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我看見那些不幸的親人們(1 / 2)

被高潮控制 心地荒涼 5726 字 2020-12-23

這就是我的村庄,它不再是從前的樣子,但我依然認識它。我背著書包從出租車上跳下來,站在村頭熱鬧的集市上,沒有幾個人認識我了。我常年在外讀書,他們可能還記得我這個人,但他們都忘記我是什么樣子了。我給徐家的大媽打招呼的時候,她問,你是誰呀?我說,我是小爬。徐大媽的老淚馬上就鋪滿了臉,她上來拉著我的手說,我的兒呀,你可回來了,你去年回來我都沒能見到你。徐家的大媽立即對周圍的人說,這是小爬,就是小時侯在孩子堆里唯一不流鼻涕的小爬,他回來了。周圍的人就朝我走過來,我幾乎都認識,就小一點的孩子我不認識。我掏出香煙,像個衣錦還鄉的企業家,朝他們扔去,我還掏出打火機為老人點火。我在那里聽他們感嘆了一陣後就走進了村子,我發現很多老房子都拆掉了,蓋成了兩層的樓房。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徐大媽,當我又過了一年回家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我只看見她的墳,在我們那個偏遠的鄉村,一直都在流行土葬。

我們家的院門口還是老樣子,左邊堆了磚頭,右邊堆了草垛。我推開沒有油漆過的大門,那大門響亮地叫了一聲,把坐在堂屋門口打盹兒的父親驚醒了。我的父親穿著破舊但被母親洗得干凈的棉襖抬起頭來,口水掉了一半,被他自己麻利地吸進嘴里一半。他的眼睛已經瞎了一只,他用另一只好眼睛看出是他的小兒子回家了,他就歪著嘴悲傷地哭起來。我走到他的跟前,握住他粗糙的勞動了一輩子的大手說,爸。我的父親站起來,他搖晃著往外走,他已經在病痛中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我知道他去找我媽了。我媽喜歡串門兒,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我的父親得的是偏癱,已經犯了四次病,一次不如一次,他現在能獨自走出這個院子,雖然還沒兒童走得穩當,但已經很不錯了。

我把他叫了回來,讓他坐下,拿毛巾幫他擦了臉說,我去找她。我的母親就在西邊的楊樹林子里站著和一幫老年婦女說話。她穿著我小姐姐扔掉不穿的舊衣服,看上去不大合體,她頭上頂著暗紅色的頭巾,正對著一個說話的老女人點頭。這是我的母親一輩子習慣的動作:對著別人點頭。我看到我的父親可以控制住自己的眼淚,但我見到自己的母親卻再也不能,我的淚水波浪一樣覆蓋我臉上的沙灘,我離母親還很遠的時候就響亮地叫她,媽--

我的母親和幾個老女人回過頭來,她們都不知道我在喊誰,連我的母親也不知道。我又叫了一聲,有個老女人指了指我媽說了一句什么,我媽才把頭巾拿下來大聲地問我,爬嗎?我說,媽。我離她們更近了,走到了她們的面前。一個老女人對我媽說,是你們家少爺回來了。我媽先是笑,接著她看到了我臉上的淚水,她也哭起來,抓住我的胳膊摸摸這里,看看那里。我哭著對我媽說,媽,別哭。我媽哭著對我說,你別哭。老女人們都說,回家吧,兒子回來了,你們回家吧。

我和母親回到了家里,父親已經急得在院子里到處走了。我的母親坐在沒有被子的木板床上,問了我幾百個問題之後開始平靜下來。木板床上扔著鞋子和破爛的衣服,我抬起頭,看見蜘蛛在牆角織了濃密的網,冬天里沒有蚊子,它們吃什么?

一會兒,我的三哥回家來了,他刮了光頭,放著青光,他說,我就知道你今天會回來,你回來干什么?我說,靠,我回來過年,你回來干什么?三哥說,我回來干什么?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我說,這是咱爸咱媽的家,我們是他們的兒子,我們都有資格回來。三哥說,你也不干活,光花錢,你沒有資格回來。我說,**,學到知識以後我賺得錢比你多,可以養著你,你既然這樣說話,那我以後就不考慮你了。我的父親就笑起來,他雖然不能說話,但他的大腦和耳朵沒有問題。我的母親把煙換到左手,用右手擰著我的耳朵說,你媽啦個逼的,我聽你再說臟話。我說,媽,我還不都是跟您老人家學的,哎喲,您趕緊放開,耳朵要掉了,沒有了耳朵您得花高價給我買媳婦。我的母親就放開了手,她說,你說的也對,那就不擰了。

這就是我們一家四口人,爸爸媽媽,我和小哥哥。大姐姐,二姐姐,小姐姐,她們都出嫁了,並且都生了孩子。大哥哥在我的印象中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年人,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他就是我的大哥哥,對於這么一個人,他的大女兒只比我小了一歲,他大女兒的個子和我差不多,我對這個人不太感興趣。二哥哥前面我已經提到,他死了,不在這個人間了,他活著的時候,我非常喜歡他,我因為有這么一個哥哥而感到驕傲和自豪。在我的二哥哥面前,我不敢多說一句話,雖然他在別人面前很幽默,在我面前他是很少幽默的,偶爾幽默那么一下子也是在教訓我。我喜歡他教訓我。我曾經暗自下定決心,要用最快的時間超越他,讓他不再教訓我。我的意思不是想反過來教訓他,我只是想和他坐下來沒有心理壓力地說說話,交流一下思想。但這成了永遠的不可能。我崇拜的二哥哥成為我這一生永遠的不可能。每次提到他,我都忍不住多說一些。他是我的父母四個兒子當中最英俊的,也是最有才能的,說話最有分量的兒子之一。他說話的時候,我的母親都會在他面前低頭,分家之後他很少到父母的身邊,偶爾去一次,我的母親都像招待貴賓一樣招待他,准備給他做頓好吃的,但他從來也不在那里吃飯,回去之後,一般都會被我的二嫂臭罵一頓,好象他這樣做就吃了很大的虧,她懷疑我的二哥會把賺來的錢偷偷地給了父母。父母已經耗盡所有把他養大成家,他娶了個老婆卻管理著他,不准他再回到父母的身邊去。這就是農村大多兩輩人之間的悲劇。在這一點上,大哥干得最爐火純青。我的大哥之所以干得最好,成了典型,是因為他娶了我的大嫂,一個讓我懷疑還是不是人的惡毒女人。我的大嫂長了一對老虎眼,長了滿嘴的老虎牙,還向外突出,緊密地咬著下唇,她對待大哥的宗旨是,徹底毀壞我大哥通往自己父母的路徑,用她的話說「想讓我們花錢養沒門,我們就等著死掉埋人」。面對這樣一個女人,我不想多費墨水,太多零碎的她的非人表現,讓我清醒認識到,他們這輩子和我再也沒有關系了。我也有個宗旨,那就是我的爸爸媽媽死的時候不准他們去裝哭,也不需要他們花小錢給父母買兩口劣質棺材。我如今的處境是除了有父母雙親外,我還有三個姐姐,和兩個哥哥,一個去世的,一個還活在世上為了我讀書戒煙戒酒的。這就是我們家的大致內容。

我揮舞著手機在院子里給三個姐姐打電話,我的母親站在一邊問我,這個玩意兒沒有線是怎么聽見那邊的聲音的?我對她說,媽,這叫無線電,就像收音機沒有線能收到聲音一樣。我的母親說,這可真是個好東西,也給我買一個,我好找你。我對我的母親說,媽,買一百個也沒問題。我的母親已經64歲了,她從我嘴里得到了用電腦可以聊天這個驚人的事實,她教訓我的時候嘴里也多了一個高科技詞語,她嚴厲地批評我說,你不要整天在「電網」上和小姑娘聊天,要抓緊學習,考不及格讓我知道以後,我會把你的腿都打斷。我說,您放心老媽,我絕對不會讓您老人家失望。我的母親一再囑托我,不要接觸女孩子,你還太小,我看你這次回來都沒上次胖了,我開始懷疑你了。我說,哪有的事兒,媽,您想給我做什么好吃的?我的母親說,做狗屎。我說,媽,您可真疼我。我的母親就狡黠地笑著說,肉都割回來了,包餃子。

二姐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過兩個村子就到了,所以她來得最及時,還有我的外甥,他已經六七歲了,一進門就喊我,四舅!我把他抱起來,舉了舉,覺得他像根草那么輕,這都是在學校背苗苗鍛煉出來的。三個姐姐都非常疼我,二姐表現得最強烈,看見我笑著笑著淚就下來了。一會兒大姐帶領著她的兩個孩子也來了,三姐隨後也帶領她的兩個孩子來了。大姐的兩個孩子大的是男孩,比我小了五歲,小的是女孩。三姐的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大的也就五歲,小的三歲的樣子,具體多大,我真的不知道,我對人沒有年齡概念。我們家開始熱鬧起來,那是父親和母親最開心最幸福的時刻。我的母親利用無以復加的權利指揮著自己的三個女兒燒火打水包餃子,小孩子統統在院子里玩。我的母親再也不會像對待自己的兒子那樣去對待自己的女兒,我聽見她責備那個,又張嘴批判那個,廚房里充滿了母親生機勃勃罵罵咧咧的聲音,一會兒她們又開始討論我,母親大聲對她們說,我的小兒子也長大了,他看上去比較孝順,我以後就有指望了。我大姐首先否認了這一點,她反駁母親說,那不一定,我看他和老二的脾氣比較像,以後也是一個受老婆擺布的家伙。二姐反駁大姐說,爬爬不會,我就敢打保票。三姐的態度模棱兩可,就數他有學問了,有學問的人不孝順的時候更有手段。我的母親再次大聲地宣布,開飯!

很快就到了除夕的夜里,我首先接到了張朵發來的手機短信:房小爬,祝我們的全家新年愉快,天天發財!我本來想給他打過去問候一下呢,這時手機又響了,翟際說,我剛吃完飯,你吃飯了嗎?你們家人都還好嗎?我說,都好都好。翟際就問,你什么時候回學校?我說,還不知道呢。她說,你什么時候回學校我就什么時候回學校。我說,我知道了。然後我掛電話,撥了苗苗的手機,一個男人接起了電話,喂,你好。我說,您好,我找曾再苗。男人呵呵樂著說,你是她同學吧?我說,我叫房小爬。男人說,我是她爸爸。我說,叔叔您好。他說,好好,苗苗去她大娘家了,一會兒就回來,我這就去叫她,你等一會兒再打好吧?我說,好。我掛斷電話就和小哥哥坐在屋子里看電視,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已經上演了,那么多熟悉的嘴臉都暴露在了熒屏上。

一個小時以後,苗苗給我打了過來,她張嘴就問,你們家放炮了嗎?我說,到了午夜十二點以後才放。她說,我們家已經放過了。我說,好聽嗎?她說,不好聽,快把我的耳朵震聾了,你想我了嗎?我是在外面給你打的電話。我說,你剛一離開我的時候我就開始想了。她笑著說,是嘛,有那么嚴重嗎?我可是回到家里兩天以後才開始想你的。我說,你什么時候回學校?她說,你什么時候回學校我就什么時候回學校。我說,那我到時候會提前通知你。她說,我等著呢。

小哥哥從初二開始就串親戚,我是哪里都不願意去,連我大姨家我都不想去。小哥哥出門之前先放三個大炮,他捏著炮,用煙點著,等捻子快燃到頭的時候,他用力地把炮甩向空中,炮在空中炸開,炮屑就紛紛揚揚從空中飄落在地上,風一吹,它們就散得看不見了。我在想,如果小哥哥甩得不及時,它的手指頭就會掉下幾個,我於是對他說,三哥,你放到牆頭上點吧。他說,沒事。確實是沒有失過手,我三哥不失手,不說明別人不失手,我經常看見那些沒把手中的炮甩開,抱著手去地上找手指頭的人。

在家里的兩個星期,我幾乎沒有邁出家門一步,我蹲在自己的書櫃前驅趕著里面的老鼠和蟲子,我把那些我念過的書搬到院子里曬,我展開那些沒有送出的初中一年級時寫給初戀女孩的情書,那些文字使我傷感,不能自拔。聽從前的同學說,這個女孩已經出嫁了,並且還生了孩子。我的記憶在爆裂,那些在縫隙中出現的往昔,我自己都難以分辨是真是假,我有沒有在那里活過,有沒有和那些人打過交道,有沒有吃過那碗面條,有沒有騎著破爛自行車從學校東邊的破橋上跑過。我甚至在想,我有沒有愛過那個不漂亮但讓我徹夜思念的女孩。我繼續翻看那些曾經被我擁有如今依然被我擁有的發霉的書籍,看著從前的字,好象是另一個人寫的,看著我的影子鋪在上面,看著它們在陽光里。

初六的晚上,我對母親說,媽,我明天就走。我的母親很不滿意地說,你走那么早干什么?你這剛進家門就想走,看來誰也不會喜歡這個窮家,誰也不會喜歡我這個窮老婆子了。我說,媽,您別這么說,我到學校還要寫一些文章。我的母親說,你寫寫寫,寫文章能掙錢嗎?你趕緊給我拿個文憑進工廠。我說,媽,您別發火,我聽您的以後進工廠不就完了,您一輩子不就希望我能像鄰居老王那樣當個工人,老了之後有退休金嗎?這是您經常用來諷刺父親無能的生動材料。我的母親說,我不管,我他娘花了那么多錢供養你,你得還給我。我說,我什么時候說過不還了。我的母親說,要還還得趁早,我不定哪天就起不了床了,躺在地底下有錢也買不到餡餅。我聽了母親的這句話,心里非常難過,我對她說,媽,我明天走。我的母親提高嗓門說,走走走,都走吧,你回來我還沒把你看清楚呢你就走。我就去開電視看,母親走出來說,你也學不好,整天看電視能學好什么?我對母親說,媽,您的意思是說學問非得看書才能學到對嗎?我的母親說,對。我說,媽,您的認識錯誤。我的母親拿起遙控器,對著電視摁了半天也沒有關上,我對她說,媽,您摁的鍵也是錯誤,您摁的是靜音,所以電視只會沒有聲音,而不會關閉。我的母親翻著白眼看著我生氣地問,你說是哪一個?我說,是那個紅的。母親就摁了紅鍵,電視這才關閉。我又對母親說,學問在哪里都能學到,有時候不用學,自己坐在屋里好好想想就有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有的,但學問是學不完的,一個人一輩子只能學會一點點。母親說,你反過來教訓我了是吧?我說,您又錯誤了,您說我反過來教訓您這個問題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在澄清一個事實。我的母親一會兒就不耐煩了,想給我來兩個耳刮子,但一時又找不到理由,干脆去里間睡覺。我追著她說,老媽,您雖然有很多話和很多舉動是錯誤的,但有一個是永遠正確的,那就是您是我老媽,我是您兒子。我的母親伸腿踢了我一下沒踢著,她憤怒地說,我用錢把你養得會狡辯了,我沒有文化,只會寫幾個人名字,我說不過你,你媽啦個逼的。

我的母親還是沒放我在第二天走,她對我說,盆里還有幾條魚,樹上還拴著兩只雞,你要是想走,把它們吃完再走。我堅持要走,母親就找家伙准備揍我了,她說,七不出八不歸,你初十再走,整數吉祥。我的母親就開始下手給我做魚做雞吃了。二姐打來電話,聽說我要走,就一個人騎車來了,她晚上也沒有走。小哥哥也最喜歡二姐,他和我一樣。我們一家人看著電視吃晚飯,我的母親把魚刺幫父親挑出後給他吃,我的父親笑著用手指我,我不懂他什么意思,母親懂,母親對父親說,他眼睛好,會挑刺,你吃吧。我這才知道我的父親想把沒有刺的魚讓給我吃。這和他年輕時代的作風不太諧調,他年輕的時候是個食物霸權主義,母親總是為他另做,他吃的我們小的不能吃,經常急得我耗子一樣圍著他轉,他有時候高興就夾一筷子菜給我,但大多時候他會揮舞著筷子像攆雞一樣對我吼道,滾蛋!我那時候也沒有覺得委屈,可是如今長大了,回憶起這些事情,覺得父親是有點過分了。父親生病以後我覺得人是最悲哀的動物。我很長時間都不相信他生病了,想想看,一個上躥下跳的高個兒男人,一個下地干活的農民,一個騎著老飛鴿牌破自行車每天來回跑幾十公里去城里給別人蓋大樓的泥瓦匠,一個養活了7個兒女的堅強父親,他怎么可能說不行就不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