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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潔傳】 本站 6257 字 2020-12-19

仲秋的傍晚,收工後,媽媽和我正在晚飯,街上的高音喇叭令人討厭而恐怖

地響了起來:「第一生產大隊的革命員們,晚飯以後,到大場開批斗會,全體

四類分子提前到場!」

這樣的播音對任何員來說都不陌生,但對於我這樣的四類家庭來說,仍不

啻一枚響雷。我和媽媽聽到這聲音,都沒作聲,但卻都將手中沒有喝光的半碗粥

倒進鍋中,不敢再喝。這是擔心挨批斗的時間過長,憋尿而不能撒的緣故。

距生產隊的打麥場距離最近的,就是我家了,只隔一條馬路就是。實際上坐

在炕頭上,透過玻璃就能看清楚打麥場上的一切。

正在青春騷動期的我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想象著過不一會媽媽極有可能

又要讓人捆綁起來批斗,有恐怖,有羞辱,也有莫名的說不出的另外的感覺。

我每過幾秒鍾便透過玻璃窗向打麥場上觀望,媽媽也時不時地觀望。雖是秋

季,晚飯後天仍然很亮,打麥場上最早到來的是一群孩子,在那沒有任何娛樂活

動的年代,批斗會就成為孩子們也包括大人們最好的娛樂,我也是如此,雖

然我出身四類家庭。

漸漸地,吃過晚飯後的大人們也陸續來到了打麥場。出身好的員們,男人

叨著煙袋,脫了鞋當坐墊坐著,女人們或自帶了馬扎小凳什么的坐著,或找塊磚

頭當凳子坐著,有的抱著吃奶的孩子,有的帶著針線活,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圍

攏著聊天,孩子們則跑著跳著嘻笑打鬧。四類分子們也到了不少,但他們沒有說

笑,沒有圍坐聊天,而是在早到的背著各式步槍的民兵的吆喝下集中到一起,一

個個低著頭立正站著,沒有一個人講話,也沒有一個人東張西望,連雙手也緊緊

地貼著雙腿外側,象是受過軍事訓練的一樣,一動不動。那年頭,四類分子們被

規定不許亂說亂動,四類分子之間,更不敢隨便交流。

看著時間不早,四類分子們差不多要到齊了,媽媽才在最後一次上完廁所後

走到了打麥場,加入到那一堆四類分子隊伍中,低下頭立正。

貧協席到了,大會即將開始。

「咳!大會准備開始,啊大家坐好了!坐齊了坐齊了,不要吵了!學生們坐

這邊,員坐這邊,快點快點!」一個小個子胖胖墩墩的年青人開始發話,並招

呼著群眾坐整齊。他是革命造反組織「從頭越」戰斗隊的什么部長,名叫劉玉石。

這人不太壞。

革命群眾並不太理會他的話,仍舊談笑著,但也慢慢慢騰騰地往指定的地方

挪動著。

民兵連長郭二麻子背著一支日本鬼子的王八盒子,氣勢洶洶地過來了。這是

個三十多歲的復員軍人,濃眉惡目,一臉凶相。他一到來,現場氣氛便驟然緊張

起來,那一幫子低頭站立著的四類分子們,似乎連呼吸都不敢大口了。

「站成四列,他媽的快點!操你媽往這邊站」,郭二麻子一邊說著,一邊用

腳踹了一個四類一腳,指定位置。

沒有任何的羅嗦,四類分子們象是聞聲而動的機器人,隨著民兵們的招呼,

男男女女很快地站成了四列。

「蹲下!」二麻子又一聲大吼,四類們象是受過軍事訓練似的,沒有絲毫停

頓,齊刷刷地蹲了下去,按照以往的規定,不用人招呼,便都乖乖地將雙臂背到

背後,規規矩矩地蹲著,眼睛看著地面,靜靜地一動不敢動,就是偶爾有蚊子叮

咬,也強忍著不敢動一下。

「你們不要嚷嚷了好不好!老張家的,別讓孩子在這拉屎行不行,抱遠一點

拉不行嗎?」劉玉石部長仍然在招呼著革命群眾,但革命群眾仍然亂成一團地談

笑,甚至打鬧,以至於將劉部長的聲音給壓了下去。

郭二麻子這邊,已經開始點名了,「羅開群!」

四類隊伍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應聲答應:「有!」隨即站立了起來。剛

才劉玉石喊破了嗓子也沒能制止住的吵嚷,突然間停頓,整個打麥場一下子變得

鴉雀無聲,連原來哭鬧著的小孩子也全都屏住了呼吸。

「滾出來!」

那男子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站到了隊列的前面,雙手緊緊地貼著雙腿,雙

腳腳跟緊緊地並攏到一起,垂下頭,立正站好。

「操你媽往那邊站!」郭二麻子又是一腳,將羅開群踹的一個趔趣,但羅沒

敢抬頭,乖乖地按照要求挪動了位置,又乖乖地立正站好。

「劉占元!」

「有!」又一個四類,一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站了出來,和羅開群站到了一

起。

一些年輕的員圍了過來,在四類分子的隊伍周邊圍成一個圓圈,小孩子們

更是近距離地圍著,看著郭二麻子點名。

劉玉石部長仍然在招呼著,「過去,過那邊去,離這么近干嗎?坐那邊不是

一樣看得見,過去過去,別在這圍著,哎呀!你們過去!」

劉部長的效果不是很好,仍然有大部分年輕的員和學生、小孩子們近距離

地圍觀。

「鹿一蘭!」

「有!」隨著一聲尖細的略帶南方口音的答應,一名長的十分苗條俏麗的三

十多歲的女四類走了出來,站到了先前出列的兩名男四類的旁邊。

這女人不是本地人,是四川人,是個川劇演員,是隨他的丈夫一同被下放到

這村的。她的丈夫也和我爸爸一樣,出身地家庭,大學畢業後在南方做官,文

革後被吊銷了城市戶口到農村來的。

和幾個粗蠻的北方農民站在一起,鹿一蘭顯得更加地纖弱嬌小,她也象其他

四類一樣,雙腿緊緊並在一起,低著細細的好看的脖子,戰兢兢地等候著發落。

「許還周!」

一名四十歲出頭的、禿頂、略顯肥胖的男子被叫了出來。這可是個不簡單的

人物,文革開始以來,他就因為斗爭積極當上了公中學的校長,後來又成為有

名的「全無敵」造反組織的總司令,就是他帶頭奪了公領導機構的權,又是他

帶隊去了井岡山進,還是他,曾經作為省里的代表受到過中央大官康生的接見,

但不幸的是,半年前,另一個革命造反組織「從頭越」戰斗隊從外地搞出了這許

還周的反動出身,原來他曾在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的三青團,於是他一下子被打

倒,由一個專政者變成了專政對象。

已經有五男一女六個四類分子被叫出來。郭二麻子瞪著黑而凶的眼睛,繼續

在四類分子的人堆中著,象是今天到農家樂吃飯的人點殺活雞活兔一樣,那

一群還沒被點名的男女四類們,則就象是待宰的雞兔一樣,全都紋絲不敢動地背

著雙手蹲著,等待著他的點名,連呼吸也停止了。

「鄭小婉!」

雖然有意料,但聽到這聲吼叫,仍然讓我全身一震鄭小婉就是我媽媽。

媽媽同樣按規矩答了一聲,「有」,站到了六人的一邊。

群眾開始了小聲的議論,「就知道二麻子肯定要喊這娘們。」

「干嗎每次批斗會都要斗她們兩個女人,這不是欺負人家外鄉人嗎!」

也有相反的意見,「他媽的,看她們那瞧不起農民的神氣,就是要狠狠斗斗

她們。」

這方面的意見立刻得到贊同,「就是,我的好大嫂子,你在吃糠咽菜還要給

人家做活挨人家罵的時候,她們可是穿金戴銀凌羅綢緞的享受著呢,今天借毛

席的福,不讓她們頭朝下撅著,你還想讓她們翻了天繼續騎在我們頭上不成嗎?」

也有的說的更直接,「不斗這倆娘們,那這批斗會還有什么看頭。」

一個婦女頭盯了說這話的人一眼,罵道:「沒一個好東西。」

這些話,當然全部傳進媽媽他們的耳朵中,從這些話中,他們感覺到了革命

群眾的報復心理。他們沒有理由不害怕。

郭二麻子看了一圈似乎沒有再找到適的對象,於是走到了那被喊出來的七

個四類面前,「在無產階級專政面前,只許你們好好改造,不許你們亂說亂動,

到了我二麻子手里,不信今天就治不了你們」,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繼續道,

「聽口令,原地踏步走!」

七個男女四類,開始原地抬起腳步,踏起步來。當著眾多老少鄉鄰的面,這

樣的玩弄讓他們不好意思,腳步便也極勉強地只是稍稍抬離了地面。

「操你媽你的腿上灌了鉛嗎,給老子抬起來!」隨著郭二麻子的叫罵,那名

叫劉占元的胖胖的地的腿上,被狠狠地踹了一腳。小狗跟著大狗叫,又一名地

的腿上,被一名民兵用槍托子狠狠搗了一下,疼的那個地禁不住叫起媽來。

但這效果真不錯,包括媽媽在內的七名四類分子,在眾多群眾的哄笑聲中,

七名被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制服了的四類分子,含著極度的羞辱,高高地抬著雙

腿,隨著郭二麻子「一二一、一二一」的口令,踏起步來。

圍坐在四周的員們全都發出噓唏的哄笑,尤其是小孩子們,更是開心的大

聲喊叫起來,因為畢竟,三四十歲的成年男女被這樣耍弄,是很滑稽,很讓人開

心的。

進行了十來分鍾,七個人在郭二麻子的口令聲中立定,又排成了一排站好。

郭二麻子走到許還周面前,站住了,直直盯著他看著,半晌,他叫道:「許

還周!」

聲音不大,但透著陰森的威嚴。

「有!」許還周將本已並在一起的雙腿誇張地又一次緊緊靠了一下,小聲地

答道。

郭二麻子卻揚起手,「啪」的一個耳光打在他的臉上,「有你媽個逼呀你!

你個狗娘養的蔣匪幫的狗特務,不好好改造,還想繼續騎在人民頭上嗎?」

這是沒話找話的一句話,許還周挨了一耳光,象個木頭人一般動也不敢動地

仍舊使勁低著頭立正站著,想答,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答出來。

人群中發出一陣的議論:「哎!打人了,打人了,郭二麻子打許還周一嘴巴。」

又有一撥子人圍攏過來。

「真的嗯!看吧,當年這么牛逼的人也有今天。」

這些聲音全部灌入許還周的耳朵,當眾讓人打嘴巴又不敢動一下,人格上的

羞辱遠遠超出臉頰的疼痛,他很氣,但他更怕,他不知該如何答這全無任何具

體內容的指責,但他也知道他該做的,就只能是老老實實地任他打罵。

「你媽的逼的,嘴里咕噥什么呢?」

這下許還周不敢再沉默了,他低下頭,小聲地答:「我有罪。」他本不想

這樣,畢竟當著全村的男女老少的面,讓人打了耳光還要給人認罪,對於他這樣

曾經很有身份的人不是很容易接受的,但同時他也知道,若不及早認罪,郭二麻

子極有可能會讓他更難堪。

「啪!」又是一個耳光,「你他媽也知道你有罪呀,你他媽知道你會有今天

嗎?」

許還周全身戰抖著,他能做到的只有不住的認罪,「是是是我罪該

萬死,我認罪」

群眾中有人喊到,「把姓許的這王八蛋捆起來好好斗爭斗爭。」

「對,他怎么斗別人來著,今天就怎么斗他。」

「許還周,把頭低下去。」

打人的郭二麻子不是什么好人,挨打的許還周同樣不是好人,而且由於他在

當權時作惡太多,群眾對他挨打便也只有開心而並無憐憫。

許還周害怕地將上身向前彎下去,差不多彎成了九十度。那一刻,我想他大

概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沒有等郭二麻子再一個一個地教訓,媽媽在內的其他六名四類分子,看到許

還周被喝令低頭,便也無聲地將上身彎下去,彎成一個很大的角度。七個人全都

屏住呼吸,緊張地並攏著雙腿,彎著上身,有幾個已經控制不住開始了戰抖。

我和我們全校的同學們已經排成隊坐在一起,這時,從我的側後,傳來低聲

的抽泣,我頭看去,正是和我同班的女同學,許還周的女兒許林朗,雙手捂了

臉,那嗚咽正從她的指縫間流出來。

「許還周不老實,給我捆起來!」隨著連長的一聲令下,兩個民兵上前,將

許還周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

之後,又有兩名男四類在郭二麻子的指示下被同樣捆綁,其余四名男女四類,

則沒有再上綁。

大會終於開始了。

批斗大會的持人是我的鄰居,也是我的同學,大隊的廣播員趙小風,只見

她走到打麥場的一角,拿著事先寫好的持詞,開始了激情澎湃的持:「四海

翻騰雲水怒,五洲振盪風雷激。正當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走向深入之時,黨的九

大又給我們吹響了革命的號角」念過很長的一大段必須要念的開場白後,只

聽她一聲大喝:「把妄想復辟變天的四類分子給我押上來!」

包括媽媽在內的七名四類分子,每人被兩名大背著步槍的民兵扭住胳膊,按

住脖子,將頭用力向下按去,按得超過了九十度,差不多要到膝蓋部位了,而將

那四名沒被上綁的四類的雙臂反背著向後上方高高地抬起來,然後幾個民兵到

了群眾隊伍中,七個挨斗的反革命分子卻沒有因為解除了控制而絲毫地改變姿勢,

上身仍然大彎著,沒上綁的四人的雙臂也仍然向著後上方高舉著,象被施了定身

法似的定在了那里。

之後是由貧協席宣布反革命罪狀。其實什么內容也沒有,更多是空洞的口

號而已,什么妄圖復辟變天呀,什么妄圖反攻倒算呀,什么妄圖繼續騎在人民頭

上呀,說了一大堆。

再之後是群眾發言。最先是一個老貧農上台,他是每次批斗會都要發言的,

而他的話,公大人小孩差不多都能背下來了。

「我給劉占元家扛活的時候,給他家打頭,吃什么呢?窩窩頭都是摻了糠的,

可他呢,坐在樹蔭下搖著扇子,還吃饅頭咸鴨蛋。員們你們說,這公平嗎?他

要進城,他有腳不走路,要我們抬著轎子送他。都是人,為什么他們要做人上人,

我們要做人下人呢?要不是毛席,我們還不要繼續給他們扛活受他們剝削嗎?

今天,貧下中農翻身了,壓迫我們的地反革命頭朝下撅著了,我們可不能讓他

們的反革命陰謀得逞,再壓在我們頭上,我們要讓他們永遠地頭朝下低著在我們

面前服服帖帖,你們說對不對?」

群眾高聲地喊道:「打倒地階級!」

「讓剝削我們的地反革命分子永世不得翻身!」

「狗東西們撅的不夠低,讓他們把腦袋再撅低點。」隨著說話,一個四十多

歲的員竟然走上前去,用手按住一個地的脖子,將他的頭用力再下下按去,

按的額頭差不多碰到膝蓋了,才撒手。

我注意看媽媽,她也和其他五名沒有被按到的四類分子一樣,動地將頭又

往下低了一下,讓頭部幾乎碰到膝蓋,從後面看,七個大大小小的屁股已經舉著

朝了天。

可這壞蛋並沒有就此罷休,仍然一個一個地按著其他幾個四類分子的頭,當

然也包括媽媽和鹿一蘭。兩個女人細細的脖子沒能射過那雙骯臟的大手。

那發言的老貧農受到了革命群眾的鼓勵,又看到有人上台動手,更來了勁,

他走到五花大綁著的地劉占元跟前,照著他低垂著的腦袋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光,

問道:「劉占元,我問你,你想到過會有今天嗎?」

這一問,把那個叫劉占元的地,不知該如何答才能滿足革命群眾的心願,

想不出詞來,只能答非所問地小聲說道:「我剝削有罪,我低頭認罪。」

這老貧農感覺十分地舒暢,性脫下鞋,舉在手中,照著低著頭認罪的劉占

元沒頭沒臉狠狠地打了起來,打一下罵一句:「操你媽的,我讓你坐轎子,你坐

呀,今天坐飛機了吧,狗地,你們也有今天呀!」

接下來是鹿一蘭的丈夫發言。這是一個戴了深度的近視眼鏡,大腹便便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