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我看見那些不幸的親人們(2 / 2)

被高潮控制 心地荒涼 5726 字 2020-12-23

父親生病的那年好象是97年的夏天,收麥子的時候他捂著眼睛對母親說,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母親過去想看看怎么回事,他說,又能看見了。好幾畝地的麥子父親用架子車和母親一車一車地拉回院子西邊的空地上,那塊空地算是打麥場。就在麥子從打麥機里流出來以後,我的父親再次看不見東西了,這一次好長時間都沒有過來,但還是好轉了。因為家里實在沒有錢,所以母親也沒有堅持讓父親去醫院看病。家里雖然就我一個學生,但已經夠他們操心的了。三哥也是在外面打工掙錢,發誓要把他的弟弟供出來,上大學,改變家里的貧窮狀況。

父親眼睛上的疾病犯的次數越來越多,母親就害怕了,想讓父親去地區眼科醫院看看。母親離不了家,家里什么事情都得等著母親做,她就想去找她的大兒子。她也想到就算是找,她的大兒子也不會去,於是她就想去找鄰居,但她接著又想到,鄰居也不一定肯幫忙,因為鄰居都知道她還有個大兒子在家里。母親就去找她的大兒子,用母親的話就是「我撕開臉皮」,想想看,一個母親去找兒子為兒子的父親看病,要用「我撕開臉皮」形容,可見母親在兒子面前的地位卑賤和沒有分量。母親去了一會兒回來說,一會兒你大哥過來,但你大嫂當時就讓我去找別人,他們沒時間浪費。我還是不放心,那時侯我已經該從家里走出回到學校上課了,我沒有動。母親趕我去學校上課,我說等我大哥把父親帶走以後我再去。一會兒我大哥果然來了,他面無表情地對父親說,怎么去?他的口氣像審問一個犯人。父親很氣憤,但忍了,父親沒有說話。我的母親用一種完全討好的口氣對我的大哥說,坐火車去吧,也便宜,1塊5毛錢就到了。我的大哥對我母親說,我1分錢也沒有。我的母親繼續笑著說,只要有人就行,你爸有錢。

坐火車還要往北走幾公里的路,父親推了自行車,我大哥跟著父親走出了家門。我和母親站在院子外面目送他們走遠。我看見他們父子倆穿過庄稼地,走上了公路,剛走兩步,我看見我的大哥蹲了下去,父親就對著我和母親揮手。母親帶著我小跑過去了。我的父親對我的母親說,他肚子疼,你讓小爬和我一起去吧,你把他攙回去。我看了大哥一眼,接過父親手中的自行車,我雖然才15歲的樣子,個子已經長到1米7多了,騎自行車載父親更不成問題。我大哥站起來說,我回去了。母親過去攙他,他一把甩開了母親,好象母親是個乞丐,想給他要錢一樣。我看見母親跟著大哥回家去了,我的母親一會兒就被大哥甩了很遠,大哥的樣子不是肚子疼,而是腿肚子疼,疼得他越跳越快,轉眼就消失在庄稼地的那頭,徑直跑回家向大嫂報捷去了。

我和父親在那個小鎮的站台上買了票,等到了火車。我們坐著火車,顧不得欣賞窗外的田園風光,我們來到了地區眼科醫院。醫生姓王,是個說話不多的中年男人,終於排上父親了,他用手翻開父親的眼皮,拿手電照了照父親的眼睛,然後讓父親捂住好眼,試父親的病眼,女護士站在視力表前拿著棍子敲著中間的字問父親,看見了嗎?父親搖頭,她一直敲到最大的字,父親還是搖頭,父親對醫生說,我只看見一團白花花的紙。醫生這時對父親說,我要下班了,你到下午再過來,我給你開點葯。父親焦急地問他,王醫生,您看我這眼睛有治嗎?王醫生說,你到下午再來,先帶你的孫子去吃點飯。我大聲地對王醫生說,我是他兒子。父親也對王醫生說,他是我最小的兒子。王醫生對父親笑了一下說,抱歉,你有六十了吧?父親說,我正好六十。

醫院門口有賣鹵面條的,5毛錢一碗,父親對我說,咱就吃面條吧。我咽口唾沫說,爸,我餓了。因為碗太小,我沒吃飽,父親就又買了一碗給我,他自己只吃了一碗,我卻吃了兩碗。我對他說,爸,您也再吃一碗呀?我的父親喝了一口賣面條的人免費送的白開水說,我吃飽了,你正長身體,多吃點。我們吃過飯後就在水泥台階上就地坐下來,秋天的太陽火辣辣地曬著我們,父親一直發愣。我去捂他的右眼,我一只手捂著他的右眼一只手在他的左眼前晃動,我問他,爸,能看見嗎?我伸開的是幾根手指頭?我的父親說,五個。我曲上兩根又問他,這回幾個?他說,三個。我松開手說,爸,咱回家吧,您的眼睛沒事。父親笑了笑說,你捂著的那只是壞眼,留著的是好眼。父親看不見東西的眼睛是右眼,左眼是好的。

終於等到王醫生下午上班的時刻,父親第一個進去看眼。王醫生開了張條撕給父親,讓父親去化驗。父親在我的帶領下找到化驗室,他進去了好一會兒才出來。我們又等了很長時間才拿到化驗結果,王醫生看過父親拍的眼球片子後對父親說,你的右眼沒救了,我給你開點葯,你回去慢慢吃,不要再干重活了,小心得偏癱。父親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他問,王醫生,您說我這是什么病?王醫生說,眼睛看不見不是眼睛上的病,你得的是腦血管疾病。王醫生說,你們回家吧。

我的父親顫抖著手捏緊那張葯方,和我一起走出了王醫生接診的屋子。我說,爸,咱去別的醫院再看看,他的本領不行。父親沒有說話,我聽見他的鼻子響亮地吸了一下,抬頭去看他,他已經是老淚縱橫。我頓時也哭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發現自己是那么深刻而疼痛地愛著父親,我哭著大聲地對父親說,他的本領不行,我們去省城醫院找專家。父親從褲子上面,也就是靠近褲腰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大卷錢,全是一百的,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么多的錢,我更加自信地對父親說,我們不是有錢嗎?我們去省城!父親抽了幾張給我說,你去抓葯。我去葯房抓了葯後回來對父親說,一張也沒有用完。父親一邊帶著我走出醫院一邊說,王醫生是全地區最好的眼科醫生,在全省都有名氣,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他說我的眼睛沒救了,那肯定就是沒救了,他連葯都不願意給我開了,開了些便宜的葯想讓我安心。

我和父親坐著火車又回到了離家很近的那個小鎮子,我們在看車的那個老人家里領回自行車,我就載著父親回家。父親對我說,你他娘的以後就自力更生吧,老子我是不行了,***,這人說老就老啊!天空一會兒陰下來,大雨下來了,我和父親把自行車推進一家賣農葯的小店里避雨,主人是個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知道了父親的眼睛有病後,就對父親說,多吃點豬血就好了。我看了看他,我想這個人可能喜歡吃豬血,他也想讓我們吃。等雨停下來,父親謝了賣農葯的主人,我們又上路了,我載著父親回到了家里。天很快就黑了,一天就這么過去了。我的母親做好了飯,讓父親吃,父親一邊抽煙一邊說,我吃不下。

正如王醫生所說,父親在不久後的一天去廁所,栽倒在了廁所里。我的父親得了偏癱,嘴歪著,他被鄰居抬上架子車,幾個有聲望的老頭在議論著怎么去看病的問題。我的大哥在鄰居的逼迫下,不得不拉著父親去縣城醫院看病,我依然跟在後邊。我的三個姐姐隨後就到了醫院伺候我的父親,大哥做的只是把父親送到醫院,他很快就溜回了家,聽說他一進家就被大嫂抓破了臉,抓破了脊背,抓得渾身沒有好地方。一個男人被一個刁鑽的女人擺治成那樣,也夠可憐的,但我從來沒有同情過他。我一直認為他是不孝順的,不孝順的人腦子不健全,所以被一個女人管轄,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的父親第一次犯病就花去我們家所有的存款。第一次康復得很快,父親很快又下地干活了,他甚至騎自行車跟著別人進城蓋大樓了。但我的母親只讓他干了三天泥瓦匠就再也不讓他去了。我的母親擔心他會從腳手架上掉下去摔死。我的母親認真地對我說,你爸只要不再犯病就是好事了。

沒有過多長時間,我的父親第二次犯病,聽說有個醫生專門治療偏癱,很有名氣,他的醫院就開在他的家里,他的家在南邊幾十公里外的一個村子里。我的母親說,那里花錢少,去那里看吧。我的三個姐姐都把自己家里養命的錢交到了父親的手中。父親在三個姐姐的護送下,在我的跟隨下到了那個小村子,那個醫生的家村民都知道,一問就找到了地方。那里有很多偏癱患者,也有很年輕的患者,但大多都是中老年人。那些患者在醫生的家門口走動,被各自的親人攙扶著。我的父親就在那里住下了,我只在那里住了一天,我的父親就趕我回家上學,他對我說,我這輩子的理想就是把你們幾個孩子養大,你小子給我記住,不要像我一樣沒出息,一定要干大事,干泥瓦匠也要當上包工頭!二姐對我說,咱爸的話你虛心聽。我說,爸,那我星期天再來看您,您好好養病。我的父親說,你不用來了,星期天可以進城看書,那些書咱們現在買不起,去看看,人家不收錢的。我的小哥哥就是在那時從外地回到家里的。我的二哥開著摩托車到那個村子里去看望父親,並給了父親一筆治病的錢。再後來,父親從那家醫院康復回到了家里,接著再犯病,再借錢,能借的都借了,再也沒地方借了,我的父親干脆拒絕治療,他就在村頭的小診所輸點葡萄糖水什么的,而且還老欠醫生的錢,醫生自然對父親不好,幾次都不願意接待父親這樣的病號。我的小哥哥咬著牙對我說,你一定要讀書,我累死也要給你掙學費。有時候一家人都哭,幾乎絕望了。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這些事情並不在我的提綱之列,可是一寫到「父親」二字,我就忍不住淚流滿面,不知不覺地敘述了下去。打住。

初十一早我就起床了,小哥哥睡得正香,但他還是要起來送我的,他要用自行車把我送到縣城的長途汽車站。出租車是只會拉著人去我們村的,從我們村進城就看不見出租車了。我的母親已經做好了早飯,我一點食欲都沒有。我的母親還想試圖挽留我,她說,雞剛吃了一只,魚也沒有吃完,你吃完再走好嗎?我說,老媽,您就別綁著我了,我必須得走了,您不會不希望我多看書多學習吧?我的母親笑著說,***,這小子在家時間長了我會覺得討厭,他這一走,我心里怎么那么難受。我說,老媽,您別再騙我了,您討厭我是真的,難受是假的,哈哈哈。小哥哥已經起床去洗漱了,他是知道我的脾氣的,說干什么馬上就會去干,耽擱一會兒就會發瘋。我的母親看我不吃飯,就伺候著父親吃了。我的母親說,你這次走拿多少錢?四千夠不夠?我一聽母親這樣說,就想起柔柔給我的那些錢來,我的書包里還有六千塊錢現金,打算給家里留下,父親的病隨時還會犯。我對母親說,錢這個學期我不要了,我有個朋友借給了我一些錢,足夠了,我還可以給家里留下幾千。我去書包里拿出那些錢遞給母親說,這是給我爸看病的錢。母親愣了一下說,你要是有我就不給你了,家里沒有多少地方用錢,你就拿著吧。我的小哥哥蹲在門口問我,這錢是哪來的?我說,我不是說了嗎?給一朋友借的。我的母親嚴厲地說,犯法的事情我們千萬不要干,就是窮死也不要干。我說,沒有。

我把錢放在母親的枕頭下,收拾了一下書包,再打開書櫃看了看里面的東西,重新鎖好。我對小哥哥說,出發了。我對剛吃過早餐的父親說,老爸,拜拜!父親先是笑,接著就哭起來。我的母親大聲地喝著他,哭什么?孩子去上學你哭什么?不讓他走,將來誰會給你掙錢看病?我的母親對父親說完這些再對我說,你走吧,他傻了,害病害傻了。我的母親說完這句話也哭了,她從肩膀上取下手巾擦淚。我知道家里人都沒有傻,家里人是太窮了。我的小哥哥有些生氣,他對著我的父親和母親說,你們這是在哭喪!我走出家門,跟著推自行車的小哥哥走向公路,母親一直站在那里看著我們,我拐彎的時候她還站在那里,我就把手放在嘴上,接著甩出去,我給母親來了個飛吻。母親不懂得這個手勢的含義,我相信要是苗苗的話,她會飛快地給我也回報一個。母親大聲地問我,你還有什么事嗎?我說,沒有了。我就向前走去,再也看不見了母親,而小哥哥已經在遠處停下來等著我了。

小哥哥的話不多,他幾乎是不說話的。我坐在自行車的後架上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到了汽車站,他忙著給我買票,我都坐上車了他還在車外站著不走。他敲開車窗對我說,一定要好好的學,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我說,知道了。他又說,到地方給家里回個電話。我說,知道了。我的小哥哥這才騎上自行車離開。他似乎沒有了前兩年的朝氣,他都快三十歲了。

汽車上了高速公路,呼嘯著朝我就讀的那個城市開去。我撥了苗苗的手機,她關機了。我心里除了因為離開家而有些悵惘外,更多的是前往那個城市的激動和喜悅,因為我就能見到苗苗了。我還有些想念翟際。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那么思念苗苗,而忽略了翟際。在家的日子,翟際幾乎每天都要給我打電話,每天發短信,問我何日離家返校,她隨時前往,我說還不知道呢。苗苗沒有再給我打過一次電話,我給她發過幾次短信她也沒有回音。我打過她的電話,不是響著無人接聽,就是關機。這一次,她又關機了。我在想,如果她就這樣關下去,我就不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了。我甚至沒有記住她所在縣城的名字,也從來沒有問過她家里的電話號碼。她此刻正在干什么呢?苗苗,你知道嗎?爬爬已經想你想得心亂如麻。汽車在下午三點鍾的時候開進了那個城市,速度驟然慢了下來。我又看見了那些曾經走過的街道,那些熟悉的橋和高大的廣告牌子。晚上我要去西門外我和苗苗的房子里住,我要先聞聞苗苗的氣息,先抱抱盪漾著她體香的被褥。我這樣想著就又撥了苗苗的手機,還是關機,我甚至開始討厭手機里傳來的那個電子女人提示關機的聲音。

我在那個城市的車站下車,一輛出租車向我開過來,我拉開車門坐進去對司機說,z大學西門。出租車剛一上路就開始堵車,我看著車窗外潮水一樣的人群,他們是那樣旺盛,涌向各自要去的地方。世界上有密密麻麻的城市,有密密麻麻的房子,有密密麻麻的人、汽車和垃圾。我突然間覺得自己是那樣的渺小,幾乎接近虛無。我想起我還擁有苗苗,我們兩個人加起來,就顯得大了,就像她在我背上的那些日子,我背著她到處走,背著她走在雪中,那時候我覺得自己非常的大,在街上一下子就被人看到了。我的大,是因為背上的苗苗。現在苗苗不在我的身邊,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消失了。出租車終於朝前開了,拐了一個彎兒後就再也不必堵車了,因為大馬路上幾乎干干凈凈,通往北郊z大學的馬路沒有幾輛車,一輩子也不會堵車的樣子。我連續撥苗苗的手機,關機,關機,關機,關機!我的心落寞到極點,我很後悔沒有記下她家的電話號碼,她為什么這么長久地關機呢?司機卻很開心,他伸手打開了錄音機,邰正宵的《相思如麻》正好唱到最高潮:愛的牽掛,不能放下,剪不斷千千萬相思如麻,一分一秒,密密的纏,我想我就將要無法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