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折 道聖智絕,無用相思(1 / 2)

照日天劫 默默猴 8249 字 2020-12-23

丹墀之上,劫震面色一沉,心想:「不好,果然是他!」道天生是法天行的師弟、胖子道初陽之叔,乃是將軍籙「天」字輩的佼佼者,他的武功放眼道、法、經三家幾代,都沒有可以比肩的,甚至還在將首「十萬橫磨」法天行之上。迄今九嶷山猶有耳語:當年若掌門之位由「一陽來復」道天生來繼承,今日的六絕榜中恐怕還要再添上第七條姓字。

或許因為如此,法天行似乎對這個師弟很忌憚,接掌大位之後,便找了個理由將他驅逐下山,道氏一門失了這根中流砥柱,只得由道初陽繼任家主。法天行把二女兒嫁給道初陽之後,既為其師又為泰岳,遂名正言順把道氏納入掌握,鞏固了法氏的大權。

按說道天生對將軍籙、法天行心懷怨懟,決計沒有為其奪珠的道理,只是世事難料,以南疆道聖「一陽來復」堪入六絕榜的實力,真要炫技,只怕今日場中無人是對手。果然法絛春雙眼驟亮,沖劫軍拱了拱手,一掃頹勢,意態驕狂:「二公子,我方的代表到啦!你看著辦罷。」劫軍冷哼一聲,暗自留神。

卻聽外頭道天生大笑:「二丫頭休得胡言!叔叔幾時答應下場了?將軍籙的武功如山如海,幾輩子都修練不完,掌門師兄要陰牝珠做甚?魔教余孽送來這枚珠,便是要正道自相殘殺,一口氣死了個清光,奈何你等無知,侈言奪珠!若教師兄親臨,看不老大耳刮子打你!」眾人心中一凜,面上都不好看。

劫兆湊近岳盈盈的耳畔:「這人說話真是單刀直入,難怪在九嶷山待不下。」岳盈盈低聲輕嘆:「是啊!忒有見識,卻將滿座都得罪光啦!像這樣的人,世間哪里能容?」法絛春聽得心急:「叔叔!今天不干陰牝珠的事,只與本門體面有關。」道天生的笑聲飄入廳堂,仍未見人影。「你若顧念本門的體面,還是趁早閉上了嘴。初陽!下得九嶷山來,你夫妻倆便是將軍籙的代表,妻子言行有虧,你這個做丈夫的也脫不了干系。」道初陽冷汗直流,低頭不敢接口。

廳內諸人中,以洞玄觀主一清道人與將軍籙的交情最好,聽道天生真有撒手不理的意思,忙執杯起身,抱袖對著空盪盪的廳外一停,揚聲說:「天生道兄多年不見,真是想煞貧道啦。適逢四大世家與中京諸位同道齊聚一堂,道兄何妨進來飲杯水酒,便是不理小輩比武較技,也別忘了見見老朋友。來!貧道先乾為敬。」舉杯飲盡,提壺又斟了一杯;掌中暗蓄勁力,「呼」的一聲,連杯帶酒平平飛出廳去,拖了條極長的弧,居然沒有灑下半點。

一清道人入京多年,洞玄觀雖辦得有聲有色,但在中京的聲勢卻始終蓋不過黃庭觀,別說天城山的黃庭老祖、代掌教玄鶴真人等人物,就連中京分觀住持元常在武道上的名頭都比一清響亮得多。

他露了這一手「隨風一葉如飄蓬」的功夫,舉座莫不微凜:「好個一清,竟有這等功力!」不由得收起了輕視之心,另眼相看。酒杯飛出大廳,襯著藍天白雲越來越淡、越來越小,倏地失去形影,半晌都沒聽到瓷胎墜地的聲響。一清的勁力再怎麽巧妙,終不能將酒杯擲出九霄天外,肯定是讓暗處的道天生給收了去,卻無現身之意。一清枯站片刻,尷尬的笑了幾聲,拱手道:「天生兄如不願相見,且飲便是,貧道也不來勉強。」劫兆低聲向另一邊湊了過去:「三哥,這道天生似乎沒有奪珠的意思啊!」劫真搖了搖頭,悄聲回答道:「隱而不現,反倒不好。既然來了,自須於明處才是。」沉吟半晌,跟著舉杯起身:「父親,孩兒素來景仰『南疆道聖』的威名,不自量力,想敬道聖前輩一杯。」劫震鳳目一睨,立刻明白劫真的用意,擺手示意他坐下,舉杯朗聲說:「天生道兄,自從香山戰後,你我便不曾再見,這一晃眼,居然已過十八年,當日道兄舍命相助,劫某還沒有機會言謝。彈指星霜,故舊凋零,道兄願否與我喝這一杯?」袍袖微振,酒杯便飛出廳去,乍看與一清所擲無分軒輊,距離卻多了一倍不止,兩人高下立判。

昔年四大世家圍攻香山,蔚雲山召來魔門六大殺星對付玄皇宇文瀟瀟,玄皇以一敵六,猶保不失,卻也無暇他顧;法天行率領四大家的好手,與蘼蕪宮的五極護法等展開激戰。至於解劍天都之主「千載余情」盛華顏,則被蘼蕪宮出身的智算高人「香峰雁盪」攬秀軒設計絆住,雙方斗智斗力,終究沒來得及趕赴戰場。

當時,四大世家與蘼蕪宮之間可說是五五均勢,勝負僅只一線。

劫震本擬與蔚雲山一對一決斗,突然接獲急報,說蔚雲山邀來另一名魔門高手助拳,那人功力之高難以測度,若非道天生挺身而出,半路將其截住,戰局恐將全盤改觀。雲煙過眼,知交零落,舊情能否引出遠避紅塵的一代道聖?

酒杯出檐,倏地又失去蹤影。

廳外響起道天生清朗的長笑:「劫庄主言重啦。當日我與那人拼得兩敗俱傷,武功沒分出高下,但他的韌性比我強,若不是後來庄主及時趕到,我今天哪有命喝這杯酒?」說得淡然,終歸還是沒現身。

原來當日劫震趕到二人拼斗之處,眼見雙方戰得兩敗俱傷,本想乘機將那名魔門高手除去,道天生卻不願意乘人之危,請劫震將他放走。據說後來法天行便以「結交魔門妖邪」的罪名,將道天生趕出了九嶷山。

眼看故舊之情喚不進、救命之恩喚不進,法絛春把心一橫,推開丈夫的扶持,鏗啷拔出長劍,慘笑道:「也罷!絛春學藝不精,今日要把命送在這里。」從頸間扯下半塊玉珏,高高舉起:「這珏是娘給我的信物,請叔叔看在她的面上為我做一件事。絛春死後,請叔叔將此珏帶回山上,交還給我娘親。」揮劍欲起,要與劫軍一拼。

「且慢!」

颼颼兩物飛入廳里,「鏗!」將法絛春的長劍撞落於地,去勢不停,如陀螺般滴溜溜地轉上茶幾,慢慢停住,卻是一清與劫震分別擲出的那兩只瓷杯。檐外之人一聲長嘆,似有無限傷心:

「罷了罷了!我欲避紅塵,豈料紅塵長在我心,卻要往哪里避去?」嘆息聲里,頎長的身影自檐上翻落,散發敞襟,袒露出瘦白秀氣的胸口,五絡長須、面如冠玉,額間一豎劍痕也似的淡淡紅印,全然看不出年紀,正是昔日威震南疆的天生道聖、「一陽來復」道天生!

道天生揮著綠柳,在階前褪了足上所汲的木屐,赤腳走了進來,明明屐袍陳舊、披頭跣足,就是讓人覺得一塵不染。

得月禪師、一清道人、方總鏢頭、苗撼天等紛紛起身,道天生意態疏懶,卻有一股曠遠飄渺的氣質,令人不由得生出形穢之感,誰也找不到開口的時機;頷首致意之間,便任由他從眼前走過,舉座竟無一人能留。

劫兆也跟著起身,看得有些傻:「他不是『發春』的師叔麽?怎……怎地看來這麽年輕?」岳盈盈低聲說:「內功道法練到他那個境界,神通自顯,去老返少也是有可能的。我師傅便看不出年紀,美麗得很。」劫兆笑道:「那你也同你師傅好好學學,我可有福氣啦。」岳盈盈粉頰一紅,嗔道:「干你什麽事?」嬌橫之中難掩羞喜;驀地笑容一凝,似是想起了什麽,面色漸漸沉落,忍不住微蹙蛾眉,再不言語。

「怎麽啦?這麽開不起玩笑?」劫兆逗她。

「你……你別跟我說這些瘋話。」盈盈板著俏臉,雙眼平視前方,身子與聲音都帶著刻意的僵:「我師傅和你爹有仇的。將來……將來若有什麽萬一,說不定是我要替我師傅報仇,或是你為你爹討還公道,我們……還是別太親近得好。」「不好,我寧可跟你親近些。」他平日輕浮慣了,這話本是順口調笑,但一出口便勾起了思路,想了一想,正色說:「不要緊的,真有那麽一天,我便把命送給你。再說了,既然過去也苦、將來也苦,若現在還不開心,人生何其冤枉?」岳盈盈全身一震,玉手揪緊裙膝,顯是心神悸動,但仍未轉頭。劫兆還想開口,驀地白影一閃,滿廳矚目的「道聖」道天生竟停在他身前,「咦」的一聲,目光盯著他頭頂上方的虛空處,忽然伸手按住劫兆的腕脈。

這一下出手如電,又極其輕柔,滿座之人還來不及驚呼,道天生便已松開劫兆,連連點頭:「奇子奇遇,難得、難得!」回見岳盈盈白皙的小手已按上刀柄,修長健美的胴體蓄勢待發,柳眉含威、裙擺揚動,刀意竟還先於人、刀之前。道天生驚訝中微露贊許,笑著說:

「情之一字,竟快如刀!」

岳盈盈怒紅粉面,心中卻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彷佛被窺破了什麽秘密,又像遇到僅有的知音,世上終於有一處、有片刻能稍稍泄漏心事,渾圓結實的酥胸不住起伏,襟里紅兜波興浪涌,恰如思潮一般。

劫兆心中一動:「莫非……她是想出刀救我?」側首望去,盈盈卻刻意別開了目光,面上潮紅未退,雪酥酥的半截胸脯沁出薄汗,貼著嫩肌滑淌開來,更襯得膚光賽雪,白得教人眩目。

他愛煞了眼前這嬌美動人的女郎,心底暖烘烘的,忽然生出一種極親近的感覺,輕輕握住她持刀的手,低聲說:「我們坐。」岳盈盈閉口不語,羞意卻如春風里的蓓蕾忽綻,突然就涌上了面龐,任由他握著小手,並肩坐了下來。

◇◇◇

道天生走到那巨大的「禹功鼎」畔,一整衣襟,長揖到地:「劫庄主,我們好久沒見啦。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了。」劫震早已離座相候,本要撩袍走下墀階,一聽這話不免尷尬,頓時打消念頭,接過從人呈上的新杯舉起:「長別契闊十八載,道兄風采依然,不減當年,劫某卻已是老病之身啦。來!桃李春風、江湖夜雨,盡在此杯,劫某先乾為敬。」捋袖微掩,一飲而盡。

從人以漆盤托著金杯,恭恭敬敬捧到道天生面前,道天生以手撫鼎,卻不接過,似乎在思量著什麽。劫兆暗自嘀咕:「不過是杯水酒,難道還怕有毒麽?這道天生看似瀟灑,原來也是假淡泊。」岳盈盈輕道:「他要喝了你爹敬的酒,便不能與你二哥動手啦。你爹拿話擠兌他呢!」劫兆登時醒悟,果然見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道天生手上,尤其是法絛春夫婦,眼中只怕要迸出血絲來。道天生猶豫片刻,忽然一笑,隨手將酒杯接了過來;法絛春難掩失望之色,幾乎要尖叫起來,劫震、劫真卻不約而同松了口氣,不覺露出微笑。

劫震正要撩袍走下,誰知道天生手掌一立:「且慢!」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隨手揭開「禹功鼎」的盤龍鈕蓋,一陣濃烈的酒香頓時充滿廳室,原來鼎中竟盛美酒逾半。他踩著鼎腹輕輕巧巧一躍,和身坐上四龍絞扭而成的鼎耳,赤腳踏著鼎缸,倒比丹墀上的劫震、姚無義等高了半身不止,居高臨下,既飄逸又張狂。

劫震微綳著臉,看著鼎上的粗袍狂士,忽想起當年麟陽道上,這人也是這樣風塵仆仆的趕來助拳,即使兩人之間並無深交,只在筵席間見過幾面。那時,劫震要比現在更年輕也更鋒芒畢露,迎風凜凜的勢子,普天之下誰也比不過……但這些年,道天生怎地全沒改變?這般折磨煞人的光陰,怎地全沒消損他的昂揚與飄逸,磨平他的孤高與張狂?

道天生彎腰抄了滿掌酒水,仰頭就口,骨碌碌喝得一襟濕透。

「劫庄主,我向來對你敬佩得很,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多不勝數,殺人的總比救人的多。十八年前你網開一面,少了很多無謂的犧牲,在我看,這是你畢生最了不起的功業。」他又連飲幾口,伸手一抹:「這杯是我十八年前想同你喝、卻沒喝成的,今日且飲不妨。」十八年前香山蘼蕪宮戰敗,劫震才算穩占中州正道盟主的寶座,這十八年來,可說是「神霄雷隱」之名最強盛、最如日中天的時候。道天生只敬過往不敬今時,貶更多於褒,眾人都聽得傻了。劫震一張方正的紫膛國字臉不見喜怒,抱拳拱手,淡淡一笑:「好說。道兄乃世外高人,今日賞光,敝府何其有幸。」道天生擺擺手,轉向一旁的常在風。

「你是盛夫子的傳人?」

「天都弟子常在風,見過道聖前輩。」常在風團手抵額,長揖到地。

「盛夫子是當世智者,智光昭昭,若能戒貪,必不為宵小所乘。」道天生抄酒便飲,旁若無人:「我今日恐有得罪,卻不能親上天都陪禮。這杯謝罪酒,你便代你師傅受飲罷。」說著柳條往鼎內一沾,酒汁淋漓,倏地脫手擲出,居然輕飄飄地落在常在風幾畔。

常在風也不生氣,恭恭敬敬地說:「前輩的話與酒,弟子定當帶回天都,上稟恩師。」小心將柳條以巾帕包好,收入行囊。

眾人均想:「據說『天都七子』之中,以『千里直驅』符廣風的武功最好、『碧水春波』杜翎風的智謀最高,他日繼承盛華顏的門統大位,不作第三人想。這常在風唯唯諾諾,平凡庸碌,難怪沒什麽名氣。」道天生上下打量他幾眼,懶憊一笑:「盛夫子胸中塊壘,鬼神難測。名師選徒,多非智勇不取,他偏偏挑了個度量寬的。」「弟子慚愧。」常在風神色不變,一逕低頭還禮。

道天生又轉一邊,把目光投向九幽寒庭的陣營里。

「我略通觀人術,玄皇若得姑娘相助,不惟大業有成,還能導之於正途。可惜姑娘鳳鳥之姿,不能長棲荒林,宇文瀟瀟不幸,中州正道不幸!」他對著文瓊妤連連搖頭,抄起酒水便飲:「我這杯水酒,且為中州與宇文氏一悼!」說著哈哈大笑,笑聲里又隱約帶有哭音。

商九輕等寒庭部眾怒不可遏,文瓊妤掩口一笑,也搖頭說:「道聖前輩這手『借刀殺人』不好。玄皇君臨北域,胸羅萬有,若會為了前輩一言對瓊妤心生忌憚,如何統率萬千甲兵、無數豪傑?前輩心志高遠,為江湖人所敬,又是為誰動了私心,欲致瓊妤於死地?」這次輪到道天生微微一怔,狂態頓止,默默無言,片刻後才喃喃自問:「我的私心……我還有私心麽?我若有私,卻又是為了誰?」法絛春唯恐師叔鐵了心不管,不顧丈夫阻攔,尖叫道:「叔叔,別聽那下賤女子的胡言!請叔叔為我取珠子來!」緊緊捏著玉玦,灰白的面頰漲起兩朵濁紅,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里。

道天生閉目長嘆:「我既已許下承諾,決不會食言背信。我今日,便為你取陰牝珠!」突然睜眼,長臂一舒,倏地將玉玦奪過:「取珠之後,我對你娘的承諾已了,再無負累,可以做我自己的主人啦。便教陰牝珠與這半塊玦一般,從此煙消雲散!」攤開手掌,掌心里的碧玉竟已化成虀粉!

法絛春不禁愕然,旁人更是暗暗叫苦。以道天生的造詣,劫軍縱是四家中數一數二的青年好手,恐也不易在「南疆道聖」手下走過十招,陰牝珠落在道天生手里,也只有粉碎一途。

道天生將酒杯擲回丹墀,杯中點滴不少,一拍鼎腹,酒水的回盪聲悶鈍沈重,宛若江濤。

「對不住了,劫庄主。」他雙腳分與肩寬,單手負後,轉頭正視劫軍:

「劫家二少,你如能在我手里走完三招,便算是我輸。請!」劫軍無比凝肅,皺起火焰燃燒般的濃密赤眉,回頭望了父親一眼;劫震微微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對方是六絕等級的高手,就算是劫震、盛華顏,甚至玄皇宇文瀟瀟親來,也沒有必勝的把握,不管應戰的是劫軍或劫真,其實都沒有差別。

三招。只要撐過三招就行了,眾人想。

劫軍深吸了口氣,運動全身元功,單手提起百二十斤的巨劍「鎖龍針」,黑黝黝的劍尖緩緩舉過頭頂,熊腰一擰,魁梧的身軀順勢旋轉,倏地斬落!鐵塔般的巨人,加上鐵柱般的巨劍「鎖龍針」,這一擊不啻有千斤之力!劍身帶起的風壓嗚嗚呼嘯,卷起滿地碎磚如蓬,諸人頓覺眼前一黑,無數砂塵細粉如暴雨披面,紛紛舉袖遮臉;呼吸陡然一窒,彷佛空氣俱都被劍卷走,就算奮力吸炸了胸膛,也吸不到半點東西。

——速度,就是力量!

誰也料不到這麽重的劍,居然能使得這麽快。

「將軍籙」的武功須以籙法入神,時效上尤其吃虧,面對成名近三十年的南疆道聖,劫軍摒棄所有招式機巧,純以力量決勝——轟然一響,音波震得滿廳掩耳踉蹌,鈍重無鋒的「鎖龍針」重重砍在「禹功鼎」上,道天生單手按鼎,銅燦燦的鼎身連晃都沒晃,震波卻一路從劍尖竄向劍鍔,沿著突起的劍脊反饋回去!

劫軍眥目咬牙,雙手牢牢握住劍柄,沉腰坐馬相抗;忽然猛一回身,連人帶劍被震飛出去,一連退了七八步,鎖龍針「嚓!」插入地面,裂縫持續迸開三丈來長,青磚碎裂,宛若鐵耙犁過。

劫軍面色脹紫,突然張口嘔出鮮血,雙手虎口爆裂,勉強倚著鎖龍針不倒,虎軀微顫。眾人目瞪口呆之余,才發現禹功鼎內水氣蒸繚,原來劫軍這一劍蓄滿元功,與道天生的渾厚內力在鼎中相激盪,竟使冷酒瞬間滾沸,化作氤氳霧氣,散得滿廳甘洌酒香。

劫兆本以為道天生是用了什麽巧勁,才將劫軍的萬鈞之力悉數反震,盈盈卻搖了搖頭,蹙眉沉吟:「若是借力打力之法,鼎中的酒水便不會被蒸成霧氣。你二哥退了這麽遠,還卸不去反震的力道,怎麽他卻像沒事兒人似的?難道又是將軍籙的神奇籙法所致?」法絛春與道初陽的驚駭只怕還在旁人之上。

將軍籙門中有一部高深籙法,名叫《東皇泰山府君籙》,練成後能不懼反震、倍力於敵,威力十分驚人,但也極為難練,須以本門的柔軟功夫「飛神術」、卸勁功法「地游仙」做基礎,並修習「乾元罡」的上乘內功一十五載以上,才得驅動此籙。否則即使是請了籙神,身體也承受不住,再強的精神暗示也沒有用。

當今九嶷山上,也只有將首法天行能使這部《泰山府君籙》。

「但即使是爹,也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里喚出籙神。除非是……」法絛春茫然搖頭:「不可能,決計不能的。那只是道書里的記載而已,沒人能練成的。」「肯定是這樣了。」道初陽喃喃自語,聲音里卻隱含著激動的顫抖:

「是……是『籙神鏡』!叔叔他……練成『籙神鏡』了!」將軍籙是道門的符籙一派,以捏訣頌咒之法結合武功,對自己施行深度的精神暗示,用以集中意志、激發潛力,稱之為「請籙神」;其中最關鍵的,便是這個施行暗示的過程,必須摒除外界干擾,務求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完成,就像當日道初陽與商九輕相斗,在《降魔步星綱籙》誦完前一直處於下風,一旦請完籙神、戰局便突然扭轉一般,若能針對敵人的弱點飛快更換籙神,將軍籙的武功將身兼最精准的攻擊與最到位的防御,堪稱完美無缺。

根據典籍記載,有種被稱為「籙神鏡」的秘法能使這個美夢實現。據說練成「籙神鏡」之人,只要看著手掌,掌中就會浮現所想的符籙血紋,一拍額心便即入神:若是喚出《考召籙》、《點鬼籙》等馭神籙法,一觸之間,還能控制他人的心志……就為了實現這個「隨意而發」的美夢,一直到百年以前、將軍籙第三十二代將首「五旡乾坤」經北海宣布此說無稽為止,門中都還立有「練成『籙神鏡』者接掌本門」的規矩。

果然道天生輕輕一拍額頭,瞬間似乎一絲紅光從指縫中漏出,轉眼消失不見。

劫軍勉力握劍,暗提一口真氣運轉全身,又緩緩擺出接敵的架勢。

道天生淡然一笑:「競力難勝,我只是教你這個道理罷了。」劫軍沉聲道:「晚輩承教。前輩留神了!」一劍刺出,居然舉重若輕,巨大的鎖龍針在他雙手間彷佛全無重量,轉眼便舞成了一團勁風呼嘯的獰惡烏光;劍招大開大闔,但每一劍只出了六七成力,尚有運轉揮灑的余裕,居然讓他一口氣連攻了三十余劍,清脆的鏗鏗聲不絕於耳。道天生提著單邊鼎耳隨意挪動,每一劍都讓偌大的禹功鼎擋了下來,猶能開口:

「這不是烈陽劍法啊!這是……雲陽劫氏的『平戎八陣法』麽?」劫軍全身真氣流轉,不敢說話,揮劍成陣,長逾九尺的巨劍舞將開來,天、地、風、雲四陣守中,龍騰、鳥翔、虎翼、蛇盤四陣輔攻,法度嚴謹,變化多端,襯與他一身赤發金甲,簡直是天將下凡。

道天生露出贊賞之色,笑道:「果然是將星之後。大軍壓境,避之不恭!且看我點兵來戰!」一瞪掌心,綻著滿掌紅芒印上額頭,大喝:「呔!《九威召龍籙》!」全身衣袍鼓盪,抄起了禹功鼎的鼎足,轟地迎上橫掃而來的鎖龍針,彷佛兩支堅革重甲的軍隊交鋒,「九威召龍籙」對上「平戎八陣法」,兵對兵、將對將;殺伐聲里,兩軍對沖,無數戰馬、槍盾全都撞成了一處!

兩人披頭散發,忘情的對撼著,劍與鼎的交擊直如旱雷,震得人人五內翻涌,廳里飛沙走石,滿地青磚都成了戰場黃沙,飛卷於獵獵的狂風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道天生揮鼎一擊,轟得劫軍踉蹌倒退,背脊重重撞上梁柱,柱頂簌簌落塵,彷佛就要坍塌下來。

劫軍揮劍欲起,忽然雙腳一軟,拄劍坐倒在柱旁,試了幾次都站不起來,粉塵落得滿頭滿臉都是。他唇角滲出鮮血,火紅的赤眉像是要燒起來似的,卻掩蓋不住滿眼的痛苦與不甘。

——勝負……已分。

道天生放下巨鼎,解除籙神,舞袖揮開白茫茫的落塵。

「三招已過,是我輸啦!」模樣雖然狼狽,笑容依舊瀟灑。眾人難掩驚詫,卻見他擺了擺手,回頭往廳外行去。「劫庄主,陰牝珠若不能毀去,還望你一本當年不滅香山的胸懷,好自為之。」法絛春差點沒暈倒,叫道:「叔叔!我的珠子、我的珠子……」追出兩步,腿下一軟,卻被丈夫及時攙住。道初陽滿面疼惜,低聲安慰著她:「叔叔言出必踐,倘若他贏了,珠子便保不住啦!」法絛春面色鐵青,一把將他推開,咬牙扶著幾沿回座,不發一語。

粉塵落盡,丹墀上劫英縮在劫震懷里,姚無義的身畔卻不知何時多了那統領金吾衛的「分光鬼手」曲鳳釗遮護,饒是如此,灰撲撲的模樣仍舊十分狼狽,氣得他一疊聲的尖叫起來:「反啦反啦!這是要拆爵府、殺欽差麽?來人!把那個狂生給我拿下了!」廳外兩百余名金吾衛士大聲回應,哪里還有道天生的蹤影?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姚無義狠狠瞪了曲鳳釗一眼:「你養的好東西!」曲鳳釗躬身道:「公公乃是柱國棟梁,不容有失。鳳釗能力淺薄,也顧不上旁的了,請公公降罪。」姚無義聽著十分受用,容色漸緩,輕輕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斜眼乜笑:「你倒知道輕重。這回就算啦!那道天生可不能輕易饒過,你讓皇城警蹕都給我留心上,逮著了咱家重重有賞。」他見道天生豐神俊朗、瀟灑飄逸,不知怎的就是有股說不出的厭惡感,連將軍籙也一並惱上了,正好睨著階下的法絛春夫婦,清了清嗓子,帶著一抹陰笑:

「比劍奪珠第一場,將軍籙敗!這顆陰牝珠,你們家就別想了罷!」◇◇◇

劫家的從人將劫軍扶入座中,數十名青壯家仆魚貫進入廳里,將碎掉的青磚全揭了去,填入同樣大小、厚薄相等的紫檀木板,再鋪上簇新的棗色絨氈,原本狼籍的戰場轉眼又成了典雅華麗的大堂;侍女們捧來香湯錦帕,伺候眾人抹面,又奉上茶水點心。

劫震起身招呼眾人飲食,京兆大俠苗撼天拿了杯子來敬:「劫庄主將門虎子,委實令人敬佩!要保管陰牝珠這等寶物,舍照日山庄其誰?」劫震連稱不敢,卻難得露出輕松的笑容,與苗撼天對飲一盅。舉座除了三大世家或得月禪師等較老成的人物,紛紛舉杯相賀,儼然陰牝珠已是劫家的囊中物。

劫軍並未離席,鎖龍針也還置於座旁,平放在地面上。劫震命人取來葯丹給他服用,那丹色如琥珀燒融,帶有一層朦朧的光暈,正是昨日法絛春攜來的九嶷山鎮山之寶「存聚添轉丹」。劫兆看得有些感慨,低聲對岳盈盈說:「我是對將軍籙的人沒什麽好感,不過挑這個時候吃他們的丹葯,實在也太張揚了些。」岳盈盈點了點頭:「我也覺得不好。」片刻又說:「你二哥只是消耗氣力,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看來道聖前輩手下留情,原也用不上這麽神異的丹。」劫兆笑著說:「不過劫軍真是打得不錯。要不是他這麽討厭我,討厭到想要了我的命,看完剛剛那場,我還真有點佩服起來。」岳盈盈看了他一眼,眸里情思復雜,卻不似先前愁苦。劫兆給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開口逗她,忽見門房吳六從偏廳走了進來,快步趨近他耳畔,低聲說:「四爺!外頭有個姓鄭的帶了個丫頭,說是四爺喚來的。」劫兆想起昨日桐花大院里的事,囑咐說:「先帶去前院里候著,我待會便來。」吳六領命而去。岳盈盈冷冷看著他,劫兆滿面討好:「我去去便回,不會太久的。」岳盈盈冷哼一聲:「你自己的丑事,我才不愛搭理!誰管你的死活?」氣鼓鼓的別過頭去,擰腰斜坐,飽滿的酥胸不住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