也接不下去。原來魘道媚狐水袖一揮,身後的樹林里垂下十來具屍體,死者俱是褐色勁裝、褐巾覆面、腰插短刀,胸口綉著一只踞在飛檐上的貓頭鷹,綉工雖然拙陋,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潛詭秘。---「瓦鵂」。望著那些被粗繩吊頸、鮮血染透褐袍的屍體,邵師載覺得全身血液都涼了。魘道媚狐嬌聲笑道:「這些個貓頭鷹,也算很不錯了,只可惜遇上了我的夜魅司。小道士,你若乖乖吐實,姊姊便讓你死得銷魂蝕骨,不僅不痛苦,還是你平生難以想像的登天極樂。若教魏司主或司命大人來問,你只怕還巴不得一死。」邵師載冷笑:「無恥下妖!將軍籙門下,沒有貪生怕死之徒!你……」忽覺身前黑風一晃,獸臭撲鼻而至,左眼一痛,一蓬血箭仰天噴出。魏揖盜笑得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手中卻多了顆鮮血淋漓的小球,正是邵師載的左眼。「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魏揖盜齜牙一笑,目露寒光,臉上的青色黥紋扭曲如蛇:「你還有什么不要的?一只手,還是一條腿?」邵師載捂著左眼,指縫間不住滲出鮮血;就著模糊的視線望向吊屍,心中默數:「一、二……十七。瓦鵂在本山輪值時,每班有二十人,這么說來,至少有三頭逃過了狙擊。」(原來……東西已經平安送出去了!)邵師載面露微笑,似乎松了口氣。魘道媚狐眼尖覷見,笑靨一凝,向虛空中一揮手,尖聲嬌叱:「東西不在山上啦!速往南陵!」吊著屍體的林樹上唰唰唰一陣影動,數不清的夜魅司密探沒入黑暗,空餘十幾條瓦鵂屍褐屍懸在林間,隨著搖晃的枝條上下起伏。身裹輕紗粉緞的絕色麗人霍然轉身,苗條的水蛇腰一擰,更顯得玉臀渾圓豐盈,無比曼妙。「你去哪里?」東鄉司命抱臂乜眼,冷冷的問。魘道媚狐「咭」的一聲輕笑,側著頭說:「去將功折罪呀!我夜魅司得了情報,讓你東廂兵座發兵圍山,還賠上天狼司主的一只眼睛……若教那樣寶物進了南陵,我們四個還有命在么?」東鄉司命面無表情,魏揖盜卻聽得一凜,轉頭喚道:「葯座!」西鄉扶者拄著拐杖顫巍巍起身,逕往山上走去。「我只記得教主說過,除了那樣『寶物』,九嶷山上,片甲不留!奪寶占山、都是教主的命令。」魏揖盜一怔,獰笑道:「那我選『片甲不留』!」邵師載等的就是這一刻。媚狐、扶老兩人一動,合圍的形勢立刻有了缺口,邵師載趁魏揖盜開口分神,猛地抽下腰帶踩住,另一端過肘撐起,整個人拉成一張巨弓,回頭低喝:「李載微,快!」李載微回神躍起,橫身往綳緊的腰帶上一蹬,邵師載十成功力所至,猛然一彈,登時將李載微「射」了出去!他附在額間的「羿神射日籙」尚未解除,這一射不遜於強弓硬弩,李載微倏地越過西鄉扶老頭頂,呼地飛向乘蹻亭!魏揖盜發現中計,暴喝一聲,雙爪凌空掃去。「不可!」西鄉扶老連忙喝止,已慢了一步。李載微被兩記破空爪勁掃得口噴鮮血,去勢更疾,眨眼間越過十丈距離,重重摔在山腰石屋前,嘔了一壁怵目殷紅。那屋子的四壁均是石砌,無窗無門,磚接縫密如發絲,連刀刃都插不進去,就算檐下掛了寫著「乘蹻亭」的烏木舊匾,也看不出哪里像亭子。「那亭內……必有古怪!」西鄉扶老瞬如脫兔,急向李載微撲去。李師載被打得眼冒金星,恍惚中聽得破空聲近,咬牙將遁虛劍插入石屋前的鑰孔,「喀啦!」孔內機簧咬住斷劍,他用身體的力量壓下劍柄,驀地四壁轟響,簌簌落下土粉,整座屋子被落灰揚塵所吞沒,震動之強,連四周的地面都搖晃起來。「這……這是什么機關?」西鄉扶老倏然停步,舞袖揮開煙塵,卻見石屋四壁沉入地底,只餘四角的楹柱撐起斗拱飛檐,果然是座亭子的模樣。亭中不架橫梁,而是以銅鑄的懸心木吊起,盡管周圍地動山搖,鍾身卻晃也不晃。那鍾大得不可思議,邊緣幾乎與原先的石屋四壁相貼,鍾身布滿古朴的夔形雲雷紋,通體密密麻麻,竟無一絲空隙。渦卷般的紋飾對稱細膩,理路復雜又不顯瑣碎,透著一股寂靜悠遠的氣息。李載微扶著玄泉鍾爬起,無奈傷勢太重,掙扎了幾下,始終起不了身。邵師載遠遠望見,心頭一揪,忍不住大叫:「李載微!快走,快點逃走!」忽然嗅著一股濃烈獸臭,魏揖盜冷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走?你們走得了么?」喉間一束,已被掐得離地而起,箍著脖頸的茸毛巨掌收緊,漸難吸入空氣。他突然懂了。你這笨蛋,李載微;既沖動又不鎮定,還這么自以為是。「密道……」邵師載垂著頭,低聲說:「在玄泉鍾底下……」似乎在忍耐什么痛苦,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全身發抖。魏揖盜聽得分明,揚聲道:「葯座!小道士說,密道的入口在鍾下頭!」老人拄著拐杖趨前,果然玄泉鍾下是個黑黝黝的大圓洞,口徑恰巧比鍾緣再大一些,洞砌磚如井,內里深不見底,隱約傳來一股濕潤水氣。西鄉扶老杖尖一點,把李載微拖到井邊:「這洞忒深,你先下去替老頭兒探一探!不過這雙腿子,卻用不上啦。」篤篤兩聲,將他的腿骨打折。李載微面如白紙,身子微微一抖,連叫都叫喚不出。西鄉扶老正要將他扔下,忽見他口唇歙動幾下,卻不知說了什么,略微湊近:「小道士,你方才說什么?」「我是說……」李載微閉著眼睛一笑:「你的腿子,也用不上了。」握住遁虛劍的劍柄一提,石壁倏然升起!西鄉扶老急忙後躍,誰知李載微右臂暴長,一把攫住老人的腳踝。李載微的上半身橫在井洞邊,腰腹以下多在亭外,石壁機關一起,登時將他軋成兩段,斷掉的右手卻不掉落,西鄉扶老被倒吊著一路夾至壁頂,「碰!」撞上亭檐。魏揖盜猛將邵師載甩開,才發現石壁又降了下來,西鄉扶老狼狽落地,拖著斷手連滾帶爬,一把翻至亭外。「葯座!你沒事吧?」「就憑這個乳臭未干的小雜毛?哼!」西鄉扶老驚魂甫定,猛將掉落在地的半截殘肢踢回亭中,摸索著拾起木拐。「死則死耳,爛命一條!想要老頭兒的命,不過是白死一回。」「我師弟的命,絕不會白白犧牲。」邵師載拄著長囊站起,「唰!」甩開青布,露出一柄鐫成龍首形狀的青銅鼓槌,奮起最後一絲力氣,將鼓槌甩向山腰的乘蹻亭!「夔神轟」,原本就是世上唯一能擊響玄泉鍾的寶器。(李載微!師兄……師兄照你的意思做了!)邵師載頹然跪倒,似乎見到遠方倚鍾而坐的師弟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夾帶風雷之勢的夔神轟旋入亭中,悍然擊上巨大的銅鍾!一瞬間,鍾身四周的景物略為扭曲,無形的音波彷佛扯著所有的東西往內一縮,倏地迸散開來!距離玄泉鍾最近的李載微首當其沖,屍身頓時化為齏粉;西鄉扶老阻之不及,木拐一扔,轉身掠出亭外,扭曲變形的空間卻飛也似的追上他,老人身形一滯,身體的線條也跟著扭曲顫動,驀地七竅鮮血激射,落地時整個人已蜷成一團,當場斷氣。宏大的鍾聲響徹大地。東鄉司命、魘道媚狐掩耳飛退,兀自被震得氣血翻涌。隨著玄泉鍾的觾天響震,山間突然竄起一道道沖天白煙,周山此起彼落,原本枯黃的山林彌漫著一股潮濕霧露,視線頓時模糊起來。「這是怎么一回事?」兩人對望一眼,忽見一人嘶吼著劃破雲霧,手里抓著個血淋淋的道士,正是天狼司主魏揖盜。東鄉司命見他拎著一條殘臂,定睛一看,才發現他抓的竟是邵師載,這小雜毛的右袖空空如也,想來右手是被魏揖盜硬生生扯下,痛得暈死過去。「不好!姓魏的發起瘋來,難保不會要了小道士的性命!」東鄉司命飛掠上前,袖里鐵扇一指,疾點魏揖盜右眼、咽喉、胸口膻中穴;雙腳連環踢出,竟往下陰踢去。魏揖盜神智雖失,反應仍在,兩人連珠似的換過幾招,魏揖盜不得不放下人質,東鄉司命卻抽身疾退,轉頭低喝:「用毒!」魘道媚狐雲袖一揮,一股彤艷艷的香霧迎面撒去,袖里玉指連彈,如發琵琶,又射出三道無色無味的葯,魏揖盜逞凶逼近兩步,忽然踉蹌後退,狀似醉酒。魘道媚狐皺眉:「魏揖盜!好端端的,你發什么瘋來?」東鄉司命冷笑。「他聾了。」魘道媚狐一看,果然魏揖盜耳中淌下兩道細細血線,側著頭不住轉向,似是努力辨別方位,半晌才回過頭來,陰沉的右眼對上東、魘二人,神色已不復先前的瘋狂。魘道媚狐隨手點了邵師載的穴道,眼見斷臂處漸漸不再流血,邵師載卻仍昏迷不醒,忍不住埋怨:「瞧你做的好事!這條線索一斷,怎生與教主交代?」魏揖盜耳不能聽,只是陰郁地望著她,剩下的那只右眼帶著獸一般的森森寒光,看著教人渾身發毛。「線索沒斷。你瞧,豈非到處都是?」東鄉司命撣了撣身上的塵灰,悠然笑道:「玄泉鍾響,這些水氣便竄出地面,兩者之間顯有關連。」「那又怎樣?」「傳聞中,玄泉鍾聲動百里、城邑難禁,無論多遠,都能為將軍籙招來道門的援軍。如今南方全是我邪火教的勢力范圍,天武軍的鄧蒼形又困守南陵,要說援軍,百里之內是絕無可能。這倆小道士不惜犧牲生命也要敲鍾,你道是為了什么?」魘道媚狐蛾眉一動。「你的意思是……」「鍾聲,有可能是示警,好通知山上的人我們來了,要及早防備;也有可能是為了啟動某種機關,這滿山遍野的水霧來得古怪,似乎是迷魂陣法一類,用來阻止我們上山。無論是哪種解釋,背後的意義都只有一個---」東鄉司命冷冷的一笑。「我們要的東西,極可能還在山上!」南陵城天武軍中軍大營鄧蒼形猛然起身,魁梧的身材幾乎撞翻小兒,滿兒的圖紙文卷散落一地。「鍾聲……是玄泉鍾!」宏亮的鍾聲響徹雲霄,音源雖十分遙遠,但那種似乎能穿透身體的震動卻清晰而深刻,剎那間不禁令人產生親臨現場的錯覺。九嶷山距南陵城有數十里之遙,能夠超越距離限制,如此震撼人心的聲響,也只有傳說中的鎮山神器玄泉鍾才能辨到。鄧蒼形掀帳而出,營地里馬匹人立、仰天嘶鳴,架著轤轆的井口突然沖出七八尺高的水柱,白花花的水柱頂竄上半空,年輕的士兵們手足無措,頓時亂成一團。曲延庭扶刀奔來,沿路喊道:「各伍節制下屬,萬勿慌張!馬曹速將馬匹蒙上雙眼,莫要驚擾了中郎,違令者斬!」大營左近多是新軍,眾人聽得呼喊,不由自主望向中軍大帳,一見鄧蒼形站出帳門,心里彷佛有了依憑,各伍伍長連聲呼喝,清點人數,轉眼便恢復了秩序。負責照料軍馬的馬曹兵趕緊將馬匹的眼睛蒙上,廄里的騷動逐漸平息。只有井中仍不住溢出泉水,為免飲水無端浪費,曲延庭喚人搬來一塊巨大的車輪石封住井口。鄧蒼形見他應變嫻熟,心念一動:「莫非城里的水井,都有此異狀?」曲延庭低聲道:「我從城西行來,沿途的井欄、陷坑里都溢水不止,只得叫人堵上。中郎,我看九嶷山那頭出事了。」「怎么……」鄧蒼形有些意外,突然一凜:「瓦鵂沒有回報?」「一刻之前就應該回報的。」瓦鵂一到南方,便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在南陵與六合觀之間布下明暗六十五條聯系通道,無論發生何事,至少有十三條管道能同時傳回消息;在「傳遞情報」與「快速反應」兩方面,瓦鵂甚至還在直屬軍師的暗行密哨「血薇」之上,堪稱是天武軍中最優秀的秘密情報部隊。移防南陵這六個月以來,瓦鵂從未發生過遲誤回報的情況。「是那一組延遲了回報?是鴞形、望月、誘鱗,還是棲亡?」「四組都沒有回來。」曲延庭面色凝重:「一刻前,他們全都斷了音訊。」可惡!鄧蒼形捏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幾欲淌血。他面色一沉,回頭問道:「『負厄』呢?有沒有消息?」曲延庭搖了搖頭。鄧蒼形濃眉微挑,陷入沉思。瓦鵂一共有五組編制,其中「鴞形」、「望月」、「誘鱗」、「棲亡」四組各自負責建立十六條平行通道,平日輪流監視九嶷山,以及進行敵情偵察等工作,唯有第五組「負厄」不同,移防南陵的半年間,這組人不受行軍司馬曲延庭的指揮,不擔任日常的偵巡勤務,只專心構築一條緊急聯絡的管道,這條通道將於最危急的情況下自行啟動,第一時間接手其餘四組的任務,把軍師所交代的「寶物」運送出來。「負厄」就像是一只隱匿深林的貓頭鷹,既不接敵,也不與其他四組聯系,只潛伏在最後一條秘密通道里。「負厄」的音信一斷,就代表最緊急的應變機制已然啟動。地面上突然傳來某種奇異的震動。「是鍾聲所造成的餘震么?」鄧蒼形回過神,忽聽風里傳來一陣詭秘嘶鳴,非驢非馬,隱隱與地震相合。一名親兵飛奔而來,面色鐵青:「中郎,不好了!邪火教又打來啦!那怪物好……好生巨大……」「別慌!」鄧蒼形低喝道:「取金盔來,我要登城!」城樓上,五百名山君直親軍屈膝扶弓,整整齊齊跪在箭垛後,未得號令,絕不輕動。人人均是面色慘白,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頰,罕有地露出懼色。負責指揮馬步弓手的裨將張薊一見鄧蒼形登城,趕緊扶刀趨前,指著黑夜里不住逼近的龐然黑影,綳緊的聲音有些嘶啞:「中郎,您瞧!」順著指瞧去,敵陣里沖來一頭頭小山似的巨物,周身披甲,身前甩著一條巨蟒般的灰色長鼻,彎刀似的獠牙直賁向天,牙焦黃如焚骨,在火光下泛著獰惡的光芒。這些怪物高約丈餘,甲下四條柱子般的巨腿,踩得地面隱隱震動;曾令騎兵沖中動彈不得的沼澤,卻無法困住這些龐然巨物,每一腳雖都踏進泥淖里,然而陷入兩三尺之後便即站穩,怪物甩動長鼻,仰頭嘶鳴,一步一步向低矮的南陵城頭逼近。「是象!」鄧蒼形面色凝重,沉聲道:「這是南方獨有的象陣,我曾在兵書里讀過,沒想到……真的有這樣的東西!」曲延庭、張薊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數十頭披甲飾尖的南蠻巨象蜂擁而至,眼看已進入百丈之內,藉著城頭的火炬望去,每頭南蠻象的背上都搭著一座帳篷似的木造方圍,約比尋常的行軍帳子還要大一些,只是看不出有何用處。「奇怪!役獸須有馴獸之人,馬匹尚且要騎兵駕馭,這南蠻象如此巨大,怎地卻不見象師?」饒是鄧蒼形身經百戰,也從未遇過如此怪異的陣仗,攜曲延庭登上城樓高處,命人射下火箭觀察,才發現象首有鐵鋉延木圍後方,猛然醒覺:「莫非駕馭大象之人,就躲在木圍後?如此不辨前路,卻要如何駕馭進退?」對下方的張薊大喊:「象只最怕驚擾,以弓箭射它們的眼耳膝腿,別讓它們靠近!」「末將得令!」張薊抱拳一拱,轉身揮手:「點火!放!」一記火箭飛過夜空,耀眼的紅芒落地不息,劃出巨象交疊移動的龐大身。「引箭---滿弓---」張薊右手放落,帶起城上一片整齊劃一的動作:「全線預備---放箭!」五百張硬弓一齊綳圓,箭矢颼颼地飛出;剎時間,黑壓壓的箭雨帶著優美的弧形劃過天際,倏地勁射而落!連成一片的象群微微一頓,下一個瞬間,木造方圍、正面的覆甲等便扎滿黑羽箭桿,密密麻麻如刺蝟一般。象群只停頓一眨眼的功夫,又繼續嘶鳴著朝城牆推進。面對五百名山君直的精銳步弓手,張薊再次高舉右臂。「瞄准護甲覆不到的地方,別想一次就射中眼睛要害!」他大吼著,沙啞的聲音穿透風咆:「點火,放!」火光劃過天際,五百枝利箭搭上弓弦;誰知象群上的木造方圍卻搶先一步,「砰!」一聲翻倒前沿,緊跟著颼颼颼一陣密響,飛蝗般的烏影破空而來。城垛上的弓手不及會意,被突如其來的箭雨射倒了一片。「放---」張薊渾身一震,「箭」字尚未出口,忽被一枝狼牙響箭射穿咽喉,強勁的箭勢帶著他向後仰,猛然撞上石牆,一路滾下階台。「蔓成!」鄧蒼形叫著他的名字,冒著箭雨飛撲而下,幾枝利箭「咻!」射在身旁地下,他也渾然不覺。曲延庭舞刀格落來箭,百忙中轉頭大叫:「中郎!」鄧蒼形驀地回神,及時回身一掃,掌勁到處,震偏兩枝羽箭;卻聽得曲延庭悶哼一聲,已被另一桿流箭射傷左臂,拄刀跪倒。城上情勢丕變。象背的木圍里滿載著邪火教的弓弩兵,每座足有十人,從象身到木圍離地已逾兩丈,南陵城的城高還不足四丈,以目前的距離,幾乎等於是齊平對射,天武軍居高臨下的優勢頓時瓦解。「鄧蒼形!滾出來受死!」押陣的巨象頭上,立著一名身形頎長、古銅肌膚的光頭男子,生得精瘦結實,全身筋肉宛若鐵鑄一般,一對獰惡的象牙如車軛跨在頸上,雙手分持鐵鋉,鐵鋉末端連著兩顆帶刺的黑鐵球。此人正是邪火教「六大獸神」中的「大力神」屠象山,據說有單手伏象的驚人怪力,號稱「祖龍江以南勇力第一」。屠象山站在巨象頭頂,隨手解下纏在左臂的精鋼鋉子,原來這鐵鋉是一條雙頭鋉,兩端各連著尖刺流星,只是長度甚長,分持於兩手,遠看彷佛是兩條鐵鋉。鄧蒼形見他雙手握住一端,突然回身甩開,心知不妙,轉頭大叫:「眾人小心---」語聲未落,屠象山陀螺般急旋幾圈,雙頭鋉脫手飛出,便如一只巨大的飛鉈,「轟!」打塌了東首一片垛牆,一座重型石炮被打得粉碎,左近七、八人走避不及,血瀑混著碎石爛木噴上夜空。天武軍承襲中京王師舊制,石炮的制作技術遠比邪火教精銀,居高臨下,最遠可投兩百步,炮座四周裹以塗浸泥漿的稻草麻繩,對火箭的防護力高,堪稱守城利器。邪火教初圍南陵時,也曾用過簡陋的單梢炮攻城,射距不過八十步,往往炮未推至定位,已被城上呼嘯而落的盤磨巨石砸得粉碎,別說是炮石,就連雞蛋都沒機會打上一枚。南蠻象皮堅甲硬,要用弓箭逼退甚難,而城上的五座「龍城鐵衣炮」,正是鄧蒼形專程從西陲戰場帶來的王牌;憑藉著炮石之威,再加上潰堤形成的沼澤防線,邪火教從未踏進南陵城外兩百步的范圍。然而,這種被昵稱為「韓師炮」的武器操作十分復雜,須由受過訓綀的炮曹軍士才能勝任,黑夜里又不易瞄准,邪火教奇襲得手,此消彼長之間,象群已突破至三十丈內,龍城鐵衣炮無用武之地,淪為屠象山的鉈靶。「鄧蒼形!躲在城牆後面過家家,不是好漢!」屠象山取出另一條尖刺流星鋉,右手持鋉飛旋,獰笑道:「有種,出來決一死戰!」轟的一聲飛鋉出手,又打塌了一座鐵衣炮!南陵城牆上一片狼藉,混亂卻有逐漸平息的趨勢。盡管亂箭不斷,山君直的步弓手畢竟久歷戰陣,在鄧蒼形的指揮下,藉城垛的掩護展開反擊,一輪對射互有死傷。僵持之間,南蠻象踩著巨大的步子繼續前進,尖亢的嘶鳴與箭鏃的破空聲、人馬的哀嚎等,混雜成某種充滿熾烈激情的死亡樂曲。在遠處的邪火教大營,一人正站在望台高處,雙手抱胸,靜靜眺望著箭矢交錯、血肉撞擊的修羅場,炬焰映亮他一頭暗金色的戟飛怒發,濃密的粗眉與發鬢同色,回映著地平線彼端血一般的燭天火光。屠象山是個笨蛋,他想。不過卻是個很盡職的笨蛋。按照這樣的攻擊力道,南陵城或許真的會失守也說不定……一瞬間,僥幸的念頭掠過心版,男子搖了搖頭,堅定地望向遠方。「金甲狻猊」項伏勝是邪火教五萬大軍的總指揮,在「六大獸神」之中,是唯一被教主司空度委以兵權的人,比起魏揖盜的暗殺部隊、東鄉司命的親衛軍等,他才是教主心目中足以征戰天下的領軍大將。項伏勝很清楚這樣的信任是來自教主的寵愛,不像是魘道媚狐或東鄉司命那樣,單純只是對能力的一種肯定。而項伏勝也不負所望,一出手便撂倒了中京軍系的名將章衢,幾乎打開天武軍的南方門戶。一時之間,「黃金雄獅」的名號傳遍天下,邪火教從一介南方勢力躍上了天下舞台,似乎他的表現讓邪火教主司空度更像是傳說中的「帝星」之一,周身散發著未來天子的耀眼光芒。---獅子,原本就該是統領萬獸,稱霸沙場的。直到他遇上「騰雲虎視」鄧蒼形。對峙半年,邪火教始終難越雷池,項伏勝卻從未受到懲罰---這意味著懲罰降臨時,必然恐怖得超過他的想像。項伏勝必須為自已留一條後路。若能截下將軍籙的「寶物」,至少有將功折罪的機會。為此,他做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如果這個假設成真,那么今夜他不但有機會截下將軍籙運出的東西,還有機會一舉攻陷南陵城!眺望著被象陣、軍隊、營寨三重包圍的南陵,項伏勝嘴角泛起一抹狠笑。南陵城下的戰況卻突然發生變化。象陣已推進到了城門前二十步,距離一拉近,城牆畢竟比象背高,躲在木圍里的邪火教弓手頓時失去射角,紛紛拋出繩鉤來搭城垛,意欲登城。巨大的象只加上背上的木制方圍,簡直就是一座活生生的攻城塔,當先兩頭巨象還以懸空的龍骨相連,龍骨下吊著一根廊柱般的巨型攻城槌,一等距離縮短到十步、甚至五步以內,便要沖撞城門。「中郎,器械架好了。」曲延庭奔上城頭,受傷的左臂草草包扎,沾著鮮血煙灰的面頰仍帶著一絲淡淡冷漠。鄧蒼形發髻散亂,臉孔被濃煙熏得發黑,眼中卻閃著精光:「先清理西南方,所有弩炮不分先後,自行射擊!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停!」軍令一下,颼颼連響,數不清的炮石從城牆西南角飛起,砸落在象群中!城上的鐵衣炮已被屠象山摧毀四座,剩下一座架在城樓東側,炮機四周早已無人,決不能從西南方發射炮石。況且兩軍相隔僅二十步,城上架炮,根本是無用武之地。但不知何來的飛石就如鬼使神差一般,精准地往象群里招呼。南蠻象體型雖大,天性極怕驚擾,披甲能擋下箭矢攢射,卻受不住甜瓜大小的實心炮石;一陣哀鳴,幾頭大象轟然側倒,背上的木圍摔得支離破碎,馱載的弓手不是被活活摔死、被圓石打死,就是被倒地的象身壓得血肉模糊,十中竟不存一。餘下的南蠻象受到驚嚇,紛紛轉向;搭載攻城槌的兩頭先鋒巨象兵臨城下,弩炮雖及,城上的士兵直接搬起鐵衣炮用的盤磨巨石拋下城牆。縱使雙象的體型較其他象只更為龐大,也捱不住砸,十幾塊炮石接連墜落,只見高及城垛的揚塵里,兩頭巨象屈膝仆倒,背上搭起的懸吊龍骨被扯裂開來,巨大的攻城槌轟然落地。原來鄧蒼形不止帶來構造繁雜的鐵衣炮,亦有射距在五十步到八十步之間的單梢炮,欲以射程不同的弩炮構成防御網,只是過往邪火教未曾攻至城下,這些短射距的投石炮不過聊備一格,誰知今日卻派上用場。象群受驚,轉頭往邪火教的陣營沖去,屠象山昂然立於亂軍中,即使驚象自身畔瘋狂奔過,亦絲毫不為所動,望著西側滿地的象屍與炮石,喃喃道:「……不在西邊么?」提氣大吼:「不許後退!改從東側進攻!」餘下還受控制的象只紛紛掉頭,改往東面,但仍是潰逃的比前進的多。曲延庭在內城重新校正方位,炮石又朝東方飛去,只是這回射程卻拉長許多,刻意避開城牆角落,正好打中潰退中的象群,敗勢一發不可收拾。一頭驚慌的瘋象朝屠象山沖來,身形奇偉的光頭男子動也不動,直到煙塵滾至身前,才矮身一撞,抵著象鼻用力一掀,猛將大象甩過身去!那象驚嚎著飛過他頭頂,在身後轟然落地,再也動彈不得。南陵城上歡呼一片,屠象山昂然不動,象群潰兵迫於他的威勢,逕由兩側潰退開來,箭矢密密麻麻插在他腳邊地面,他仍是專注地望著天空。「奇怪!」鄧蒼形忽感不祥:「邪火教今夜一敗塗地,這人還有什么圖謀?」邪火教大營的望台上,項伏勝極目遠眺,終於露出得意的笑容。「生死一線,絕難藏私!」他舉起右手,一道煙花火號掠過沉郁的夜空:「鄧蒼形,你露出馬腳了!」燦爛的火花掠過東南方的天空,屠象山猛然抬頭,嘴角竟掛著一抹笑。「勝負……」他身形一動,冒著箭雨向前疾奔;城上眾人還不及會竟,屠象山已奔至城門口,彎腰抄起那梁柱般的巨大攻城槌,使勁向城牆的東南角擲去:「現在才開始!」包覆著鐵皮銅釘的巨木戰槌「轟!」一聲墜地,屠象山人隨槌至,當真半點都不遲疑,扛起戰槌,又往旁邊一處未遭炮石的地上拋去;一連幾回,已飛快移到城東角地,這一次的撞擊聲卻有些異樣,彷佛帶著些許井中回響的空洞感。「找到啦!」屠象山哈哈大笑,扛起戰槌往地面上一砸。這回所有人都聽見了,地底傳來膨松軟脆的回響,槌尖深入兩尺餘,砸出一個異常明顯的大洞。鄧蒼形面色丕變,揮手大喊:「放箭!別讓這廝動手---」語聲未落,屠象山一槌夯落城牆角,「嘩啦」一陣泥崩土陷,三丈來長的攻城槌斜插入地,地面上只剩半截!屠象山仰頭狂笑,回頭朝遠方的大營叫道:「金毛獅子,真有你的!那老王八果然在這兒掘了條地道!」聲音隨內力遠遠送出,穿過象陣殘軍的蹄聲嘶嚎,如同戰鼓般震撼人心。遠方的望台上,項伏勝濃眉一挑,舉起青旗一揮,營中鼓號傳出,埋伏許久的一支騎兵突然從南陵城畔沖殺出來,踩著一地的人象殘屍越過沼澤防線,直往斜插的巨木槌處奔去。城頭上箭如雨下,騎兵們紛紛鑽到馬腹底,馬匹被射得刺蝟也似,人卻趁著坐騎倒跪前著地滾開,解下長盾抵擋弓箭,十人里倒有三四人得以來到屠象山身邊,慢慢聚成一個長盾方陣,約有三百人上下,從城上已看不清地面陷坑,只見一片密密麻麻的蒙皮鐵盾。屠象山一拳捶落地面,鐵鑄般的巨靈掌穿過土石,彷佛熱刀切牛油似的,嘩啦一聲,從土里「拔」出一名身穿暗褐勁裝、腰插短刀的矮小覆面人,胸口綉著一只踞在檐上的貓頭鷹。約莫是屠象山手勁過人,那人被箍頸提起,身子痙攣一陣,便已沒了聲息。為了確保無論如何都能完成任務,「負厄」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挖出一條從九嶷山下通往南陵城的秘密通道。這是個異想天開的主意,不但亟須想像力,更需要難以置信的毅力、技術與專注力,魘道媚狐統率的夜魅司中不乏好手,也評估過挖掘地道的可能,最後的結論是「辨不到」。但「負厄」的人卻估到了。項伏勝於情報一節,並無勝過夜魅司之處,只是對鄧蒼形的從容耿耿於懷。南陵城小力弱,被五萬大軍圍困半年,鄧蒼形憑什么有把握在任何清況下,都能及時聯系九嶷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挖了一條地足以穿越圍城重兵的秘密通道。項伏勝派出象陣攻城,料定鄧蒼形必定以炮石應付,南陵城外是大片沼澤,要掘出地道已是千難萬難,如無必要,鄧蒼形一定會盡量避開地道通過的部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害。---所以炮石刻意避開的部分,就是地道通過之處!「這便死了?真沒用!」屠象山將人丟到一旁,忽覺腳下微震,瞥見那死屍手里緊捏著一小塊三角形的木楔,陡然想起項伏勝的話,怒喝:「可惡!」三兩拳便轟開一小塊地面,搶過一支火把,想也不想,縱身躍入坑中。地道里難以立直,屠象山轉頭舉火,只見巨槌之後,黑黝黝的通道一路抖落沙塵、倒壓支柱,深邃的距離感不斷向眼前挪近---地道塌陷了!正如項伏勝所料,這條地道直通城內,萬一被敵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因此每隔一段便埋下機關,一旦抽出特定的木楔,即可毀去該段通道。屠象山眼見坍塌越來越近,本想以巨槌撐住,回見另一端有隱有黑影晃動,心想:「只要老子入城,千軍萬馬也擋不住!開門不過是舉手之勞,老子又有何懼?」大笑聲里手腳並用,肩上獠牙不住撞落坑頂塵土,往地道的盡頭爬去。他速度飛快,爬不多時,已見前方一條人影,肩背宛然,似乎正推著一個長匣似的物事前進,身手極為矯健。屠象山心中一動:「就是這個,從九嶷山運下的寶物!黃鼠狼、騷狐狸搶破頭,卻落到了老子手里!」惡念橫生,顧不得撞塌坑頂,尖剌流星鋉「呼!」的一聲飛往那人背心!鄧蒼形與曲延庭對聯袂奔下城頭,沖向城東的一處隱密枯井。曲延庭推開封井石磨,只聽窸窣一陣,一名滿身污泥的負厄組員爬出井口,也不行禮,奮力從坑道中拉出一口桐木箱子。那箱子約莫四尺來長,寬高不及三尺,恰恰可容一名少年蜷身卧入,似乎重量頗沉,鄧、曲二人趕緊上前幫忙,合力將箱子抬出地面。那名「瓦鵂」面色慘白,對鄧蒼形微微躬身,忽然趴倒在地,顫聲道:「啟……啟稟主人,將……將軍籙所托之物,已在箱……箱中。」鄧蒼形伸手欲扶,猛被他一口鮮血吐上前襟,那人軟軟癱倒,眼見不能活了。「屠象山追來啦。」鄧蒼形守在井畔,頭也不回:「延庭,速速開箱,將人帶到安全處,不得有誤---」「中郎……」曲延庭揭開箱蓋,臉色一變:「箱里沒有人!」鄧蒼形猛然回頭。桐木箱子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文牒經卷,鄧蒼形本以為是將軍籙的武功秘笈,隨手一翻,誰知盡是將軍籙的開山史牘,記載歷代先人如何墾荒傳教,打下基業。箱中附有一紙信箋,上頭寫著:「先人遺教,永志不忘,百年之後,雖死猶生。寧守山有責,莫敢擅離,勞將軍將此箱送至中京,則九嶷山縱毀,將軍籙亦長存矣。道寧手書。」字跡娟秀之中略帶稚拙,但一筆一劃清清楚楚,點、勾、撇、捺絕不牽連,與字里行間的倔強口氣如出一轍。鄧蒼形雙手持箋,眼中如幾乎要噴出火來。「倘若四寇聯合,九嶷山決計保不住。」中京密會的那夜,他開門見山對軍師說。「南陵是江南防線的最後據點,再往南的地方通通都要放棄。我能為軍師撤出將軍籙的曲籍、寶物以及留守人等。」集嫵媚與童稚於一身的黑衣女子側首支頤,筍尖似的白嫩玉指撫著杯緣,突然一笑。「將軍若是道將首,可願意放棄祖宗四百年的基業,任其淪入妖邪外道之手?」鄧蒼形默然。「我聽聞將軍麾下,有昔日出身楚州掘金礦山的奇人異士,名曰『負厄』。真是好有趣的名字啊!『負厄』是指貓頭鷹……還是蜈蚣?」當然兩者皆是。這個雙關語的代號也算是種自我解嘲,鄧蒼形不認為她真的不懂,於是保持沉默。軍師輕聲續道:「若能掘一條隱密地道,則必要時,或能對九嶷山伸出援手。」他退而求其次。「如此曲籍、寶物與人,三者須擇其一。軍師以為何者為先?」「將軍以為何者為先?」軍師饒富興致的望著他,水汪汪的杏眼帶著一絲危險的冶麗。「人。人死了,什么都是假的。」「我與將軍同。」軍師展顏一笑。或許是鄧蒼形的錯覺,軍師的臉上似乎露出放心的表情。「道將首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她若落入邪火教那批禽獸手里,後果不堪設想,道將首領軍於北域作戰,影響深遠,還請將軍多費心。」(犧牲了這么多人……終究、終究是一場徒勞!)鄧蒼形捏緊拳頭,忽聽轟隆一聲,壓住井口的石磨飛上半空,另一名負厄組員被擲出枯井,頭顱破碎、右臂齊肩而斷,斷口血肉模糊,似是被硬生生扯斷的。滿身塵土的屠象山跨過井欄,隨手一掰,井口的石砌圍欄應聲碎裂,彷佛泥塑一般。「鄧蒼形,你這手下是個好樣的!」全身如鐵汁澆鑄的光頭男子豎起拇指,撇嘴邪笑:「腦袋被老子一球打碎,還想拔出坑底的木楔,若非老子及時扯斷他的手,只怕已埋在地底做王八。」鄧蒼形面色陰沉,靜靜看著他,半晌都沒說話。屠象山自負怪力無雙,一旦入城,這南陵城就算是門戶大開,不由得躊躇滿志,仰頭大笑:「老子平生最敬佩英雄,你這廝龜縮城中,凈使些惱人的詭計手段,枉費你這么大的名頭,當真是笑煞人也!來來來,老子給你個機會,死在『大力神』屠某的尖刺流星鋉下,勝過活著丟人現眼!」「你……」鄧蒼形緩緩抬頭:「懂什么是『英雄』?」屠象山被他的氣勢一迫,忽覺膽寒,雙手舞動流星:「縮頭鳥龜,受死吧!」鐵鋉打得周圍青石迸碎、牆圮梁傾,他卻趁塵沙迷眼之際,倏地竄至鄧蒼形身前,運足十成功力,鋼球橫掃太陽穴---鄧蒼形虎目圓睜,一把接住鋼球,猛把他壓跪在地!屠象山驚怖之餘使勁抵抗,總算沒被壓趴在地,卻無一絲多餘的力氣開口。也不知過了多久,鄧蒼形頹然放手,又恢復成那個隱忍、謹慎、滿懷心事的過氣老將,輕輕甩動左掌,似乎又老了幾歲。「延庭,召集馬軍,我們上九嶷山救人。」他拖著步子往大營走去,聲音比背影更加遙遠。屠象山心中一動,這……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南陵城開,正是本教大舉進攻之時!他正想起身,這才發現自已動彈不得,視線、聲音漸漸黯淡模糊,彷佛沉入一處無聲的海中---屠象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山君怒」本就是天下間最剛猛強橫的掌力之一,出手無回,是勢以凌人的武學。盡管沉寂了十二年,老虎畢竟還是老虎,從覺醒的那刻便要噬人,誰也無法阻擋。◇◇◇九嶷山六合內觀玄泉鍾響,滿山彌漫著迷蒙水氣,連空氣都變得陰冷起來,彷佛身在無間。東鄉司命與魘道媚狐一路往山上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山道卻似乎沒有盡頭,時間與空間感慢慢消失;再走片刻,魘道媚狐腳下微一踉蹌,玉手扶著枯樹,身子居然有些綿軟,不覺微汗:「我……有些乏啦!」喉音嬌膩,神色卻十分精警。東鄉司命與她默契十足,順著她的話頭說:「這水氣是一種迷魂陣法,我依五行八卦的理路計算推演,始終難以破解。排布這一路迷魂陣的,肯定是位高人。」濃霧忽然裂開一條狹長的「工」字細縫,兩片門似的霧氣分作左右,憑空出現一個透著微光的門框。一條嬌小的人影提著燈籠,緩緩自光暈深處走了出來,身量雖不甚高,但腰肢纖細,顯然是一名女子。「回去罷!這里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再不離開,休怪將軍籙不客氣啦。」喉音清亮脆甜,卻有一股掩不去的稚氣。東鄉司命與魘道媚狐對望一眼:「莫非……就是她?」魘道媚狐倚樹翹立,一副慵懶嬌弱的模樣,柔聲道:「妹妹,我等不是壞人,只是不忍將軍籙誤入歧途,專程來規勸道將首的。姊姊的閨名叫媚兒,不知妹妹怎么稱呼?」向前走到光暈附近,好讓她看得清楚些。門中少女動也不動,朗聲說:「我知道你。你是邪火教的『夜魅司』司主魘道媚狐。」停頓片刻,似覺得未報姓名不甚禮貌,小手揪著嫩綠色的細綢褲管,又補了一句:「我叫道寧。」魘道媚狐心中大喜:「果然是她!她不知讓瓦鵂運了什么出去,自已卻笨得留下來。逮住這個丫頭,將軍籙盡入我教之手!」故作驚訝狀:「啊,莫非是道將首的掌上明珠?」乘機上前幾步,舉手齊眉,只見門里立著一名面貌清秀、肌膚白皙的綠衫女童,至多十一,二歲,緊抿著小嘴,皺起秀氣的眉毛,模樣頗為倔強,周身散發著南方越女的水靈剔透,年紀雖小,卻是十足的美人胚子。「我爹不在山上。」道寧蹙著眉說。「姊姊知道。」魘道媚狐笑道:「道將首到北方去啦!為『那個人』領兵打仗,是也不是?」「『那個人』?」道寧微微一怔,忽然醒覺:「你是說照日山庄的庄主劫兆?」她自幼與父親聚少離多,總以書信溝通,父親在信里每隔三兩行便是一個「劫庄主」雲雲,讓父親去北方打仗的也是他、讓父親回不了家的也是他,彷佛這個人便是父親生活里唯一的重心。「婆婆,這個『劫庄主』是誰啊?」九歲那年,她終於忍不住問。負責照顧她的虎婆婆臉上有一道可怕的五爪痕,橫過那張皺得像乾棗似的焦褐老臉,在六合內觀人人都怕跟她說話,但只有虎婆婆會罵她、打她,強迫她吃青蔥白菜,不像其他長老,總是帶著一種看似客氣的冷漠。「是劫兆。」虎婆婆哼的一聲,臉上凄厲的爪痕忽然跳動起來,似是揚眉冷笑。「那小子不是好人,我聽說他有很多老婆,還殺了自已的父親兄長,總之不是什么好東西。」(那……父親為什么要替他打仗呢?)這個問題,道寧始終沒問虎婆婆。她六歲就懂得什么叫「禁忌」了:有些字眼一出口,就能讓周圍的人臉色大變,往後的幾妖內紛紛走避,彷佛與她說話是種折磨,譬如「父親」、「母親」之類的……虎婆婆是少數願意把她當成普通小女孩的人,道寧不想冒著失去她的危險。魘道媚狐一聽到「劫兆」兩字,臉色都變了,慌忙摒除雜念,把他的名諱驅出腦海;定了定神,強笑道:「正是那人。你父親為他所蒙騙,率領將軍籙的弟子為他對抗北方『九幽寒庭』的玄皇宇文瀟瀟,這十幾年來,莽身北域的貴派英靈不知凡幾。那人身為天下禍亂的根,是中宸州異變的元凶,道將首身為正道巨擘,不可為虎作帳。」道寧對劫兆素無好感,只是覺得奇怪。「天下禍亂…的根源?」「對。」魘道媚狐柔聲道:「妹子可聽過『三律傾斜』的預言?」道寧秀眉微皺,點了點頭。「是太一道府的預言么?『三律傾斜,帝星應於四方』。三律是指天、地、人的運行之道,天律是星斗明滅、六合運轉,地律是山川異改、四時變化,人律就是王朝興衰、世間分合的道理。三律一旦生變,必定接照天地人的順序,這是因為人的生命有限,對照天時,猶如滄海一粟,或可察覺山川改易,卻不能長壽到能看見星辰的生滅變化。」「妹子真是聰明!」魘道媚狐拍手笑道:「因此三律若要歸位,也必定是先人律而後地律,最後才是天律正位,萬物回歸常軌。按照太一道府的預言,天武王朝氣數已盡,四方帝星紛起,最後一統天下者將開創新局,使人律歸位。」「『那個人』卻已一己之力負隅頑抗,十二年來,天下始終無法混一,人律無從定位,如今連地律都已漸漸失衡。九嶷山的冬天,昔日可曾飄過瑞雪?如今南方越來越冷,歸根就柢,正是那人壞了三律歸位的常軌,致使天下大亂。」道寧忽然笑起來。這一猶如冰消瓦解,光暈下小小的臉龐晶瑩剔透,一瞬間五官的線條都柔媚起來,彷佛是南方軟水捏成的人兒。「我不知道劫兆是不是好人,但你卻是一派胡言。」魘道媚狐笑容倏僵。「我爹說,天地變化是自然之力,人連律的改變都無法親眼目證,怎能以一人之力傾斜三律?」道寧大聲道:「太一道府是預言天時、地貌、人治都將發生變化,僅此而已。我爹常說,籙讖就像是地籍圖冊一樣,只能記載山川形貌,卻不能解釋它們的過去和未來。難道你們就是為了這種穿鑿附會之說,才四處與人打仗么?」魘道媚狐惱羞成怒,變色道:「好碎嘴的丫頭!」水袖一揮,去抓她雪嫩纖細的脖頸。誰知眼前白霧一起,門扉、人影全都消失不見,一旁埋伏已久的東鄉司命倏往另一邊撲去,匡啷一聲,鐵扇敲碎了一片雲霧,灑落一地晶亮亮的碎片。東鄉司命拾起一片觀察,不覺皺眉:「這是……水晶?」一條高大的人影從霧中走出來,狼皮黥面,肩上扛著昏迷的邵師載,正是天狼司主魏揖盜。他耳朵已聾,是循東鄉司命與魘道媚狐的氣味而來,東鄉司命將水晶碎片交給他,魏揖盜聞嗅片刻,伸手往周圍一指,搖了搖頭,表示這氣味四處皆是,難以精細辨別。東鄉司命對著魘道媚狐一頷首,口唇歙動。魘道媚狐點點頭,提聲笑道:「妹子,姊姊同你開玩笑,你怎么就當真了?姊姊同你說呀,『那人』不但壞,而且還同你媽有仇呢!說起來,也算是你媽心頭的一點痛。」雲霧忽然搖動起來,道寧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回湯間隱約透出一絲顫抖。「你……你說什么?劫兆……與我娘有什么關系?」「哎呀!你媽死前沒跟你說么?還是將軍籙的人都沒同你說過?這事兒說起來也太丟人啦!『那個人』啊……」魘道媚狐杏眼滴滴溜的一轉,掩口輕笑:「殺了你媽的姘頭呢!你媽恨死他了。」「唰」的一聲,從三人絕難想像的方位裂開一道工字縫,霧門開啟,道寧的身影出現在微光中。東鄉司命一做手勢,魏揖盜倏地竄至門前,誰知仍是一爪落空;無論他如何奮力躣前,道寧的影像始終停在身前三尺處,彷佛兩人之間有一道看不見的無底深淵。「你……你胡說什么?」門里的道寧影像咬唇瞪眼,尚未長成的細小身子微微發顫。她越想越是想表現出凶霸強硬的姿態,忍淚的模樣偏偏是惹憐。魘道猸狐為爭取時間,眯眼笑道:「你的母親法絳春法二小姐,當年給你爹戴了好大一頂綠帽子,此事傳遍江湖,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乃是將軍籙四百年來最大的一件丑事,算算時間……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啦!卻不知妹子今年幾歲?」道寧臉色慘白,全身劇烈發抖。即使六合內觀里上上下下都嚴禁提到「將首夫人」,自懂事以來,道寧仍隱約察覺母親曾做過一件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將軍籙的事,就連向最親近的虎婆婆提起「母親」二字,虎婆婆也立即板起臉來,更別提長老們對她的異樣眼光。為了證明她是道初陽的女兒,道寧拒絕瓦鵂的幫助,堅持留在六合內觀,「我是爹的女兒,要為爹守住將軍籙四百年基業!」秉持著這樣的信念,才得以奮戰至今。而魘道媚狐的譑卻像一把尖刀,一把劃開她心頭最不敢、也最不願面對的那一塊。「你爹對『那個人』這般死心塌地,就是因為欠他這份人情!」魘道媚狐加入魏揖盜的行列,一邊撲向明明滅滅、忽隱忽現的道寧影像,嘴里繼續陰損:「妹子,你若是你爹親生的,她又怎么會放你一個人在九嶷山上,不聞不問?」始終在一旁冷靜觀察的東鄉司命推過九宮八卦、五行陰陽,只覺這迷陣的變化毫無道理可言,而也按耐不住,身形一動,也加入撲擊的行列。白霧里只見三人上縱下躍,或輕靈或迅捷,不停追逐飄忽閃動的人影,也不知過了多久,魘道媚狐腳下一軟,咬牙停步,怒道:「老娘不追啦!這是什么妖法?你這婊子生的小賤貨,若是落在本司主手里,管教你後悔做個女人!」忽聽半空傳來一把嘶啞的笑聲:「道初陽的女兒,果然有點本事!」聲音如尖鑿入耳,敲得人半身軟乏,幾欲暈倒。魘道媚狐聞身抬頭,脫口叫道:「教主!」一頂貼滿黃紙符咒的白簾軟轎從天而降,抬轎的四人全身縞素,連臉都是死板板的灰,落地時膝彎動也不動,宛若僵屍。那轎一入霧中,驀地四面簾卷,無數鐵鋉「喀啦啦」地自轎中飛出,有粗有細,末端連著大大小小的渾圓鋼球,呼嘯著擊向四面八方!一片清脆的碎裂綿響,數不清的晶亮碎片迸射開來,濃厚的白霧「嘶」地還原成一道道沖天水氣,東鄉司命等揮散白霧,才發現自已站在一座古朴的道觀前,檐匾上刻著「彌之六合」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正是九嶷山將軍籙的總壇六合內觀。道觀前庭遍鋪青磚,地上密密麻麻布滿氣孔,不住噴出水氣,周圍立著巨大的水晶鏡,不過半數已被鋉球所毀,徒留一地碎片。東鄉司命等三人呆立庭中,不敢相信方才的進退驅避,竟不脫這片小小庭除,東鄉司命觀察孔位分布,果然是按九宮八卦排成,只是如何產生迷陣效果,卻是全然不知。寒風吹動,冰冷的水氣直滲骨髓,軟轎四面的白簾一落,長腳蜘蛛般放射的大小鐵鋉也「喀啦啦」收回轎中。東鄉司命等單膝跪地,齊聲俯首:「參見教主!屬下等有失遠迎,還請教主恕罪!」轎中之人「嗯」也一聲,軟轎前簾一動,氣勁隔空掃出,六合內觀的六間大門「砰!」一齊撞開,門中的道寧一抹淚痕,身子兀自發抖,神色卻頗鎮定,咬牙道:「你就是邪火教的教主?」白簾卷起,轎中的軟榻之上,倚卧著一名乾枯瘦癟、眉發皆白,全身纏滿鐵鋉的半衰老者,全身的精氣彷佛已被抽乾,眼窩深深凹陷著,宛若連皮骷髏;黑夜里不辨瞳眸,依稀只有兩點鶯幽鬼火閃動。「我是。」他咧嘴一笑,親切的笑容卻比獰獸還要恐怖。「你可以叫我『過隙白駒』司空度。」貌似半朽之屍的衰老男子笑著,回顧轎旁的三名下屬:「進去瞧瞧。除了這個小丫頭,其他的人全殺了。」道寧臉色雪白,兀自挺著背脊,立在門邊,魘道媚狐笑著走過她身畔,小巧的粉綉緞鞋跨進高檻,掩嘴輕道:「妹子若是怕見血,可得閃遠一些。」東鄉司命黑眸一瞬,從懷中取號筒,一蓬藍艷艷的妖火打上半空,山下似有無數黑影蜂擁上山。他手下的「東廂兵座」是教主的貼身近衛,與項伏勝的士兵不同,乃是精銳中的精銳,先前為迎教主聖駕,只布於山下警戒,而由天狼司與夜魅司打頭陣攻山,此時以火號加集,轉眼便至,將整座六合內觀圍成鐵桶一般。不消片刻,魘道媚狐匆匆由觀中行出,俏臉一凝,一把抓住道寧的手腕。「人呢?怎么一個也不見?」道寧咬牙不理,但畢竟年幼體弱,被掐得身子微側,露出痛苦之色。轎中的司空度冷冷一笑:「我讓你碰她了么?」魘道媚狐面色丕變,慌忙松手後退,伏在地上:「媚……媚兒糊塗,還請教主恕罪。」情急之下,聲音竟然微微發顫。司空度也不理她,眼洞中兩抹碧磷磷的幽火挪向後方,上下打量道寧片刻;道寧被他瞧得渾身發毛,只是不願墜了將軍籙與父親的聲名,動也不動的倚在門邊,用盡全身的力氣瞪回去。「看來,你還真是下了死志。」司空度嘖嘖兩聲,笑容親切:「我上九嶷山來,原本打算殺它百八十個,誰知山上只剩兩個活人,我既不能殺你,只好讓他死上百八十次了。」東鄉司命勢往頸間一比,魏揖盜站起身來,從草叢里提起一個滿身是血的斷臂人,卻是半昏半醒的邵師載。「邵……邵……」道寧脫口驚呼,才想起不能示弱,一咬銀牙,眼中溢滿淚水。在九嶷山「載」字輩的年輕人里,邵師載與李載微是對她最友善的兩個,道寧決定與六合內觀共存亡時,也是邵、李二人自告奮勇擔任守山使者,感情格外不同。「小……小太師姑……」邵師載勉強睜開眼皮,艱難地說:「快、快走……」魏揖盜利爪一閃,他胸前噴出一道血箭,皮肉耷著衣衫破片一齊離體。邵師載連呻吟的力氣也無,殘軀一陣抽搐,旋又暈死過去。東鄉司命拍拍魏揖盜的肩膀,邪魅一笑:「教主有令,須凌遲一百八十刀才許他咽氣。少了一下,魏司主自已看著辦罷。」魏揖盜讀著他的唇形,露出殘酷的笑容。道寧一抹眼淚,咬牙道:「你們……通通給我住手!」「小丫頭,看在我與你父是舊識的份上,教你一個乖。」司空度笑道:「敗軍之將,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忽聽一人笑著接口:「這可就不好啦!你今夜注定一敗,該拿什么來換你的狗命,司空度?」語聲飄忽,竟已來到檐上。東鄉司命等猛然驚覺,循聲抬頭:「是誰?」南陵城天武軍中軍大營鄧蒼形獨自走入帳中,帳外人馬雜沓、兵器撞擊的聲音不絕於耳,他卻是置若罔聞,一個人來到屏風後的狹小空間,從積塵的雜物堆里翻出一只書匣大小的烏木箱。沒能及時搶出道寧,鄧蒼形的任務已徹底失敗。將軍籙的將首道初陽是天武軍的重要盟友,鄧蒼形後來又在中京見過幾回,已經是個穩重溫和的中年人,與他敬酒的眼神很真誠,笑里毫無心機。那晚在夜宴的角落,鄧蒼形難得地喝得十分酣暢;以道初陽的地位,不會沒聽過那些流蜚的。為著這樣的好心人,或許……值得賠上一命吧?鄧蒼形開鎖掀盒,解開泛黃的裹布,小心翼翼取出四個陳舊牌位,牌位上分別寫著「百軍盟大智分舵常公諱百里」、「百軍盟大勇分舵湯公諱顯」、「百軍盟大仁分舵胡公諱昆」、「百軍盟大信分舵沐公諱雨塵」,金漆小字已有殘褪的痕跡,面上略顯斑剝。他將四塊木牌立在箱上,才想起隨身並未攜香燭。鄧蒼形由西陲轉戰江湖,行軍數百里路,也不真的以為有時間祭拜,只是帶著身邊,總覺得心里踏實。他拾起破舊的裹布想擦拭牌位,才拿起常百里的木牌,又倏然無語。初老的昔日虎將坐在衣箱上低頭祝禱,這些年他已養成心頭默念的習慣,連嘴唇也不稍動,誰也不知他跟英年早逝的義兄弟們都說些什么。「中郎若想飛黃騰達,就不該帶著昔日百軍盟的舊物。」曲延庭突然出現在背後,取來一方小小的香案,變戲法兒似的拿出香燭置好,對著牌位躬身三拜。「若已不存飛黃騰達的念頭,東西就該備得更齊全些。」他的口氣有些冷淡,轉頭將線香遞給鄧蒼形。鄧蒼形怔了半晌,默然接過;低頭拜了幾拜,才將牌位收好,鎖上木箱。「延庭,我要死在這里了。」他將鎧甲褪下重穿,手抱金盔,目光卻避開了年輕的行軍司馬。「需要我陪中郎么?」曲延庭替他系好披膊的扣帶,口氣仍是一貫的冷漠。「那倒不必。」鄧蒼形一笑,隨手取出兩封密函。「救出道家小丫頭之後,你要負責將她送回中京。這封是儲胥城的外郭藍圖,按照我的設計,能憑江築起一道堅固防線,即使丟了南陵,邪火教也打不過江去。另一封是給庄主的薦書,儲胥城構築工事期間,要有人領軍與邪火教周旋,我推薦你接任夷陵將軍的位子。」曲延庭向來不與他爭辯,安靜接過密函,塞進胴甲的內襯里。「你要好好干,別讓我丟臉。」鄧蒼形雙手輕拍面頰,藉以提神,一夜未眠令他眼窩有些凹陷,目光里卻有著難以言喻的鋒芒。「把江邊的渡船全部棄毀,只留一條給你自已用就好。告訴弟兄,就說我剛接到庄主的密令,他已親率中京八萬大軍前來,天明即至,要我們擔任先鋒軍,搶在諸軍前打上九嶷山。立下功勞,就搭庄主的龍船回中京!」曲延庭領命而出。片刻後,營外歡呼聲如雷響動,徹夜鏖戰的疲憊一掃而空,全軍士氣大振。對天武軍的士兵們來說,「天劫」劫兆就是「戰神」的代名詞。傳說中他雙手如刀,連當世最鋒利的神兵也難當一擊,戰場上隨手一揮,便能取首百餘,無人可攖;此外,劫兆的雙眼更能讀透人心,敵人只要心里想著、嘴里說著他的名字,就會被他奪走神識,一貶眼便失去生命…諸如此類的說法不勝枚舉,但鄧蒼形知道劫兆並不是一個怪物,摒除出神入化的武功不論,也只是個血肉之軀的凡人而已。「跟我一起試試看吧?」當他失去兄弟、失去功業,失去信念與價值的當兒,劫兆對他如是說。「你不想看看太平盛世是什么樣子嗎?日後當你死去的弟兄們問起時,你要怎么同他們說?」「不想活的話,」他記得劫兆勾著他的肩膀大笑:「就先把命寄在我這里吧!」對不起,庄主。我是猛虎,太平盛世離我太遠了。鄧蒼形踢倒馬札,扶刀霍然起身。如今已少有人知,十二年前,「騰雲虎視」鄧蒼形是普天下最擅長攻擊的名將,是百軍盟中最最鋒利的無雙箭鏃,軍旗之下從沒有「防守」這兩個字。「船都鑿沈了么?」鄧蒼形眼中蘊有死志,聲音、笑容都變得豪勇起來。掀帳而入的曲延庭卻搖了搖頭:「沒有。」神色詭異地遞過一張信箋。「軍師胡來,股杖兩百;你是笨蛋,合打一半。船不許鑿,待我信號。又:道胖子的女兒交給我,咱倆合力,修理司空度那老王八!」箋上的字跡龍飛鳳舞,也說不上美丑,只覺如走劍行刀一般,理不可抑,氣勢逼人。鄧蒼形猛然抬頭。「這是幾時來的?何人送來?」「釘在帳前,沒見是何人所送。」曲延庭察言觀色:「中郎,這是誰的箋?」「是庄主。」鄧蒼形閉眼抬頭,驀地大笑起來:「庄主他……真的來了!」九嶷山六合內觀眾人仰望檐頂,只見一人跨坐在屋脊上,白衣白靴,身上披的白貂裘似乎有些陳舊,反襯出他一身風塵勞碌,月下倍顯倦意。此人來得無聲無息,東鄉司命心中一凜,卻不能在教主面前顯怯,叫道:「來者何人?在本教聖主之前,安敢無禮!」那人捧腹大笑。「聖主?就憑司空度那爛痞子?」東鄉司命臉色驟變,怒道:「你胡說什---」突然一怔,檐上哪有什么影子?卻聽耳畔一人笑道:「我的名字說出來,只怕你不敢聽。」他猛然回神,全身如浸冰水,正想急躍開來,肩頭被那人輕輕一拍,頓時動彈不得。那人悠然自東鄉司命身旁走過,來到六合內觀門前,一屁股坐上高檻,隨手放落一人,封了胸口幾處穴道,血流頓止。魏揖盜悚然低頭,才發現手里的邵師載已然不見,齜牙暴吼一聲,表情卻是驚怖大於恚怒。在門里的道寧看來,這人突然出現在眼前,還救回了敵人手里的邵師載,感激之餘,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他約莫三十出頭,生得濃眉大眼,鼻子很挺,鼻梁骨上卻有一道從左眉橫到右下眼瞼的淡淡疤痕;看得出是星夜趕路,唇上頜下都有微髭。除此之外,男子倒是給人頗為干凈的印象,眸光溫潤,彷佛是熟稔已久的鄰家青年。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法,邵師載的面上稍有血色,氣息雖弱卻十分平穩,還發出陣陣微酣,顯已睡沈。道寧心頭一松,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趕緊低頭咬唇、深呼吸幾口,低聲道:「多……多謝你啦。」「謝什么?」那人故意板起面孔:「你很想死么?你若是有個萬一,知不知道你爹有多傷心?」---為了不是親生骨肉的女兒么?道寧轉頭不答,又彎又翹的濃睫連瞬幾下,眼淚卻不聽話的滑落面頰。「你這個別扭的脾氣,與你爹一模一樣。」那人笑道:「江湖傳言,不可輕信。世上,有很多像他們那樣,喜歡玩弄人心、以語言刺傷他人的壞東西。親不親、愛不愛,不是由旁人說了算,你仔細想想:縱使聚少離多,你爹疼不疼你?」道寧微微一怔,無數個在昏燈下磨墨寫字、讀信寫信的夜晚倏地又浮上心頭。「我爹他……很疼我。」那人笑著摸摸她的頭。「是吧,我早說了,你是道胖子的心頭肉,要是缺了一丁半點,他肯定要與我拼命。」道寧噗哧一聲,想起自已現在是九嶷山上唯一的代表,趕緊捂住粉嫩潤薄的櫻唇,眼角卻難掩笑意。「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劫兆!」那人看起來頗訝異:「怎么?這兒有誰不知道么?我以為我還蠻有名的。」說完自已也笑了。邪火教眾人卻如見妖魔,東鄉司命、魘道媚狐面色慘然,喉間「骨碌」一聲,若非礙於教主之面,恐怕早已逃下山去。道寧卻覺得十分有趣:「他們為什么都不敢叫你的名字?」劫兆哈哈一笑,掩口湊近她耳畔:「聽說我有一種控制人心的異能,只要說或想著我的名字,就會被我宰制心神,要他們從崖上往下一跳,這些寶貝也只能乖乖照辨。」「那……你有嗎?」道寧簡直覺得有意思極了。劫兆聳了聳肩,故作神秘:「江湖傳言,不可輕信。」轉頭一笑,劍一般的目光射向邪火教眾人。東鄉司命、魘道媚狐肝膽俱寒,魏揖盜卻被激起了野獸反撲的狂性,吼得胸膛一震,魁梧的身軀一眨眼便來到道觀檻前,鐵爪呼嘯直落!道寧驚呼一聲,抱頭往劫兆懷里縮去;半晌沒見動靜,睜眼一瞧,見那披著狼皮的巨漢呆立一旁,眼耳鼻中俱都流出鮮血,動也不動,竟已斷氣。她向劫兆投以詢問的眼神,「是夢。我讓他做了個死去的夢。」劫兆隨口笑答,目光卻盯著那座貼滿符紙的雪白軟轎。「劫兆,沒想到的的『雲夢之身』已綀到白日殺人的境地了。」轎中傳來司空度嘶啞蒼老的聲音。劫兆微露詫色,隨即醒悟過來,不禁嘆道:「司空度,你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搞成這副鬼德性?以精氣換來『獸首』之位,這一切值得么?」司空度尖聲道:「我現在……全身都充滿了力量。如果不以鐵索、禁咒節制,所經之處,寸草不生!這股力量……已超越武功的范疇,足可與天地造化、星斗運行相提並論,凡人絕難想像!太一道府所說的『帝星』,便應在我的身上!」他自現身以來,始終匿於轎中,連說話的聲音都是病奄奄的,十分嘶啞衰頹;此時語調卻帶有一種尖亢而病的激昂,每說一句,軟轎四面的白簾便「呼」的一聲無風自動,方圓一丈內的地面如波潮涌過,壓得塵沙飛揚、草木散倒,不唯東鄉司命等人,連抬轎的四名白衣人也挺不住,早已退到遠處。道寧雙手掩耳,仍覺尖銳的語聲回湯在腦海中,似將破顱而出。劫兆輕輕在她肩上拍兩下,道寧渾身一松,司空度的聲音似乎遙遠許多,彷佛隔著一道牆。只聽劫兆嘆道:「我從前只覺得你是個小人,多年不見,沒想卻成了個瘋子。」司空度狂笑:「你我同列『中宸六絕』,今日便在九嶷山分個高下,看看誰才是真正的應命帝星!」最末一個「星」字落下,尖亢刺耳的語聲又迫近些許。道寧頭暈腦脹,抬頭見軟轎周圍的氣圈已擴張到三丈方圓,劫兆身前卻彷佛有一道看不見的牆,無數激塵碎木飛打上來,被兩股巨力前後一撞,連齎粉也不留,消失得無影無蹤。「抓風成石」與「化外藏形」都是六絕的境界之一,兩人以絕頂內力凝成無形氣圈,本體不動,相互撞擊。司空度以聲波壓境,猶有餘裕,轎中射出一條鐵鋉,毒蛇般直撲劫兆面門;劫兆隨手一揮,也不見他持什么刀劍,鐵鋉應聲兩分。鋉斷的瞬間,觀外飛卷的草屑碎磚卻往內推移寸許,劫兆微一咬牙,將道寧拉到身後,反手把腳邊的邵師載擲入觀中;便只這么一停,轎中又「颼颼」飛出兩條鐵球鎖鋉,劫兆揮手削斷,觀外的飛石龍卷已逼至檻前。轎中接連飛出鎖鋉,彷佛無有盡時,一條、兩條、三條……每一回不斷增加數量,劫兆每削斷一輪,下一輪的來勢便更強更猛。終於到了七鋉齊出時,劫兆低哼一聲,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氣漩夾帶著無數碎石,呼啦啦的卷進六合內觀。司空度哈哈大笑:「劫兆!枉你號稱『中宸第一人』,卻不知人力有窮,便做第一,不過是凡人而已!在『獸』的無匹神力前,焉有你等凡人用武之地!」劫兆咬牙不語,忽然踏前一步,氣勁將旋掃而來的草屑推出觀外,隨手又削斷八條鐵鋉。司空度暴喝一聲,一腳踏出軟轎,驀地青磚炸碎,震波連掀丈餘遠,沿路五、六塊鋪地青石應聲翻轉,猶如鐵犁耙過;同時九條鐵鋉一齊射出,劫兆身前的無形氣壁終於被鐵球打破,瞬間草葉碎石呼嘯而起,一把將他吞沒!「劫兆!這就是統御一百零八顆紫雲珠的麒麟之力,是最極致的『獸』的力量!」司空度仰天狂笑,聲波掀石走沙,滿庭的青磚喀啦啦翻起,如波浪般瘋狂涌至。道寧抱頭驚呼,卻聽「轟!」一聲沙塵止於觀前,門里草葉倏然落地;觀外黃塵翻卷,里頭卻安靜得連一絲風聲也無。劫兆雙手抱胸,一腳跨上高檻:「就這樣?」九條斷鋉匡啷啷掉了一地。轎中傳來一聲既痛苦又囂狂的吼聲,十條鐵鋉「唰!」勁射而出,劫兆雙手倏分,不分遠近快慢,一把抓住十鋉!他用力揪緊,帶著一絲豪快的笑意,緩緩踏前一步,只聽轎里的司空度嘶吼一聲,一條鐵鋉應聲崩斷,其他九鋉跟著一晃,鋉上的勁道陡然增強。「就這樣?」劫兆咬牙豪笑,繼續踏前;每進一步,司空度便震斷一條鐵鋉,其餘鋉上的力量便倏然增強。等劫兆來到轎前時,兩人之間拉鋸著最後一條鐵鋉,卻聽得砰的一聲,軟轎轟然炸碎,一條瘦如枯骨的焦褐人影一躍而出,四肢纏著鋉子,左足的鎖鋉末尾連著一顆黑黝黝的巨大鐵球。「怎……怎么可能?」司空度全身肌肉虯起,爆出血筋,面上卻萬分恐懼。「『獸』的力量的確是大地最強。」劫兆冷冷一笑,不顧他眼里的驚慌,斬斷最後一條鐵鋉:「但在『律』之前,所有的力量都必須依律而行!」「難道……你已掌握了『律』的力量?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司空度慘嚎一聲,雙拳掄地,轟出丈餘方圓的小坑,失控的力量卻帶來巨大的痛苦,並隨著急遽的增幅不斷攀升;他每叫一聲、每揮一記,都有垣樹木應聲爆碎,威力之大,旁人瞠目結舌,但卻無法突破劫兆的防御。司空度四肢著地,睜著血絲密布的雙眼仰天長嚎,忽然往山下奔去。原本掠陣的東廂兵座、夜魅司等親軍來不及反應,只見司空度撲入人群,所到之處肢塊飛起、血箭沖天,眨眼漫開一片血腥屍海;東鄉司命、魘道媚狐兩人見苗頭不對,早已逃之夭夭。「這……這是怎么一回事?」道寧的眼睛被劫兆捂著,哀嚎聲卻不絕於耳,鼻端嗅到濃濃的血腥味。「他的功力不是自已綀的,而是從一枚叫『麒麟珠』的寶物上偷來的。」劫兆拍拍衣上的塵灰,笑著說:「麒麟珠的威力大得不可思議,卻不是肉身可以承受。擁有麒麟珠的人,須以鐵鋉刑具加身,一方面是抑制力量,另一方面也避免過度使用麒麟珠,否則一旦超過肉體能負荷的程度,便是這等下場。」道寧蹙眉道:「他是一教之主,想必不是糊塗人,又怎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劫兆微微一笑,眉宇間不無感慨。「被陰珠寄體,貪痴怨毒縈繞不去,最後的下場就是心神喪失,變成一頭瘋瘋癲癲的野獸。司空度這個人做了很多壞事,就上死上一千遍也不冤枉,只是落得這般下場,也算十足報應。」「你和他……是舊識?」「嗯。」劫兆淡淡一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兩人將邵師載帶入內堂安置,道寧喂他吃了幾枚「存聚添轉丹」,洗凈傷口,細細敷葯包扎。劫兆忽然想起一事:「觀里的其他人呢,怎么全不見啦?」「我發動『鏡花大陣』之時,讓他們趁白霧從後山小路逃走了。」劫兆打趣:「那些人太不講義氣,生死關頭,怎能拋下你一個?」道寧秀眉微蹙,橫了他一眼,彷佛怪他不懂規矩。「我爹爹不在,我就是將軍籙的代掌門。他們可以不喜歡我,卻不能不聽我的話。」小小的胸脯挺得高高的,頗有一門之主的氣派。劫兆哈哈大笑。道寧只覺他甚是無聊,這種事有什么好笑的?也不搭理,任他牽著走出廳堂。「代掌門,我把九嶷山還給你啦!」劫兆蹲下來摸摸她的頭:「現下,我要去救鄧將軍了。他為了你,犧牲了很多手下,這一趟我不只救你,也要救他。」道寧拒絕瓦鵂的搶救,多少是有些負氣的味道,事過境遷,不免覺得心虛,怯怯的問:「那……你的兵馬呢?都在山下?」劫兆一怔,笑道:「我從中京兼程趕來,一夜急行數百里,哪有兵馬跟得上?就我一個人,沒有別的。」道寧愕然。「就……就你一個?邪火教有五萬大軍啊!」劫兆神秘一笑:「我已向貴派掌門借了兵。」來到半山腰處,一指玄泉鍾:「此鍾據說聲動百里、城邑難禁,為將軍籙召來援軍,你知不知道是為什么?」道寧點頭。「是水。」她指著鍾下的井欄,娓娓道來:「玄泉鍾下連著一條地下水脈。一旦鳴鍾,聲波藉水傳送,百里內的水井暗流都會被鍾聲所引動,效果比放狼煙還要好。觀前的『鏡花大陣』也須靠玄泉鍾的水波震動來開啟,本山一旦有事,便以鏡花大陣困住敵人,等待道門同修來援。」劫兆笑道:「這條水脈的源頭,便是九嶷山地底的一座火口湖。九嶷山就像是一座巨大的河壩,玄泉鍾底下的機關是這座大壩的一處堰孔;一旦打開堰孔,壩里的儲水就會一舉泄洪。」道寧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睜大眼睛:「你是說……」劫兆點點頭,一把將她攬在懷里,低聲道:「閉上眼睛!」右掌並指一揮,嗤的一聲裂帛輕響,玄泉鍾的鍾鈕應聲兩分,鍾身轟然落下!道寧只覺耳畔風聲獵獵,刮得面頰生疼,忍不住睜開眼睛,才發現已置身六合內觀前。劫兆抱她憑欄遠眺,黑夜里只聽見轟隆隆的悶響,道寧從他懷里一跳下地,才發現整座山都在震動。山下的樹林一陣搖晃,忽然東倒西歪,一片白瀑般的怒流從地隙涌出,挾著萬馬奔騰之勢,轟然撲向遠方的邪火教大營!水流的聲音大得幾乎掩蓋一切。儲在山腹的湖水已沉睡了千百萬年,一旦蘇醒,便如狂龍出岫,毫無防備的邪火教眾亂成一片,陣中的火點散如流螢,紛紛被怒潮所吞沒……道寧縮著脖子坐在劫兆身邊,兩人並肩無言,望著被夜幕所籠罩的大地。遠方的點點星火大多消失殆盡,燃著火把的南陵城頭倒是有了動靜,似乎正開門放船,收拾戰場。「這樣……你算是打了勝仗么?」「是鄧將軍打的,我不過是幫了點小忙。況且,殺人不能算是勝利。」劫兆指著山下的一片漆黑:「你有沒有見過村落人家的燈火?跟軍營里的火炬不同,看起來比較昏暗,可有一種朦朦朧龍的暈子,總之就是很特別。」道寧其實沒什么印象。戰爭開打以後,九嶷山下就沒什么人家了,一到黃昏,殘存的居民趕緊躲進隱密的山洞或地窖中,夜里山下就是一片漆黑。若非邪火教在南陵城外布下江南營,道寧恐怕連炬焰星點都沒見過。「等到有一天,這山下都是村落燈火的時候,才算是真正的勝利。」劫兆眺望遠方,似乎已看見了他所說的那片景象,喃喃道:「我扶助的那人,是個很喜歡繁華燈市的丫頭,她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答應了她。從那時起,算算都十二年啦!」他淡然一笑,神情帶著些許疲憊。「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站在這個位子上。不知不覺都十二年了。」「你以前……」道寧側著小腦袋:「是個什么樣的人?」劫兆瞥她一眼。「干什么?代掌門要替我作媒么?」道寧噗哧一笑,忽然低垂眼簾,片刻後才小聲說:「以前照顧我的婆婆,說你不是好人。」「這么說也沒錯。」劫兆自已也笑了。「她說你有很多個老婆,還……殺了自已的父親和兄長。」劫兆笑著沉默下來。道初陽、法絳春、司空度……一張張面孔掠過眼前,那些人有的已經不在了,還在的也都變了模樣。劫兆想著想著,過往種種倏地又浮上心頭。「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