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帝闕珍珠,淫娃盪婦(1 / 2)

照日天劫 默默猴 9935 字 2020-12-23

「照日山庄」是劫氏一族涉足江湖的代稱,象征一個成就崇高的武林門派。

而劫家的原籍在西邊的雲陽縣,距離中京足有六百余里,便是樞密院直屬的金牌郵驛日夜不停趕路,最快也要五天才能抵達。雲陽縣位於中宸州西陲,距西賀州僅一水之隔,數百年來與西胡通婚的結果,民風極為強悍;雲陽縣十戶有里八戶姓劫,幾乎人人會武,縣郊有座占地十余畝的大庄園,便是劫家崛起的源頭——真正的「照日山庄」。

中宸州天聖王朝肇興,劫家出了位安內攘外的大功臣「萬里丹心」劫無行,官拜西面兵馬招討使、綏平大將軍,封雲陽縣公,特許劍履上殿、書詔不名,恩寵冠於群臣。聖上還在中京朱雀大街以東賜下一座豪華宅邸,從此照日山庄歷代主人均長居於此,雲陽縣的祖庄便交由族中長老打理。

是故,劫家的家主不僅掌管「照日山庄」這個武林派門、兼為雲陽劫氏之長,更世襲五等雲陽縣公的爵位,官秩從二品,領有雲陽縣一千五百戶的食邑,無論是比富貴、比權位、比家世門楣,放眼當今天聖朝中,沒有背景更顯赫的武林勢力。

每當抬頭注視那塊高懸朱漆大門之上、寫著「綏平府」三個泥金大字的巨匾,劫兆就覺得陽光特別刺眼,先帝爺的親筆聖跡彷佛一張輕蔑扭曲的笑臉,俯視著他的平凡與不肖。

劫兆嘆了口氣,刻意繞到南側的小門,喚來門房起閂。

「這是誰哪?一大早的鬼敲……哎喲,四爺!」門房吳六揉開惺忪睡眼,倒給他嚇醒了八九分:「您這幾天上哪兒去啦?三爺急尋著,下人們全城都翻遍啦,連塊磚都沒漏,偏就沒見。」劫兆笑著敲他個爆栗:「胡扯!你四爺不好端端在天香樓窩著?你們這些窯子逛成精的,難不成都找到廟里去了?」沒搭理他,撩起衣擺踅上回廊,徑往院里去。才剛踏進偏院,一條挺拔的白影穿出洞門,來人頭戴金冠、長鬢垂胸,生得俊秀斯文,迎面沖他一蹙眉,便要開口。

「三哥好早哇!」劫兆搶先竊笑:

「這般行色匆匆,是偷了我院里的哪個丫頭,趕著清早逃離現場?」白衣青年一抓他衣袖,回頭便走。「沒空陪你羅皂!我找你三天啦,你到底跑哪里去了?」拖著他一路疾行,三步並兩步的沖進劫兆房里。

這名長身玉立的白衣青年,便是劫兆的三哥劫真。

劫家長房四兄弟里,英年早逝的長子劫盛是原配所生,老二劫軍卻是螟蛉子,從雲陽縣的親戚那里過繼來的;老三劫真是二娘的兒子,劫兆則是三娘生的。這三位夫人都見背得早,劫震又另外娶過一位續弦、一位填房,由皇上賜婚的續弦夫人生下女兒後不幸香消玉殞,四娘卻是前年才娶進門的,芳齡不過十七。

劫真雖與劫兆相差七歲,但兩人從小感情就好。

劫盛死後,老二劫軍益形跋扈,一方面忌憚文武雙全的劫真,唯恐父親揀親不揀長,起意讓老三繼承家業,另一方面又屢屢歡欺負武功不濟的劫兆,因此劫真、劫兆兩兄弟總是相互扶持,連手對抗劫軍。

劫真把房里的侍女通通趕出去,親自掀起衣箱,翻出一件銀緋赭底的大袖橫襕公服,扔給劫兆。

「干嘛穿得這么正式?」劫兆最恨正經八百的官樣禮服,拎著不肯穿上,打趣:

「難不成三哥今天娶媳婦兒?」

「你運氣好。」劫真繼續翻出紗制的襆頭、粉底皂靴,還有劫兆最最痛恨的白花羅中單(一種穿著方式很復雜的純白里衣,用於朝服之內):「爹說,今日晨會上若再見不到你的蹤影,便押你回雲陽縣的老宅圈禁三年。你還有一刻鍾的時間換衣服,把自己弄得比較像個人。我不想每年都上雲陽老宅探望我弟弟。」劫兆笑容一僵,慘嚎聲中胡亂抓起床上的華貴禮服,拼命往身上套。

「怎……怎么不派人找我?」他邊穿邊破口大罵:

「老宅里凈是些無聊變態的老不死!圈禁三年?我連一天都待不了!」「下次你再讓底下人幫你隱瞞行蹤時,最好記住今天的教訓,不要瞞得連我也找不著。」劫真看不過上前幫他穿戴,兩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才整治妥貼;劫真正要拉他出門,忽被劫兆喊住。

「有件事我要先告訴你。」

劫兆見四下無人,湊近耳畔:「劫軍派人殺我。」把昨日之事說了一遍,關於岳盈盈的部分自是隱去不提。劫真嚴肅聽完,沉吟片刻:「這事牽連極大,你告的是照日山庄未來的繼承人,誰都不能為你作主。等今天事了,得親自向爹說分明。」劫兆心里也是這個主意。

兩人並肩出了房門,快步往大廳行去。

「我還沒問你哩!」劫兆說:「今天到底要干什么?是好事,還是壞事?」「壞事。」劫真神情凝重。「「蘼蕪宮」派使者來了,來獻「陰牝珠」。」劫兆面色丕變,驚詫之情還在震愕之上,差點忘了時間分秒必爭。

「蘼蕪宮」又稱「薜蘿門」,本是江湖中的一個神秘教派,系出魔脈,行事隱密低調,且門下男子多殘,陰極盛、陽極衰,無力與正道及其它魔宗爭雄,在魔門「五蒂七葉」十二大宗門里,算是相當溫和的派系。

誰知十八年前,蘼蕪宮忽然出了個武功超群的少年宮主蔚雲山,技壓魔門之余,興起了一統正道的念頭。中宸武林四大世家以照日山庄為首,一齊約戰香山氤氳峰,決斗中蔚雲山以一招之差,敗在劫震的「烈陽劍法」之下,羞憤自盡,蘼蕪宮的竄起如曇花一現,霎時凋零。

香山大戰後,三家想瓜分蘼蕪宮,劫震為防各自為政的魔門起了同仇敵慨之心,連手形成更大的隱患,執意不允,改以監管的方式,由四大世家派人在香山附近建立基地,監視蘼蕪宮內的一舉一動,在有條件的開放之下,允許蘼蕪宮繼續保有其香火流傳,只是不能再插手江湖之事。

「陰牝珠」是蘼蕪宮的鎮宮至寶,煉制的方法與用途不詳,只知十八年前煉成一枚,便造就一代高手蔚雲山,可惜香山大戰時已然失落,四大世家無從參詳,破解其中秘密。如今蘼蕪宮居然又煉成一枚,專程送來綏平府,其用心啟人疑竇。

「你想想,」劫真為他分析:

「四大世家共管香山,連綿封鎖三十余里,蘼蕪宮人長居幽谷,與世隔絕,還煉陰牝珠干什么?既煉成了寶珠,直接呈給香山左近的四門代表便是,何必專程送到我們府上?此事若傳到旁人耳里,怎么看待照日山庄?」劫兆猛然醒悟。

「這是「二桃殺三士」的伎倆!呸,一群毒辣的賤婦!」劫真微笑:「幸好爹深謀遠慮,以北司姚公公的名義發帖三大世家,邀請他們前來,四家聯名將此珠獻予朝廷,表示劫家沒有貪圖之心。爹讓蘼蕪宮封珠入銀瓶,未曾揭開,待今日聚會時才得面世,以避嫌疑。」北司是指位於皇城北邊的內侍省,屬宦官系統,與皇城南邊被稱為「南司」的文官系統有所區別。秉筆太監姚無義是當今聖上跟前的紅人,劫震長年往宮里送金銀珠寶打點,絲毫不敢怠慢。

照日山庄如此小心,不是沒有道理的。

為表示留存蘼蕪宮的決心,劫震讓自己的長子劫盛娶了蘼蕪宮的女弟子,才令其余三家投鼠忌器,不敢妄動;劫盛暴斃時,「蘼蕪宮賤婢施術加害」的傳言一度甚囂塵上,悲痛莫名的劫震卻為媳婦大力辟謠,絕了眾人的口實,在在顯示照日山庄與蘼蕪宮之間的信任與默契。

富麗堂皇的大廳已近在眼前,劫兆突然想起一事,沖三哥賊笑:

「蘼蕪宮的使者……該是個正妞吧?」

「黑紗蒙面,什么都看不到。」劫真橫他一眼。「爹安排她在錦春院住下,能多往大嫂那兒走動。我拜托你,京城里多的是一品牡丹,采都采不完,你千萬別打這朵帶刺玫瑰的主意。」劫兆嘿嘿一笑:「要我不招惹也行,三哥負責賠我一朵黑玫瑰。」劫真突然停步,揮袖將一物摁在他胸膛。劫兆假意呼疼,接過一看,卻是一柄嵌金的象牙柄折扇,雖不甚華貴,做工卻極為精細。平攤扇面,素雅的澄心紙上寫著八句題,筆勢遒勁,宛若龍蛇狂走:

「勢不及人,唯堅此心是好漢;

滅卻情火,浪子回頭方英雄。

香流百世,誰曰將相寧有種?

山高水遠,他日功成作浪游。

——書付四弟兆。雲陽劫真塗草。」

「沒事送我東西這么好?」劫兆向來喜愛古董珍玩,平日搜集了滿坑滿谷,在京城富戶之間頗有名氣。他看出這扇料工不俗,忍不住再三把玩,只覺扇精字美,愛不釋手,對八句題里的勸勉說教只當作沒看到,笑說:「三哥這詩寫得佳妙,我回頭多抄幾遍,貼它個滿院滿牆,好生教訓我院里的丫頭,讓她們在床上勤快些。」「前日是你的生辰,四少爺該不會忘了罷?送你的。」劫真搖搖頭,淡然一笑:

「你今年十八啦,已不是童蒙孺子,總不能再這般游手好閑的,知道么?」劫兆聞言一愕,微微聳肩,卻不禁心頭溫暖,似覺母親故世後,偌大的綏平府里再也沒有人記掛自己出不出息;訥訥點了點頭,突然不知該說什么。

劫真拍拍他的肩膀,兩人攜手而入。

◇◇◇

原以為來得遲了,沒想大廳里卻有些空盪。

東道下首空著兩張紫檀木椅,自然是劫真與劫兆之位,上首坐著一名赤發褐面的昂藏巨漢,武官袍服被賁起的虯結筋肉綳得緊緊的,身後的猩紅披風垂地,兩肩覆有硬皮銅釘的軟式披膊,整個人精悍得像是柄脫鞘而出的巨闕大劍;兩道濃硬如戟的粗密赤眉之下,冷蔑的眼神瞟都不瞟劫兆兄弟一眼,正是劫震的次子、照日山庄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在京師武林新生代里誇稱第一高手,素有「火眼巨靈」之稱的正六品昭武副尉劫軍。

對面的賓位也設有三座,只不過都還空著。廳中五階丹墀之上,並列兩席主位,西首虛懸,東首端坐一名長須老者,鳳目中英華內斂,一張紫膛國字臉不怒自威,正是名動天下的照日山庄之主,「神霄雷隱」劫震。

「父親大人安好。」

劫兆隨三哥長揖到地,腦門上似乎感應到父親那劍一般的注視,頭皮發麻。

劫震這半年來身體不適,閉關調養的時間占了十之七八,為防盟友或魔門乘機犯事,刻意隱瞞消息,嚴禁府中走漏風聲。劫兆本以為父親身體有恙,雖有御醫奇方調治,也應該或多或少會消損些鋒芒,直到今天才知道父親勁銳依舊,令人無法逼視。

「都起來站著。客人來了。」

威嚴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兄弟三人連忙起身整襟。

劫兆與劫真並立,劫軍卻踏前一步,把兩個弟弟撇在身後。

中宸州四大武林世家,除了「照日山庄」劫氏外,尚有「解劍天都」盛氏、「九幽寒庭」宇文氏,以及與黃庭觀同出道脈、卻不受道誡規范的「將軍籙」法氏三家。

四家各據一方,呼風喚雨,若非劫震親自去函邀請,等閑還不容易遇上這等齊整的大場面。

當先入廳的是一對錦衣華服、斜背長劍的男女,由服色判斷,應是夫妻。

男子留有兩撇黑須,看不出年紀,總之不會太年輕,身材圓滾滾的像顆皮球,說不出的滑稽;女子約莫二十出頭,身如柳條、面色白皙,肌膚有著南方越女的水靈剔透,可惜眼光高過頂,又擺不出公卿郡主的那股嬌貴氣,薄薄的丹鳳眼里白多於黑,看著惹人討厭。

「吊得半天高,怕人不知是三白眼么?」劫兆肚里暗笑:

「沒事假正經,骨子里肯定是個淫水亂噴的騷貨!可惜嫁了顆大蕪菁。」劫真低聲說:「那是「將軍籙」法將首的二小姐法絳春,人稱「九天玄女」,三年前許給首徒「五斗將軍」道初陽。你待會兒別亂叫,該問道兄、道夫人好。」劫兆才注意到兩人雖衣錦飾繁,依稀看得出道袍的影子,道初陽兩肩均綴有嵌珠的精織太極,法絳春的圍腰、裙擺也有八卦圖樣的金絲緹花。他忍著笑:「那顆大頭菜好命苦,娶了「發春」做老婆,難怪要「倒陽」。」劫真暗賞一肘,及時朗聲拱手:「小弟劫真,見過道兄、道夫人。猶記三年前大婚宴上,道兄那手「太乙五行劍」舞得直如日墜星沉,小弟至今難忘。」道初陽樂不可支,圓滾滾的身子不住顫動;他夫人法絳春卻微微皺眉,似覺丈夫有失體面,眼角有意無意往旁邊一瞥,盈波流轉,徑向劫震斂衽施禮:「晚輩絳春,奉敝門將首仙旨,多多拜上庄主尊安。聽聞庄主身子有恙,將首特命我攜來九嶷山至寶「存聚添轉丹」一匣,為庄主調養尊體。」劫震撫須微笑道:「有心、有心!許久不見,天行兄與嫂夫人歷來可好?」法絳春木然點頭:「將首日夜精進,又添許多神通,武功可說一日千里。」劫兆聽得一怔:「哪有在外人面前這么吹親爹法螺的?好歹也謙虛幾句。」劫震卻不在意,溫言慰勞旅途辛苦雲雲,命人延座奉茶。劫兆偷碰了碰劫真肋下:「你完了。「發春」一直在偷看你,今晚肯定摸進你房里。」忽然廳外一陣長頌:「北域玄皇尊使駕到——諸人恭迎——」聲音渾厚,中氣十足,只是刻意拖得悠長,倒像掐著嗓子扮戲文似的,聽來頗不倫不類。

吟頌聲未落,門外魚貫走進兩排共十六名黃衣人,又走進兩排十六名紫衣人,最後才是兩排十六名黑衣人,四十八名精壯漢子手里捧著各色禮物,直挺挺的站滿了一廳。所幸綏平府大廳極為寬闊,並不顯得局促,若然換了尋常宅邸,這些彪形大漢只怕全都要站外頭去。

「「九幽寒庭」的人到了。」劫真壓低聲音。

「媽的,要不要這么誇張?」劫兆暗啐一口,忍不住搖頭:

「還好姚無義那條老閹狗還沒來,要不看到這些寶貝,肯定當場中風。」「九幽寒庭」位於中宸州北方的玄冥淵蕭然海,原本是前朝宇文家的貴族皇裔,又叫「萬載冰闕」,開宗立派超過三百年,歷代掌門人都享有「玄皇」的稱號。宇文皇朝末年,國家積弱不振,最後亡於西賀州的蠻族之手;天聖朝建立後,為了安定中宸州北域的局勢,遂允許九幽寒庭一切如舊,只是取消了爵封食邑,宇文世家的家主仍稱「玄皇」。

天聖朝開國以來,朝臣里始終有「遷北適南」的聲音,熟悉中京政局的人都很清楚:這項主張根本就是針對宇文世家的一種削減手段,利用封爵南境的名義,把宇文家趕出經營三百多年的地盤,瓦解前朝殘留的影響力——此計雖好,只是從沒有真正付諸實行。

或許還沒准備好,或許朝廷沒把握面對那片四野蕭然的冰雪絕域,迄今「九幽寒庭」仍是中宸北境的霸主,一只「玄冰令」到處,甚至可以調動北方各州縣的官衙辦事。

劫兆本以為會看到一個凶霸霸的熊樣巨漢走進來,驀地眼前一花,一襲雪白貂裘裊裊而入,貂尾環頸、腰肢婀娜,前額烏黑的秀發盤成一個個細圓小渦,平貼額鬢,額間環著一條精致的細金鏈子;腦後濃鬟如瀑、長曳到地,滑順光亮得幾乎能當成鏡子,更顯得發極黑、衣極白,分外精神。

女子容貌清秀,小小的瓜子臉蛋兒怕沒有劫兆的手掌大,身段極是苗條,貂尾中露出半截粉頸,剔透得依稀可見青絡,頸子又細又長、線條柔潤,也不顯瘦削。她一入廳來,便帶起一陣淡淡的香草芬芳,雖然若有似無,卻怎么也不會消失,彷佛那微帶透明的肌膚就近在鼻端,每一刻都換上一處新部位,令人聞嗅不倦。

劫兆看得目瞪口呆,忽想:「不對!貂裘是裘袍中的上品,講究「輕、暖、厚、柔」四字,她身裹貂裘,看來卻較尋常女子苗條,袍中的身軀必是纖細到了極處;倘若與頸子一樣不顯硬瘦,猶有腴嫩之感,那可真是女子中的稀世珍品了。」幻想她的胴體抱起來是如何銷魂,不覺輕輕撞了劫真一肘,豈料卻沒有反應。

他心中竊笑:「都說「坐懷不亂劫三爺」了,原來只是沒遇上中意的。」湊近取笑:「三哥若看上這個,今夜便不妨摸進她房里,別讓「發春」撿了便宜。」劫真沒搭理,片刻才自言自語:「奇怪!這人……是誰?九幽寒庭怎會派個默默無聞的年輕女子做代表,還讓玄皇座下的四大將隨行陪伴?」原來劫真見多識廣,認出了陪在女子身後、亦步亦趨的冷面女郎,正是當今「九幽玄皇」宇文瀟瀟座下,「風、雪、雲、霜」四大將居末、鞭索暗器雙絕的「羽衣煙霞」商九輕。

那秀麗脫俗的貂裘美女漫移蓮步,無聲無息的走入大廳,彷佛輕得能作掌上舞。

她斂衽低首,對劫震盈盈下拜。「小女子文瓊妤,見過劫庄主。竊聞庄主近日微恙,玄皇囑我代為致意,並說:「劫庄主乃是武林正道的擎天棟梁,此身非屬親己,當為天下人珍重。」又說:「本座忝為六絕,當世難覓對手,終須與庄主一證高下,望庄主善養尊體,不可負我。」」劫震撫須大笑:「玄皇關懷,我豈能不愛惜自己?小小風寒,毋須掛齒,請姑娘代我謝過玄皇,讓他不必擔心。」不提六絕,答得輕描淡寫,法絳春夫婦的臉色卻不好看。

當世四大世家的家主,劫震、玄皇宇文瀟瀟,及「解劍天都」之主「千載余情」盛華顏,俱都名列六絕,唯有「將軍籙」的掌門將首「十萬橫磨」法天行沒能進入榜中。所以「六絕」對將軍籙門人來說,正是天大的忌諱。

「這個女子厲害得很。」劫真低聲對劫兆說:「一句話、兩面刀,當著爹的面硬戳了「將軍籙」一記,可誰也拿她沒辦法。以宇文瀟瀟的狂妄自大,決計不會口出什么讓爹保重的貼心話,但也不會沒事提起六絕的疙瘩,打壞四家同盟的關系。」「三哥的意思是……」

「這兩句都不是宇文瀟瀟說的。」劫真輕聲解釋:

「前一句很得體,但不是宇文瀟瀟的口氣;後一句的口吻像極了,但玄皇不會這么說。你看她身後商九輕的表情就知道了,這些話絕對不是出於宇文瀟瀟的交代,而是這個女人自己說的,所以商九輕也很驚訝。」劫兆依言望去,果然商九輕冷冷的臉上似有一絲波動,微微蹙起了眉頭。

「她干嘛沒事亂講話?」

「下馬威。」劫真不覺冷笑,眼里卻無笑意。「在座都是有字號的成名人物,她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女子,突然被推出來代表一方勢力,縱有宇文瀟瀟為她背書,到底還是氣勢闇弱。她這招「揚刀立威」,目標非是道初陽夫婦,是沖著爹來的。」(更要命的是,她還很漂亮!)

劫兆突然覺得現場在這點上,照日山庄完全落居下風,頓時不舒服起來,跟劫真一樣,也擺出同仇敵慨、眼神犀利的狠角模樣——只不過三哥進行的是策略面的深度思考,他管的是美女度。

丹墀之上,劫震俯身與那自稱「文瓊妤」的貂裘麗人寒暄片刻,忽然問:「我很多年沒去玄冥淵蕭然海了,多半物是人非,未曾聽過姑娘的芳名。敢問姑娘在寒庭所掌何事?是幾時加入宇文世家的?」文瓊妤娉婷入座,姿態優雅曼妙,對這個問題卻笑而不答。劫震目視商九輕,只聽她輕咳兩聲,審慎接口:「庄主有所不知。文姑娘乃是我家主人新聘的軍師,來到蕭然海已有半個多月。」舉座皆驚,連劫震都說不出話來;文瓊妤卻怡然微笑,翹著纖白的蘭指揭起杯蓋,輕刮杯中茶面:「我還沒答應呢!眼下只是玄皇書齋里的一名侍讀罷了,也沒什么。」書齋里陪著讀書的女子,大概跟隨意拉上床狎玩的侍婢差不多,地位是相當低下的。這名侍讀居然能讓素以狂傲著稱的宇文瀟瀟折節紆尊,聘請她擔任九幽寒庭的軍師——顯然她還可以決定要不要接受。

能夠拒絕「玄皇」的人,世上並沒有太多。

這名清雅脫俗的年少麗人,究竟是何來歷?

正當廳中諸人的注意力被文瓊妤所吸引,一名穿著青布棉袍、白襪黑履的青年文士背著布囊走進廳內。來人約莫三十上下,白凈面皮、蓄有微須,眉目間卻頗有一股少年氣;若剃去半長不短的胡須,換下老氣橫秋、洗得發白的青衫儒服,樣貌看來能再年輕十歲,活脫脫一張娃娃臉。

文士停步整襟,遙對劫震長揖到地:「天都弟子常在風,拜見劫庄主!」聲音不大,卻令人人都投過目光。文瓊妤微微一抿,眼波流轉,繼續含笑品茶。劫震老早便聽見他的足音,並不意外,問候寒暄之後,便命人引他入座。不一會兒,庄客匆匆來報:「啟稟老爺,姚公公到了!」眾人一齊起身,劫震親到廳門之外,迎來一名身量短小、穿赭紅魚袍的初老官人,頭戴紗幘、足蹬粉靴,生得方頭大耳,皺耷耷的臉上光潔無須,正是北司的秉筆太監姚無義。

姚無義坐上丹墀西首的主位,眾人通過姓名,紛紛落座。

劫震命人請蘼蕪宮的使者前來,乘著使者未至,清了清喉嚨,朗聲道:「當年蘼蕪宮的那枚陰牝珠,已於香山大戰之中失落,及至十八年之後,才又煉成一枚。此珠號稱重寶,我以為與其流落民間,徒然引來宵小覬覦,不如獻與朝廷,也可用於濟世救民之途。今日勞煩諸位前來,便是想聽一聽幾位家主的意思。」文瓊妤笑道:「玄皇吩咐,一切便依庄主的安排。」站在椅後的商九輕微微一蹙眉,劫兆心中大樂:「她又不照宇文瀟瀟的意思干了,這妞可真有意思。」解劍天都派來的代表常在風也起身拱手:「家師也是這個意思。」倒是道初陽有些慌張,似乎沒料到其余兩家會放棄得如此干脆,眼看目光頭集中到自己身上,急得面上一陣紅一陣白,猛抓著腦袋,支吾閃爍:

「這……這個……本門是這個……」

法絳春忽然開口。

「劫庄主,既然三家都說不要,我們將軍籙也不是舍不下這個寶。只是我聽將首說過,當年四家在這顆珠子上吃了大虧,為防魔門將來還有倚珠為惡的一天,須得讓蘼蕪宮把珠子的底細秘奧全說出來,日後也好早做防備。」又有意無意朝劫真這邊抬望一眼,勻了勻嗓:

「我年紀輕不懂事,有說錯的地方,還請各位見諒。」劫兆差點笑破肚腸:「你年紀輕,可惜太白痴,所以不能原諒。陰牝珠交到朝廷手里,你居然說「為防魔門將來還有倚珠為惡的一天」,這不是明指朝廷跟魔門有勾結么?看來你這「發春」不只是三白眼,恐怕腦子裝的也是龍陽白漿,真是蠢到姥姥家了。」突然靈光一閃,明白了其它兩家何以如此乖順。

能讓男子多殘的蘼蕪宮造就出蔚雲山這等高手,誰不想要陰牝珠?「玄皇」宇文瀟瀟想要,「千載余情」盛華顏自然也想,但是在這個節骨眼,誰卻都不能要。蘼蕪宮把珠子送來照日山庄的動機不明,但肯定沒安好心;「神霄雷隱」劫震目光如炬,始終防著這「懷璧其罪」的陰招,拉來朝廷做擋箭牌,化解了被盟友質疑、甚至借題發揮的危機。

九幽寒庭、解劍天都也不是省油的燈,順著劫震這條脫身計推波助瀾,再次把獻珠一事變成「庄主的安排」,一方面是欲擒故縱,另一方面又埋下日後借題發揮的楔子。在這謀略的關鍵轉折上,只有將軍籙一派沒跟上,不知是法天行判斷有誤,還是不該派個頭腦簡單的女兒來;盛華顏方面則狀況不明,不過常在風表現得相當自然,所以應是按事先的推演答復無疑。

最有趣的是九幽寒庭。從商九輕的反應判斷,宇文瀟瀟應無放棄陰牝珠之意,但文瓊妤卻率先表明「便依庄主的安排」,顯然這又是她的臨場判斷。

劫兆對女人的興趣很少不是在床上,不過他現在卻對文瓊妤的表現充滿期待。因為有了這名賞心悅目、機鋒靈巧的貂裘麗人,讓他深惡痛絕的會盟交際然變得有趣起來,如坐針氈、度日如年的煩躁感一掃而空。

◇◇◇

果然法絳春話還沒說完,廳外傳來一把清脆動聽的聲音:

「人家怎么做珠子,干你什么事?要不你把自家的武功秘籍全抄一份,來交換制珠的秘法!」語聲方落,一黑一白兩條儷影並肩而入,黑衣女子身材苗條,一幅黑紗蒙住臉面,露出一雙翦水瞳眸,全身上下散發著濃濃的玫瑰花香,對眾人一一施禮,斂衽道:「蘼蕪宮教下武瑤姬,見過各位大人。」劫震和顏喚起,正待開口,才發現全廳的目光都集中在另一名嬌叱法絳春的少女身上。

劫兆的眼光是對的。如果女子嬌軀纖細無比、卻又瘦不露骨的話,必然美到了極處。眼前的白衣少女便是最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