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換日(1 / 2)

步步生蓮 月關 4197 字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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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浩自忖為盧多遜考慮的十分周全了,讓他「被迫」入宮示警,無論成與不成,有自己這個「刺客」擔著,他都沒有什么罪過。他盧多遜是博學大儒,又素受官家倚重,值此國家安危之際,沒有理由不肯應承。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盧多遜居然當眾喝破他的行藏,驚怒之下,楊浩破轎而出,使一口劍殺出重圍,便向街巷中遁去。待他尋回盧多遜府邸附近,找到自己系在路邊的馬匹,跳上健馬驅策西向時,忽見城中兩處火起,在夜色中顯得份外分明。

隨即,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了無數的巡檢、差役、左右軍巡院的人也是滿街游走,那應急速度較之他做火情院長時足足快了十倍。按照他當時制定的火險規定,一俟火起,立即取消夜市,閑雜人等馬上回家,九城戒備,只許火情鋪、救火官兵、維持治安的衙役公差、以及救助傷者的車輛出入,這一來楊浩深更半夜,單騎獨馬便立即凸顯出來。

楊浩單騎獨馬目標過於明顯,迫於無奈,只得棄了馬匹,循小徑而走,此時他才發現,開封府衙差、地保、巡戈壯丁正向所有街巷滲透,楊浩穿過一條小巷,前方街上已滿是巡檢,楊浩只得潛身在街巷邊伺機而動。

過了片刻,就見前方一輛車子輕馳而來,也是向西而行,行至前方時被幾名巡檢攔住,車中人也不知拿出了什么信物,那幾名巡檢舉起火把驗罷,頓現恭敬之色,忙閃開道路讓行。

楊浩見了心中不由一動,待那車子駛到巷口時,他讓過前方馬匹和車夫,輕如靈猿,倏然自高大的車輪後面閃了進去,雙臂一攀車底,身子便掛了上去。

車輪轆轆,楊浩貼在車底,緊張地掃視著四周,只見路上行人漸稀,車子時時受阻,不過驗過信物之後,這輛車子總是能夠暢無阻,方向也是一直向西而行,這才漸漸心安。

此刻,他已料定趙匡胤必已被害,趙光義如願以償,還是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可是他此刻沒有一絲被挫敗的頹喪,胸中反激起一股奔涌的血氣:「歷史仍在按它本來的路走下去?不!絕對不會!該變的,已經變了,沒有變的,我來改變。趙光義,他不配!我一定要把這個人渣從本不屬於他的寶座上踢下來!一定!」

※※※※※※※※※※※※※※※※※※※※※※※※※※※萬歲殿,宋皇後伏拜榻前,大哭不已。她今年剛剛二十四歲,年紀輕輕,就做了未亡人,疼她愛她的夫君已然故去,自己又不曾生下一兒半女,今後漫長歲月,深宮寂寂,可如何度過?

正哭得傷心,殿外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宋皇後立即擦擦眼淚站起身來。她雖是一介女流,可是畢竟已經入主中宮幾年,在皇宮中幾經錘煉,已非尋常婦人可比,她深知此刻不是大慟悲哭的時候,皇帝家事就是國事,如今皇長子領兵在外,她若六神無主,一籌莫展,這江山都要生變。

「娘娘。」

王繼恩閃身進來,躬身施禮。

宋皇後急急上前問道:「盧相、呂相、薛相可已來了?」

王繼恩退後一步,緩緩避向旁邊,慢慢說道:「娘娘,三位相爺沒有來,不過……晉王千歲到了。」

宋皇後一聽,面色頓時慘白如紙,就見趙光義快步走入,含淚說道:「嫂嫂,臣弟驚聞……皇兄……殯天了?」

宋皇後驚退三步,目光向王繼恩急急一閃,王繼恩垂首躬身,嘴角微微勾起,昏暗的燈光下透出一股陰惻惻的味道。

宋皇後機靈靈打了個冷戰,心知大勢已去,當機立斷,便向趙光義福禮低身,泣聲說道:「陛下……已然殯天了,我母子性命,今後均要托付官家了。」

趙光義見她如此識趣,心中暗喜,忙側身避禮,長揖說道:「我們是一家人,自當共保富貴,娘娘幸毋過慮!」

宋皇後慘然一笑,返身奔到趙匡胤榻前,悲鳴一聲:「陛下……」,便即哭倒在地。

趙光義默默走到榻邊,跪下,並不敢向榻上望一眼,只是掩面大哭。

王繼恩躡手躡腳走到他身邊,細聲細氣兒地道:「千歲,皇上已然殯天。國不可一日無主,如今朝廷,唯有千歲威望隆重,得百官萬民擁戴,可承大寶。還望千歲節哀順變,早登皇位,以安天下,萬勿傷心過度,傷了龍體。」

宋皇後聽了更是哭得凄慘無比,趙光義擦擦眼淚,由王繼恩扶著站起來,哽咽道:「社稷江山,何等沉重,皇兄摞下如此重擔,光義怎么承擔得起呀。可是光義若不擔此重擔,皇兄一生心血,可該如何是好?王都知,請著令六宮,去吉服,為先皇服喪。請盧多遜、呂餘慶、薛居正,三相入宮,與本王一起,為先皇料理後事。」

王繼恩恭聲道:「奴婢遵旨。」

趙光義走到伏地慟哭的宋皇後面前,輕輕將她扶起,哀聲道:「皇嫂,節哀順變。清晨百官朝會,就要詔告先皇訃聞,皇嫂還要保重鳳體才是,來人啊,扶皇嫂回宮歇息。」

盯著宋皇後一步三回頭漸漸遠去的身影,趙光義嘴角綻起一抹陰冷的笑意,沉聲道:「召殿前司虎捷軍都指揮使楚昭輔晉見。」

一柱香的功夫,楚昭輔披盔戴甲,腳步鏗鏘地跑進宮來,趙光義已在外殿相候,一見趙光義,楚昭輔立即哭拜於地,悲呼道:「官家……」

這一聲叫的含糊,也不知是在哭先帝,還是在拜今上。

趙光義上前扶起他,含淚道:「皇兄暴病而卒,已然殯天,楚將軍……曉得了?」

楚昭輔大放悲聲道:「老臣方才聽說了,想不到官家一向龍精虎猛的身子,竟然……」

趙光義輕輕咳了一聲,楚昭輔身子一震,急忙止了哭聲,趙光義幽幽地道:「皇兄戎馬一生,早有宿疾。自稱帝以來,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殫精竭慮地操持國事,始終不得歇息,方有今日暴病……」

楚昭輔頭也不敢抬,連聲道:「是是……是……」

趙光義輕輕嘆息一聲,又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先皇早逝,皇子尚未成年,本王怎忍讓皇兄一世心血付諸東流,萬般無奈之下,勉為其難,決心接過這份重擔,不知……楚將軍可願輔佐本王?」

楚昭輔只聽到一半兒,就已明了他的心意,此時他哪敢露出半分猶疑,趙光義話音剛落,楚昭輔便卟嗵一聲跪倒在地,高聲道:「老臣願效忠官家,誓死扶保大宋。」

趙光義緩了顏色,連忙扶起他道:「老將軍忠心耿耿,朕……自是信得過的。愛卿快快平身,國家正值用人之際,朕決定提拔老將軍為樞密副使,皇城內外守軍,俱受你的節制,沒有朕的口諭,俱守本營,擅動者死。」

楚昭輔身子一震,顫聲道:「是!」

趙光義又道:「先皇駕崩,京畿震動,朕擬聖旨一道,你速加樞密軍令,著伐漢大軍原地駐扎,魏王德昭輕騎回京奔喪。另與樞密院使曹彬共署公文,著令全國兵馬,國喪期間,沒有朕的親筆詔書加樞密府印,不得調動一兵一卒,速去!」

「老臣遵旨。」楚昭輔向他行個軍禮,便扶劍奔了出去……※※※※※※※※※※※※※※※※※※※※※※※※※※※※車子越行越遠,路上行人越來越稀,楊浩緊緊貼在車底,轆轆聲中,聽得車中有聲音傳來,他正驚奇於這車中人的身份何以能在全城戒嚴中暢通無阻,忙附耳貼近,傾聽車中聲音。車中聲音並不甚高,但是依稀還能聽得清楚,就聽一個男子聲音道:「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另一個聲音有些懶洋洋地道:「與我等何干?」

楊浩聽這人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是哪個,忙又貼近了些,就聽車中沉默片刻,先前那個聲音似乎嘆了口氣,說道:「什么事才與我等相干呢?老祖宗一直吵著京城里面住不慣,想回西北,說起來,咱們自到了這里,立住了腳,生意也越做越大,可是天子腳下,謹小慎微,終究不及在西北時縱意快活……」

另一個聲音責怪道:「二哥怎么說這種話?居安要思危,西北縱意快活么?一旦兵戈起來,便將是處處焦土……,老祖宗要回去,分明是想念小妹,你也知道,老祖宗最疼她,哪舍得從此不得相見,你壓根兒不該把她還活著的消息告訴老祖宗……」

「不說怎么成,自打聽說了小妹隨那混蛋遇刺,燒死在船上的消息,老祖宗茶飯不思,形容憔悴,我們既知道了真相,若不說與老祖宗聽,恐怕老祖宗就要含恨九泉了。對了,那個混蛋跑了一趟契丹,又傳回消息說死掉了,害得我提心吊膽,生怕被老祖宗知道,天曉得沒兩天功夫,他又活蹦亂跳地跑回來了,弄和我現在都不知道他那瘸腿是真是假了,你說……他真的殘廢了么?」

楊浩聽到這里方才恍然大悟,原來車中坐的竟是唐勇唐威,自己一向沒有打過交道的二舅哥三舅哥。他們受趙光義重用,在西城外掘地為池,為宋國造戰艦、練水師,也算半個軍中人了,難怪他們的車駕不受阻攔。他們這是出城?那我跟著這輛車,該能逃出這龍潭虎穴了……不對!我死而復生的消息傳回來那是正常的,可是焰焰和娃娃沒有葬身火海的消息他們怎么會知道的?楊浩心中電閃,略一思索,已若有所悟。

就聽車中一聲冷笑:「你也不是不曉得他在西北搞些甚么,瘸了?我看這是他以退為進的手段罷了。老祖宗要回西北,無論如何得攔著,咱們千萬不能再和他有半點沾連,咱們唐家的大小姐,已經『死』在唐國了,咱們唐家也沒收過他的聘書,不曾認過他這個女婿,他楊浩和咱們唐家沒有半點關系,事關唐氏家族興亡生死,大意不得。」

「二哥自然曉得,說起來……」

車輪顛簸了一下,楊浩沒有聽清下一句話,但是已經聽到的談話已是令他暗暗心驚了:「聽這口氣,他們知道我在西北的所為?難道崔大郎和他們還有聯系?亦或是李聽風或者其他什么人透露的?繼嗣堂所屬雖然松散,彼此之間卻有著千絲萬縷、割舍不斷的聯系,這大概正是他們得以朝代更迭,始終不滅的原因。這些人,只能利用,萬萬不可信任、寄予他們重任。

正想著,就聽車中唐三少又道:「咱們是生意人,生意做的越大,風險也就越大,一個失手,就可能血本無歸,再也翻身不得。西北那邊,就算是留下一注翻本的本錢,由著他去折騰吧,他敗了,和咱們唐家全無半點干系,若是成了,有焰焰這層關系,咱們也能攀上門路。但是現在,咱們唯一能倚靠的,就只有晉王這棵大樹,抱緊了些,輕易不能撒手……」

楊浩這才隱隱明白了他們之所以一直把自己視做路人,無論焰焰生死,始終不曾來往的原因,不由暗暗苦笑:「旁人謀國打天下,向來是有進無退,一旦走上去,就沒有後路可走。他們做生意,倒是可以狡兔三窟,預埋後路,始終保持家門不墮,難怪繼嗣堂的人嘗到了其中甜頭,始終利用他們龐大的財富同強大政權保持著密切聯系,又能始終不和對方緊緊綁在一條戰船上,一俟事機不對,馬上另尋高枝兒。

車子過了一座橋,忽地向北拐去,楊浩向車邊挪了一下,探頭向外一看,發現這座橋正是金梁橋,車子至此朝北拐去,剛剛經過蓋防御葯鋪的店面。

楊浩心道:「糟了,他們的住處不在城外,再往前去就是大三橋了,那片新起的宅子莫非就是唐家的宅院?這兩位舅兄不大靠得住,他們知道我要反,卻是佯做不知,只顧撇清關系,要是明天知道他們抱的粗腿趙光義也反了,可難保不把我這個『後路』當了進身的前程,靠人不如靠己,走為上策!」

前方又是一個雜貨鋪兒,楊浩突然一縱身彈了出去,滾身避到了棚下,車子只是被他一蹬之力搖晃了一下,車上的人都以為是路面不平有些顛簸,卻也無人起疑。

楊浩候那車子去的遠了,這才跳起身來。此處因為已經接近城郊,住戶變得稀少,城中密布的巡檢到了此處也是全然不見了。旁邊是瓮市子監獄,再往前去是京城守具所,調撥地方軍隊入京時駐扎的地方,現在是一座空營,冷清的很。

前面出了萬勝門,就離了汴梁城了,可萬勝門平時並不開啟,為此在萬勝門稍南邊又開了一個角門叫西水門兒。楊浩見此處冷清無人,料想自己逃的迅速,京城中樞的震盪還沒有傳到這里,西水門是個水門,船只出入的地方,雖然旁邊也有門路,可是門路縱然關了,從水路中也易於脫身,於是便一路藉著樹木屋舍掩飾著行蹤,悄悄向前摸去。

前方快到便橋了,楊浩藏在樹後,四下看了一看,見沒有什么動靜,便從樹下閃了出來,他剛剛出現,就突然止步,目光陡地收縮起來。

前方忽地從一戶人家牆角轉出來一人,只有一人,單人獨劍,慢悠悠走到道路正中,劍反手藏於肘後,抬眼望天,一綹微須隨風輕拂,猶如一副學士靜夜賞月圖。

「你說……生路在西面……還是在東面?」

那個人忽然說話了,聽聲音赫然正是程德玄,楊浩只是默然不答。

程德玄輕輕笑了一聲:「我以為……生路在東面,還有比天子腳下更安全的地方么?可你偏偏要往西去。」

程德玄輕輕搖頭:「你要往西去,自管去便了,可你還要拉攏羅克敵、赫龍城一班人,裹挾著本官一起西去。結果……你賭贏了,贏了的人高官得做,駿馬得騎,成為蘆州之主,好不風光。而我,卻被你害得身敗名裂,淪為同僚們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