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誤會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時值暮春,揚州城里城外瓊花似雪,瘦西湖更是秀美如畫游人如潮。湖邊的
酒樓借著地利之便,端的是生意興隆客似雲來。二樓臨湖的雅間之中,七八人圍
桌而坐,或配刀劍或攜槍鞭,一望便知是江湖人物,正當中的一個虯髯虎目,正
是名震淮揚的振武鏢局總鏢頭石興峰,形容雖是威武,張嘴卻是一口的吳儂軟語,
對著滿座賓客侃侃而談。
「都說斷刀門首徒韋長笑如何俠肝義膽英雄了得,石某卻覺不然,便說淮安
吳家庄,上個月因故被官府圍剿,庄主吳老二僥幸逃脫,他韋長笑若是忌憚官府
威勢,袖手旁觀也就罷了,如何還給官府通風報信告知吳老二藏身之處。雖說石
某向來也不待見這姓吳的,可畢竟是武林一脈,他韋長笑身為江湖中人,卻甘做
朝廷鷹犬對付我武林同道,太也說不過去。要我說,這姓韋的名號都是胡吹出來
的,什么肝膽照人,怕也是傳言居多。」
話音一落,當下便有三兩贊同之聲一旁附和。
他是此間主人,在座的哪個不是於江湖中混跡多年的,便有與韋長笑相交頗
多不悅此言的,卻也不好當面駁斥拂了石興峰顏面,當下但笑不語,唯獨席尾一
人佛然不悅,朗聲道:「石鏢頭此言差矣。據楚某所知,那吳家庄庄主吳老二為
人陰鶩貪財好色,吳家庄傳到他手中,早己成了藏污納垢之地,便在去年夏中,
吳老二勾結巢湖一眾盜匪,將朝廷娠濟兩江水災的銀糧盡數劫入囊中,害得沿江
災民餓死無數,其惡行上達天聽,皇帝震怒,責令刑部緝盜。韋長笑行事灑脫,
向不喜同官府中人攙和,但眼見沿江餓俘遍地,慘不可言,又如何能視若無睹,
這才應了六扇門總捕頭所托,暗中查訪首惡,為慘死百姓討一份公道,此中種種
義舉不可盡述,卻如何便成了石鏢頭所說的鷹犬之輩。」
在座之人多是勁裝短打,唯此人一身長衫綸巾,席間飲酒也是斯斯文文,乍
一看好似文秀書生,唯一雙劍眉斜飛入鬢,平添一股英氣。
石興峰識得他是青城派弟子楚鳳吟,乃是近年來武林後起之秀,師出名門,
武藝頗是不弱,雖惱他駁了自己話頭,卻不好當眾翻臉,但也免不了冷嘲熱諷道
:「石某倒是忘了,楚公子同那韋長笑乃八拜之交,石某妄言,又怎抵得上楚公
子知曉內情。只不過石某聽說韋長笑前些時日因些小事竟同楚公子割袍斷義,如
此翻臉無情的小人,楚公子還百般維護做甚?」楚鳳吟眉峰一揚,斬釘截鐵道:
「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況韋長笑為人磊落,便與楚某斷交,亦不損其德行,楚某
不才,卻也不會因一己之好惡背後詆毀其名,亦聽不得旁人胡說八道。」說罷拂
袖而起,徑自推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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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興峰成名己久,又是此間地頭蛇,還是頭一次碰見如此不給面子的後生,
登時大怒,正欲跳起大罵,卻聽噗地一聲,只見楚鳳吟坐過的那一張椅子己是四
分五裂,徒留一地齏粉。在座眾人大多聽過他名頭,均知此人素來溫文如玉,是
江湖中難得的謙謙君子,今日竟當眾作色,己屬罕見,又見他當眾露了這一手高
明功夫,一時驚愕相顧,石興峰亦面色陡變,暗忖自己武藝絕無此人高明,那番
罵詞登時又咽入口中。
二樓雅間均由雕漆屏風相隔而成,便在石興峰等人隔壁,韋長笑獨踞一桌,
將石楚二人一番說話盡數收入耳中,待聽見楚鳳吟一番維護之詞,嘴角登時翹起
老高,抓起一壺花雕便是一大口,隨即聽那人掉頭而去,趕忙掏出些碎銀放在桌
上,憑窗覷准楚鳳吟背影,縱身一躍跳到街上,悄然尾隨其後。
楚鳳吟本是慕名前來揚州游覽瘦西湖,不想游湖游到一半撞見熟人,順帶被
石興峰請了吃酒,現下這一場酒不歡而散,自己也是氣悶萬端,只他自小在道觀
中長大,習的便是道家清靜無為的養性功夫,便惱怒也只一時,過得片刻便漸漸
放開了去,長嘆一聲後振作精神,撿那等如詩如畫的錦綉去處,復又游覽起來。
這般游逛了小半日,待到日暮時分方回了落腳的客棧。
楚鳳吟走了這許久,不免身上帶汗,進了客棧便喚伙計送水洗浴,才沐浴干
凈,便聽門響,想是伙計前來收拾浴桶等物,也不問話,系了衣裳徑直開門,待
看清門外何人,登時一怔,隨即面色一沉,便欲關門。
「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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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長笑尾隨半日方尋到他落腳之處,如何肯被關在門外,也不顧楚鳳吟臉色,
當即側身一擠,硬是鑽進屋來,瞅著他嘿嘿笑道:「小鳳,我來尋你。」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高鼻俊目顧盼神飛,這般低聲下氣的賠笑,更形討
好,無奈楚鳳吟被他傷了心,一眼都不想看他,只聾拉著眼皮淡淡道:「韋公子
不是最厭我這等無恥小人,還來尋我做甚。」
他才洗了頭,一頭長發黑壓壓濕流流地披下來,愈發襯得面孔白皙眉清目雅,
韋長笑許久不曾見他,這時一雙眼便似粘在他身上,只是看個不夠,一面賠笑,
一面道:「小鳳,我曉得自己錯了,那日給吳老二通風報信的實是另有其人,不
關你的事,是我糊塗,聽了別人讒言,怪罪在你身上。」
說著急急上前去捉楚鳳吟雙肩。
楚鳳吟哪里容他來碰,腳步一錯躲了開去,沉聲道:「韋公子請自重。」
韋長笑本是存著一線希冀,盼著能哄他回去,現下見楚鳳吟不假辭色渾如路
人,心下更是沉了幾分,悔得腸子也青了,強笑著賠罪道:「千錯萬錯都在我身
上,你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一次罷,以後再也不敢了。」
停一停,見楚鳳吟形容如水再無波潤,一顆心便似刀絞般,那笑再也撐不住
了,哀哀求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做了這許久兄弟,又做了這許久夫妻,
你便看在舊日的情分上,也莫要這般待我。」
想起方才酒樓中聽到的那一番話,登時又急急道:「我曉得你心中還是有我
的,不然又如何在那姓石的跟前替我說話,你氣恨我當日犯渾跟你割袍斷義,這
才不理我的是不是?」他自說自話了這半晌,楚鳳吟終於抬頭瞥來一眼。
甫一觸及這目光,韋長笑精神便是一振,只聽楚鳳吟緩緩道:「韋長笑,我
知你當日疑我什么。吳家庄大小姐確曾傾心於我,我當日初出師門,於這等如花
美眷自也不能熟視無睹,只是未等談婚論嫁,己知吳家庄乃虎狼之地,庄中諸人
為我所不恥,與其結親的念想自然而然也就淡了,隨後認識了你,先是傾慕結拜,
進而兩情相許,是以……是以再有肌膚之親,雖悖逆倫常,楚某卻從未後悔。」
韋長笑聽他如此說,雙眸登時亮如星辰,忙不迭點頭,「我亦從來不後悔。」
楚鳳吟卻不理他,繼續道:「吳老二事先得了風聲,於官兵圍剿前脫身而出,
自是有人通風報信,有了吳大小姐這一段舊事,你疑心於我也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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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當日情形,韋長笑只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怎會是理所當然,那單一
辰收了吳老二好處,不光通風報信,還栽贓於你,我嫉恨吳大小姐,一聽跟她有
關,便昏了頭,竟不信你解釋,全是我的不對。後來吳老二被捉,統統供了出來,
我才曉得是他,又自郁總捕頭處得知你為緝捕一事出力良多,只漸愧得無地自容,
待清醒過來,便趕忙四處尋你。」
說著出手如電,一把摸住楚鳳吟手腕,「小鳳,我曉得當日傷了你心,你只
管打我一頓出氣,氣消了便隨我回家去罷。」卻見楚鳳吟搖了搖頭,道:「我楚
鳳吟自認磊落,便與你決裂,卻也不願是因此等莫須有罪責,故此才出手相助,
一則為民除害,二則也是為著自己一身清白。只是經此一事,卻也心灰意冷,再
無情愛之念,只想回青城山去,從此讀經練劍,清靜度日。」
停一停,靜靜凝視韋長笑,「我同你做兄弟四年又三個月,做夫妻兩年又八
個月,不論兄弟之義還是夫妻之情,從無懊悔,如今情愛滋味己嘗,軟紅十丈俱
成過眼雲煙,再無掛礙,咱們就此別過,你也不必再來尋我。」
韋長笑同他相處日久,深知他外和內剛,骨子里別有一股韌性,既如此說,
那便是絕難轉圓,只駭得手腳冰涼面無人色。楚鳳吟趁他傷心怔愣之時抽出腕子,
反手扣住他脈門,用力一拉,將人推出門外,嘔當一聲,閉門落栓,便將韋長笑
鎖在了門外。
此刻日己西沉,院中一片昏黑,韋長笑呆愣愣堵在門口,好一會兒方緩過神
來,回身看那門板緊閉,屋里燈火也熄了去,一顆心只晃悠悠沉到了谷底,滿腔
懊悔悲郁下,一屁股坐在了門口台階上。
翌日一早,楚鳳吟收拾行裝便欲回轉青城山,才一開門,便見門口坐著一人,
不是韋長笑又是哪個,雙目紅腫滿面頹色,竟似是狠狠哭過,原本的翩翩佳公子
如今看來說不出的狼狽落拓。
楚鳳吟既己打定主意,也不去管他,只做看不見那等乞求神色,徑自繞開韋
長笑,去前院結了賬,跨上馬出了城去。他既要回山,便取道向西,因也不著急
趕路,又見道旁山花爛漫翠竹成林,小跑一陣後便緩轡而行,行不多時,忽聽身
後一陣噠噠聲,回頭一看,正是韋長笑騎著匹五花馬追了過來。楚鳳吟眉頭一皺,
立時一甩鞭子策馬跑了起來,只他那馬是市集上買的尋常貨色,哪里及得上韋長
笑坐騎,不論行了多久也是甩他不脫。
如此你追我趕直有大半日,楚鳳吟再不耐煩,尋了處小溪下馬飲水歇腳,待
韋長笑也下了馬來到一旁飲水,不免怒道:「你跟著我做甚?」
韋長笑於門外坐了一夜,倒被夜風凍得清醒不少,自忖自己這一輩子是無論
如何離不得楚鳳吟,懊悔過後自然而然便轉為尋思對策,務求再讓楚鳳吟回心轉
意才好。思來想去,一時也無甚好主意,索性先跟在身邊將人看住了,便一時半
會兒哄不回來,也莫再弄丟了才是,因此便化作貼狗皮膏葯,牢牢豁在身後,這
時見楚鳳吟問起,便可憐兮兮地討好一笑,「小鳳,我曉得你不想見我,只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