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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潔傳】 本站 5285 字 2020-12-19

在我蒙蒙朧朧地進入青春期時,我遭遇到了批斗,但那時的批斗已經不太殘

酷,而多數是為了完成任務走走形式而已。

我的第一次挨批斗也全沒有任何原因,就是上邊公有指示了,說我們學校

階級斗爭的火焰明顯落後於其他地方,要趕上去,要擴大要深入要揪出新生的階

級敵人,於是,全校所有的六年級以上的四類家庭出身的子女們,一個不拉地被

批斗了一。

我們那個地方,文革時實行的是義務九年教育,也就是所謂的高中普及教育,

從一年級讀到九年級,算是高中畢業。其中一至五年級算小學,六七年級算初中,

八九年級算高中。這只是那時這么個叫法,如果按今天的教育程度比,什么也算

不上。

我這一年,正在讀八年級。

這天上午,班任將幾個紅衛兵骨干和我們班全部共五個四類子女叫到了辦

公室,然後義正辭嚴地宣布:根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新的攻勢,地、富農

階級出身的狗崽子們必須進行批斗,以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並促進無產階

級文化大革命向深度與廣度進軍。

召開批斗會也是要有一定的准備時間的,不是說開就開的。

批斗會的准備階段內,這天下午勞動結束後,我正在院子里用自家的壓水機

壓水,幫助媽媽洗白薯,蘺芭牆外,躡手躡腳地走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走近了,

才知道一個是我們班的四類女同學仝玉蘭,一個是她的媽媽。

來到我家門前,那女人看了一眼左右前後,做賊一般地對我媽媽說:「你們

小北跟你說了吧?」說著話又是縮頭縮腦地左顧右盼一番。這不怪她,那年頭兩

個同樣出身不好的人在一起嘀咕是很危險的。

媽媽不解地看著她,又看了看我,仍然不解地,「什么事呀?」

那女人又是一番左看看右瞧瞧,才小聲地貼近媽媽說:「孩子要挨斗了,你

們家小北也要挨斗,六年級以上的出身不好的學生都要挨斗。」

媽媽過頭,並不太吃驚地又看了我一眼。又聽那女人繼續說:「你說我們

大人挨斗也就算了,這么大點的孩子也挨斗,我們家玉蘭多老實呀當著那么

多人的面在那撅著,讓孩子怎么受呀!」

「那您這是」媽媽問她。

「找找他們班上的趙小鳳說說,就別斗了唄。她在班上吃的開,在學校都吃

的開,說話管用。」

媽媽大概不相信,但也不好駁她,就懷疑地支吾著:「那能管用嗎?」

那女人似乎很驕傲地,「我娘家二嫂,跟趙小鳳她姑父是一個村的,還沾點

老表親」

媽媽仍然只是支吾:「噢那那您就試試。」

「咱們一塊去說,你和她們家住鄰居,你又是老師,教過她」

正說著,趙小鳳從外面家,到了她家門口,她先是略帶羞澀地叫了媽媽一

聲,「鄭老師」,又爽快地問仝玉蘭,「仝玉蘭,你在這干嗎呀?」

我家和趙小鳳家緊挨著,只隔一道不到一人高的什么也擋不住的土牆,但仝

玉蘭家距我們很遠,在村子的西北角,所以在這里碰到她,趙小鳳感覺有點意外。

「我」仝玉蘭本來膽小,這時就更是又羞又怕的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

地看她媽媽。

「喲!小鳳,嗯你看你和玉蘭還是表姐妹呢,平時你就照顧她,你看這

次批斗會能不能」

趙小鳳聽到這里,臉上一下子籠罩了陰雲,將好看的小臉側歪著扭低了下去,

小嘴也努了起來。

「小鳳,你看,我們家本來也就是富農,跟地不一樣,要是定成分時再劃

低一點,也就是上中農了你是干部,你給說說」

我不願意再聽她們的,便端起已經洗好的一盆白薯,到了屋子里。

就如我媽媽認定的,仝玉蘭媽媽的活動一點沒用,包括仝玉蘭在內,挨斗的

我們五個人一個也沒少。

批斗將在周六的下午進行。周五這天上午第三節課時,我們班的班長那

時叫連長汪海龍奉了不知誰的指示,將我們五個准備挨斗的四類子召集到

大會議室,進行了嚴厲的全無任何理由的訓斥,無非是要我們在挨斗時必須老老

實實,如何地低頭認罪等等。

和我們年齡一樣大的汪海龍神氣地坐在本來是老師才能坐的藤制的圓椅子上,

上身微微向後靠著,冷冷地盯著我們,審視著我們的臉。我們五個則面對著他站

成一排,全都低垂著腦袋,聽著他滿嘴的革命宣言。

三個女生先後開始了啜泣。這讓汪班長更加地光火,他用教鞭打了一下辦公

桌,大聲喝斥:「不許哭!四類狗崽子,要你們向人民認罪,還委曲你們了嗎?

知道你們是吃什么長大的嗎?是吃勞苦人民的血汗長大的,現在貧下中農翻身了,

你們難道不該向人民群眾低頭認罪嗎。」

「汪連長,我們也是生在新會,長在紅旗下的,上哪去吃人民的血汗呀?」

我向來不服汪海龍,也就了他一句。

這一來,他更氣了,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魯小北,你放老實點,不然批斗

時他們可以不捆,單獨把你捆起來。」

我一臉鄙薄地迎著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房間里的空氣變的緊張。

正對峙間,我們班的班任侯老師進來了,她走到我身邊,對著我說道:

「魯小北,你老實點!」

因為距離近,她說話時的吐氣,全部地被我吸收,一種只有女人才有的味道,

我的腦袋里竟然有了某種激動。

侯老師叫侯茹,是因出身好又敢於斗爭而被推薦到省里讀大學,畢業後仍

到農村任教師的。說是大學,只是那時的講法,用今天的標准,其實也就是兩年

制的中專。但在當時,能推薦到省城讀中專的,那可比今天讀劍橋博士還牛逼,

所以可知當時侯茹的身價。本來讀過中專就能夠成為國家干部,由國家分配在城

里工作了,但他們這批偏偏不巧,正趕上一個政策,「來去」,她便又到

了村子里。對了,她還是我們學校「從頭越」造反戰斗隊的第二號首領。

侯茹還是個美女,不論用當時的標准還是今天的標准,她都稱得上美女。她

可不是那種小家碧玉般的美女,她那細細的長長的眉毛,單眼皮下面的大而黑的

眼睛,那有點上翹的秀氣的鼻子,讓她有著某種令人不敢對視的冷艷與霸氣。我

也一樣,我喜歡偷看她,但卻怕她。

她見我低下頭不動了,又說道,「魯小北!只許你老老實實,不許你亂說亂

動,知道嗎?」

「是,知道了。」我低頭垂立著,小聲地答。

說真話,我特怕她,盡管她比我也不過年長三四歲。這怕,起緣於一次見不

得人的事。有一次勞動課,我被責令家取手推車。當我一個人走到一處女知青

住的集體宿舍前邊,我被窗台上的一雙小巧的女式球鞋強烈地吸引了,那年頭農

村人是穿不起也買不到這樣的鞋子的。鬼使神差般,我在那窗台前停住了腳步,

偷偷拿起一只鞋,這才發現那鞋里還塞著穿過而沒洗的襪子。我的心咚咚跳著,

將那臭襪子從鞋內取出,放到鼻子下面,啊!好大的味道,我將那鞋那襪子使勁

地緊緊貼到我的口鼻之處,貪婪地狂吸

「味道很香嗎?」

正在我進入到仙境般的狀態時,一個好聽的女聲從我的背後傳來,正是「從

頭越」戰斗隊的二號頭目侯茹、侯老師。

我的眼前一下子全黑了,手里拿著那鞋襪,整個的人全木在了那里。好半天,

才終於反應過來,慌忙地將鞋襪放原處,使勁地低下頭,小聲地,「侯老師,

我錯了」

「你個流氓,你知道你這是什么性質的行為嗎?」

正在這時,幾個女知青從外面走進了小院,看到我垂首受訓,遠遠的就和侯

茹打招呼,又問我又犯什么罪而受訓。

「他想偷吃轉蓮,正好被我看到。」她應那幾個城里的女知青說道。

聽她這樣說,我幾乎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抬頭看了看她,又轉頭,這才發現

那放鞋的窗台上,真的有幾個收割下來的淺盤子大的轉蓮(向日葵)正擺在窗台

上。偷吃生產隊的轉蓮和偷聞女知青的鞋襪,那對於我的聲名可是大不相同的。

那一刻,我象是正在向著無底的深淵墜落而注定要死的人,突然被一只無形的大

樹擋住又活了過來似的,向著侯老師,感恩地低下頭。

那幾個知青哄笑了我幾句,侯老師又訓斥了我幾句,就讓我走了。

自從那件事後,我就特怕她,而且一直持續到日後多年。

晚飯後,刮起了六級大風,天也陰的伸手不見五指,我和媽媽吃過了晚飯,

因為停電(我們村那時有電燈,但有電的日子反而不如沒電的日子多),媽媽便

在煤油燈下用粉筆無聊地畫畫,我則戴上了一個舊的耳機,聽著里面時斷時續的

廣播。突然,呼嘯的北風中,敲門聲響起來,是和我家一牆之隔的我的女同學趙

小鳳,她沒進門,只是拍打著窗戶通知我,到大隊部接受審訊。

我和媽媽對視了一眼,列位,你們絕對猜不到,媽媽俏麗的臉上現出的卻並

不是痛苦,而是俏皮,她向我抗擠了擠眼兒,輕松地對我說:「沒什么,當玩就

是了。」

多年以後,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搞不懂,這是媽媽故意對我表現的輕松呢?

還是她真的就沒把這挨批斗當成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兒。

我出了門,趙小鳳還在門口等我,夜風中,她背著小巧的美式卡賓槍,瑟瑟

地卷著嬌小的身子,竟然讓人生出一股憐愛。

「走。」她沖我說了一個字。

我說,「走哇。」

她用對待階級敵人的口氣,用槍沖我指了指,「前邊走。」

於是,她持槍在後面,我在她的前邊,頂著怒號的北風到了紅衛兵大隊部。

吃驚的是,我以為全校的所有四類子都要來的,可這時的大隊部只有趙小

鳳一個人。

見到沒有別的人,我稍稍放松了一路緊張著的心,問她,「趙富春(也是准

備挨批斗的四類子)他們怎么都沒來呀?」

她是播音員,這個大隊部,同時也還是全村的廣播站。此時的她正在擺弄著

擴音器,見我問話,便頭也不地答我,「就你一個,人家表現都比你好,用

不著來。」

我突然感到害怕,又想再問她,她卻頭沖我示意了一下,要我不要出聲,

我知道,她的話筒已經打開了。「員同志們,現在播誦指示,現在播誦最

新指示」

通過她的朗讀,通過設置在全村各個路口的高音喇叭,將偉大領袖的指

示傳達到每戶員家中。

我不再出聲,因為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便靜悄悄地坐到一個椅子上,無聊

地拿起一本紅寶書翻看著,聽著她、也看著她鏗鏹抑揚地廣播。

趙小鳳中等個頭,胖呼呼的,長著一副北方人不多見的小圓臉,薄薄的異樣

的嘴唇。那臉蛋,那神態,都象極了台灣歌壇美少女組she中那個短發少女,

十分的潑辣,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其實我們關系不錯。因為她喜歡和男孩子

瘋鬧,我們又同班而且鄰居,平時在一起玩的還是多的,但階級斗爭是不能講這

些的,他的父親是個老八路,現在還在公當干部,而我的出身是地反革命,

這就注定了我與她便只能分居兩個陣線,一個挨斗,一個持並進行批斗。

她念完了,關掉了擴音器,轉過身,這才發現我正悠閑地坐在椅子上,於是

十分吃驚地對著我,「四類崽子,誰讓你坐著的!」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盡管我也知道,這個專用於對我們這類人實行專政的地

方,是萬萬沒有我們坐著的道理的,但我想畢竟我們是同學又是鄰居,而且

此時的大隊部里並沒有第三個人,我才認為沒必要弄的那么正規的,誰承想

唉!

我不是很情願地站起來,極不自然地垂手立正。

她對我的喝斥,與我被其他革命闖將的喝斥、與她喝斥其他的四類分子相比,

並沒有兩樣,但在這樣的只有兩個人的房間里,作為天天在一個教室里上課的同

學,作為只有一牆之隔的鄰居與幼年玩伴,一下轉變成專政與被專政的角色,真

的感到有點那個。

大概她也有著同樣的感覺,半天不做聲後,她又對我說:「算了,你還是坐

一會吧,一會還得撅著呢」,說完,又補充道,「一會他們來了你要老實點啊。」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但已經感到事態的嚴重。

「噢對了!」半天無語的她,突然叫了一聲,然後用頭向牆角擱著的幾塊青

磚示意了一下,「那五塊磚,你自己用繩子把它拴好,一會他們進來自己掛脖子

上,然後撅著」,說完又補充,「本來說讓你從進門開始就吊著磚撅著的。」

我轉過臉,看著那幾塊青磚,就是當時普通的蓋房用的青磚。當時四類分子

挨斗,撅成噴氣式時,脖子上經常要掛上這么一摞磚的。可我從沒掛過,而

且,我認為今天晚上不應該這樣斗我。

見我沒動,她有點急,「動不動呀你?」

我沒辦法了,便磨磨蹭蹭地蹲過去,用一根麻繩將那五塊磚拴成一摞。

她走過來檢查了一下我拴的情況,又用手拎了一下,「哎呀!好沉呀!」

「那掛三塊不成嗎?」我借機對她說。

她揚起好看的小臉,斜起鳳眼,冷冷地看了看我,算是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