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歧路盡處 悲歌落幕(2)(1 / 2)

超級大忽悠 常書欣 4155 字 2020-07-13

「看來,端木所托非人了啊,這人和端木不是一路吧?」

監控室在看到倆人僵持著的時候,響起了一個聲音,鄭冠群和沈子昂同時回看,是省廳預審處調拔的兩位資深預審專家,四十開外,一位李森然,專攻經濟類案件,另一位高同,也是反騙領域的知名人士,兩人和沈子昂的級別相同,一直負責整個案件的預審,今天的見面也是這兩位向省廳申請的,原本認為要見的這位帥朗有同伙之嫌,好像現在可以打消這個顧慮了。

「當然不是,這是帥世才的兒子,你們認為端木是什么心態,他的心態是只有抓住他的人才有資格和他對話。」

鄭冠群稍有不悅地說了句,李森然笑笑沒有反駁,只是問了句:「鄭處,端木現在案子進程沒有什么問題,就是這家伙拒不交待藏匿贓款的地方,能不能讓帥朗問問?」

「對,可以以這個為條件,讓他交待出來。」高同道。

「絕對不行。」沈子昂眼睛一瞪,沒來由地和鄭冠群持相同的態度了,搖搖頭道:「那樣的話咱們連最後一個可能對話的人都沒了。」

這一說,把兩位搞預審的說得好不懊喪,搖搖頭不作答了,沈子昂看看鄭冠群,一時莫衷一是了,總覺得這事情發展似乎並不像想像中那個樣子,原本以為端木界平是心有不甘,誰可能想到這人居然是想交待後事,不過好像這樣也不錯,最起碼他知道自己死罪難逃,說不定其言也善,會對接下來的審訊產生積極作用,幾次眼光詢問老鄭該怎么辦,是不是給帥朗個指示,卻不料老鄭眼睛直勾勾盯著屏幕,什么話也沒有說。

於是,預審室那倆位就被晾著了…………………………………………………………………………………………晾了很久,帥朗心下無著,坐立不安的樣子落在端木界平的眼中,同樣看了很久,過了很久才失望地一嘆道:「……看來我奢求了,沒關系,你不必感到為難,我也沒有再強迫你的能力。」

挪了挪身子,聽到了手銬和腳鐐的聲音,端木換了一個坐勢斜斜地看著帥朗自嘲地道著:「一直以來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從你這里我感覺到了,我的確有自視甚高了,其實說起來,我什么也不是,我只配得到世人的厭惡、唾棄、蔑視和憎恨……你也是這樣看我的嗎?」

「你試圖借尚銀河之手滅我,你期望我對你還會有什么好的看法嗎?」帥朗反問了句,對此有點耿耿於懷,那眼神睥睨仿佛在說,老子沒滅你已經夠客氣了。

端木笑了笑,點點頭默認了,換了一種口吻道著:「應該如此,看來我們勢不兩立了,但發生這種事的原因也在於我們彼此的了解甚少,我很羨慕你知道嗎?」

「羨慕我?」帥朗愣了下。

「對,羨慕你有個好父親,見到你父親的時候我明白,我曾經忽視的才是真正致命的,有那樣的父親,再有你這樣的兒子就什么也說得通了……不過相反的是,我一點也不恨你們,而且我想托你代我謝謝你的父親。」端木很意外地道,帥朗知道作為參案人之一老爸沒准已經來見過這位奇騙了,只不過聽到端木的謝字有點訝異了,端木界平笑著解釋了句:「不用奇怪,我聲名這么狼籍,能替我端木界平上墳掃墓的警察,他是第一人,也就在是看到他,才讓我覺得這世界並不是像我所想像的良知完全泯滅了。」

在這個騙子口中對老爸的評價這么高卻是更讓帥朗愕然了,從來也沒覺得父親有多偉大,同樣笑了笑道:「他也是一個小人物,當了一輩子小警察,以他現在的身份,恐怕坐這兒審你都不夠格。」

「不是不夠格,是他在刻意回避。」端木突然道,很肯定。

「回避?」帥朗愣了,確實是回避,好像在抓到端木的那一刻,老爸就准備放棄一切了,把偌大的功勞全捧給了專案組,別人知道可以理解,可沒想到端木也能看出來,這就讓他不理解了。端木界平看出了帥朗的懷疑,笑著道:「以你的年齡還理解不了你的父親,你想知道原因嗎?」

「還有原因?」帥朗不解道。

「當然有,原因是,他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懷疑和動搖。」端木雷霆一句,如春雷乍響,帥朗不敢接茬了,再接下去,怕連自己也得被人懷疑有礙和諧或者有反社會傾向。

端木笑了,一點也不像精神病強迫患者,很和靄的笑著,狀如鐵路大院里的叔伯輩看著小屁孩一樣笑著,笑著一指帥朗道:「現在我相信你是個小人物了,身上可能有過桀敖不馴的棱角,都被生活磨得玲瓏圓滑了。你不像你的父親,他表面上冷血鐵面,可骨子卻有點婦人之仁,他的心太軟,對自己,對別人都狠不起來,所以他一輩子只能當個上不了台面的小警察。」

厲害,帥朗暗道了句,自己多少年才認識的老爸,被這個騙子一眼瞧穿了,沒錯,老爸就是那么一副從來不會給人說好話的臭牛逼得姓,要擱別人老爸當幾十年警察,兒子那還至於這么撅著屁股累死累活掙錢,存款都花不完。聞到此處,帥朗剜了端木界平一眼不屑道:「你評價不高嘛,有什么可羨慕的。」

「我羨慕的原因在於,他是個好人,和我父親一樣的好人。」端木笑了笑,沒來由地帥朗覺得這笑容很誠懇,也沒來由地覺得這個騙子終於良心發現說了句公道話,自己老爸錢雖然沒攢下,可口碑著實不錯,否則也不會有那天一聽說老爸受傷,乘警來了一隊。

不對,這家伙想繞我……帥朗看著端木審視自己的眼光,猛然間驚省了,作為騙子誰也懂搏得對方好感和信任的方式,端木這么誠懇,八成是想繞著讓我們爺倆給他辦後事,這可不行,滑天下之大稽嘛,自己倒無所謂,總不能老爸個警察身份跟著這事丟人現眼吧?帥朗一念至此,正正身形,准備油鹽不進了,不住地看著監控探頭,擠眉弄眼,坐不住了。

「你父親上次來的時候告訴我,他很敬重我。」端木突然一句,引得帥朗上心了,聽到的他說老爸,好像不像假話,就聽端木界平很自得地笑著說著:「他說他敬重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心里還留存著一片最純潔的地方,那是一個不容別人褻瀆的地方,一個封閉的空間,就是我給父母留下的地方,他說他很卑鄙,利用了我最後一點良知把我繩之以法……你知道我的父親和母親嗎?」

帥朗搖搖頭,入神了,對於父親的設計曾經私下了解了點,說起來是有點卑鄙了,可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對於這個以騙抑騙的後果,帥朗真不知道是對是錯,其實設想一下,如果倆個人沒有被設計接上火必有一傷的話,帥朗寧願選擇當個打醬油的,這個原因在於,端木騙子的上一代,是不是不折不扣的一對好人。

「我的祖父端木新睿在民國時候是中州一帶的豪紳,一輩子修橋補路賑災濟民,享年八十九歲無疾而終,我的父親端木良擇,畢業於燕京大學,因為家學淵源的緣故,他對金石研究很有偏好,畢業後他放棄留京的機會回到中州,並遵照我祖父的遺訓,不問政治,不做商沽,寧做一個本分的治學之士,解放前他作為當地有影響的文化人士,屢次得到中州當時地下黨的勸說,新中國成立之後,他和所有的人一樣,歡欣鼓舞,鼓足了勁要為國家、為民族、為他所鍾愛的金石文化事業盡他一畢生之力………後來的生活很美滿,他娶了當時愛國資本家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吳姻美,是一位大家閨秀,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當時的仁和醫院是一位外科大夫,這個醫院在解放中州的時候曾經救治了數以百計的解放軍傷兵,為此我的母親還得到了當時軍管會頒發的一枚勛章。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記憶中我家,一幢米黃色的小樓,每天父親抱著我,母親哄著我,在院子里搭的葡萄架下,聽著東方紅、太陽升的組歌,我能感覺到的,全是幸福,我能記起來,全是溫馨………」

端木眼睛流淌著幸福的余光,帥朗痴痴地聽著,仿佛這一刻,倆個人有很強的雷同之處,每每在想起小的時候父親母親奶奶一家子,除了幸福和溫馨,再不會有其他的感覺,這份彌足珍貴的記憶,說不定也是他心里最純潔的地方,看到端木像個小孩子一樣摸摸自己蒼桑的老臉,仿佛這個時間還定格在回憶中幼年時期,仿佛還和家人在一起,那種無法取代的幸福感覺,帥朗感同身受,於是肘支著頭,痴痴的看著這個發癔症的半老頭,心里卻在暗道:這家伙根本沒有精神問題,他心里清楚得很……是很清楚,似乎能清楚地回憶起幼年的點點滴滴,只不過這份溫馨和幸福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端木長嘆了一口氣話鋒一轉說著:「……突然有一天,仿佛天塌了,地陷了,那一天我的家里闖進來一群戴著紅袖標的人,把我父母五花大綁拖拉撕拽著,拉到現在的二七廣場開群眾批斗大會,我那時候還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從那天我成了黑五類份子,沒人和我相跟著上學,沒人和我一起玩,有時候在學校被人認出來,大大小小的孩子會圍著,很不客氣地吐我一臉口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躲到一個見不著人地方哭……父母不知所蹤,我被送回了鄉下,遠房的叔嬸也嫌棄我這個黑五類分子怕受連累,飢一頓、飽一頓、十幾歲的孩子連鞋子都穿不上,在鄉下和放羊倌廝混著,滿身都是虱子和羊糞的味道………苦點累點我不怕,可我熬不住孤獨和恐懼,熬不住想我的爸爸媽媽,後來我就想了一辦法,打聽到了我父親勞改的地方,坐著驢車,扒著火車,走了幾百里到信陽找我父親,我不知道勞改是一個什么概念,我只是想,不管發生什么事,我的父母都不會拋下我………後來,在離勞改農場還有十公里的地方餓倒在路邊,那時候碰上比我大幾歲的古清治,他救了我,他混的時間長,坑蒙拐騙偷都會點,他的父親也被關在勞改農場,相同的境遇把我們聯系到了一起,我們就在勞改農場邊上安了個窩棚當家………再後來,我在出工的時候遠遠地看到我的父親。」

停頓了下,帥朗的眼睛凝視著一動不動,也許,這是這個騙子此生唯一的一番真話,不過聽起來是如此地痛心,而這傷痛還僅僅是一個開始,就聽著端木說著:「……你知道我的父親成了什么樣子嗎?赤著腳、挽著腿、衣衫襤縷,誰能想像得這是一位金石大家,你知道他們讓我的父親干什么?讓他毒曰頭下篩沙、在齊腰深的河里撈石頭,寒冬臘月也不例外……不過無所謂,那時候只要覺得人活著就是幸福,我經常遠遠地看著,有時候偷偷地走到勞動的隊伍里,那一幫子叔伯知道我們爺倆可憐,有時候還塞給了半塊啃剩的窩頭,我舍不得吃,悄悄塞給爸爸,不過等我回來,卻不知道什么時候爸爸又塞回我的口袋里了……那怕就這樣,那怕就這樣屈辱地活著我都覺得是一種幸福,可是……可是,他們連樣屈辱活著的機會也不給我父親………」

一行渾濁的盈滿的清淚緩緩流下,端木界平渾身不覺,眼神空洞地看著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說著:「死的時候我沒有見到他,後來才知道在抄家的時候我家里被抄走六百多件收藏,金石、拓片、玉器、書畫,我那個愚腐的父親呀,一直不停在上告、申訴,要求平反,要求歸還他畢生心血收藏,我想是這一點讀書人的倔強害了他,他一直相信公正,可公正恰恰是強權骯臟的一塊遮羞布,連他的死也被定姓為『抗拒改造,自絕於人民』。」

鐐銬叮當地響著,是端木伸著袖抹了一把淚,仿佛事過境遷已經出離的悲傷,即便是流淚也沒有心痛地嗚咽,輕輕地說著:「我最親的父親就這樣去了,說起來是個失誤,他的獄友說,是因為父親屢屢上告,當時的革委會對他特別關照,讓他寫認罪書,他不認,就吊了一夜,結果就這樣去了………我父親死時,我都不知道我母親在哪兒,一直到七六年才知道她在欒山縣界河村監督勞動,我去的時候,她已經過世三年了,是聽到我父親的噩耗之後投河自盡的,我後來聽村里人說,撈上來的時候已經被水流剝盡了衣服,她也是帶著屈辱跳進界河,帶著屈辱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我們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家破人亡,我那時候想給父母合葬,連掘墳的錢也拿不出來,等完成這個心願,已經到了十年之後了……」

帥朗聽著,眼睛酸酸地,濕濕的,悄悄地伸著指頭抹了抹濕跡,對於那個年代的事他並不清楚,不過也沒有想到能令人發指到這種程度,如果不是那個畸形的時代,也造就不出面前這位臭名昭著的騙子,其實帥朗再想想,已經習慣了別人的侮辱、憎恨、唾棄,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可以讓他在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