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透艷出來的美。
「對不起什么?」
他笑問,故意的隨意。
「對不起的是在這個時候找上你。」她薄著臉皮,趁有易容物遮蓋才能說這番話,「這時候來投靠你,是給你添麻煩。」
庄懷飛笑得嘴角有點下彎,看著她。
她一向是官家小姐,為了她父親所作所為,已經使她的自尊放得最低最低一一要放到鞋面上去了。
她的鞋子既有泥垢又邋遏。
她的視線也逗留在鞋面上。
「假使我就是你,也應該會摔開我們的,」離離說:「假如你想這么做,你就做吧.我不恨你——但你要讓我知道。我自己會走,就不許出賣我們。」
庄懷飛笑道:「我現在要趕你們走嗎?嗯?」
離離給他「嗯嗯啊啊」的問了幾下,有點心慌,心又快要跌到了鞋底,只說,「你一定在心里幸災樂禍的了。」
「什么?」
庄懷飛顯然沒聽懂。
「當日,我拒絕了你的好意。」離離說,眼睛還在看腳,「現在,落難了,卻來投靠你。」
「你心里一定在說:是不是?這可輪到報應來了。」離離索性說了下去,「你心里其實痛快著,慶幸著,幸好沒娶了這樣不幸的女子,給自己惹了這么大的麻煩——好大的一個包袱,看還有誰人敢要哩!」
庄懷飛這回聽懂了。
聽懂後的他只好說:「你真會想像。」
他嘆了口氣,很大哥的伸手拍拍她的肩膊,「快不要胡思亂想。在這里洗換一新,待會見,讓你出去見見未來的大嫂子。」
離離聽得心中一顫,臉上卻一笑道:「是戀戀姑娘吧?」大哥真有福氣。」
庄懷飛倒有點心不在焉。
他的心是在這一個問題上。
所以他問得很慎重:
「一一一吳大人會趕來這里嗎?」
離離稍稍猶豫了一下,也回答得很緩慢,且仍帶著遲疑:
「應該會的……他告訴過我,他會來的。」
「可是這里高手如雲,十分危險。」庄懷飛沉重的道:「其實,還是不要來的好。」
「但……爹要逃亡了,他要取回那些財寶。」離離毅然地霍然望向庄懷飛,這一次,她是望定了他,也問定了他:
「那些財寶還在吧?」
又問:
「你會給還我爹吧?」
這個問題很重要。
也很要命。
而且也真的常常要了很多人的命。
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到頭來都過不了這一關,金銀珠寶、富能敵國的財庫,准不想要,誰不欲取,連高官厚爵的吳鐵翼,也是為了這個,而墮入了萬劫不復之境。
——誰會跟錢有仇?
——誰能拒絕這種莫大的誘惑?
離離怕的就是這個。
因為錢財足以把一個戰士變成一個殺手,把一個好人變成一個壞蛋、一個君子變成一個小人,乃至將一個活路變成一個陷餅。
所以吳鐵翼還沒來。
她先來。
——至少,先未一步,探個究竟再說。
本來,她一直就覺得,爹也夠位高厚祿了,根本不必也不該貪圖這種不義之財,作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以至鬧到如此田地,這又何必,那又何苦,
可是,現在的情形卻不一樣。
現在已落難。一旦落難,便嘗盡一路知交盡掩門。親朋戚友走清光的滋味。他們需要這筆財富。
極需要。
……………所以,她要替代她父親過來取回應該是屬於他們的東西。
父親一向信任這個人。
可是,卻沒有重用這個人。
一一一信任和重用是不一樣的。
信任不就一定要重用。
同理,重用的也不見得就一定信任。
一一信任,是對他的為人;重用,是對他能力的認可,你認為一個人是君子,是好人,不等於你便找他來跟你一起去干打家劫舍、傷天害理的事。
這是吳鐵翼的行事方式。處世手法。
他對庄懷飛一直好。
很器重。
但他從不讓庄懷飛參與行動。
對這一點,離離也很不解,曾經有問過她爹爹:「既然飛大哥那么可靠,為何不讓他直接幫你?」
吳鐵翼的回答是:「那樣的話,事後我不殺了他,就一定會失去他的。」
離離可不明所以。
吳鐵翼反問她:「你是不是也很反對我干這種事?」
「我……我是覺得爹不值得去做一一一」
「我不是問理由,我只要知道你的立場。」
「是的,」離離答:「我反對。」
「那便是了。」吳鐵翼慈藹地道,「你是我的女兒。所以就算你反對、很反感,更不贊成我這樣做,但也斷不會害我,也不至於去告密。對不對?」
離離點頭。
她承認吳鐵翼正好說中她的心事。
「可是別人可不同了。」吳鐵翼道:「如果他們跟我共事,就得在利益上有分享,要不然,有志氣的遲早都有不滿、不服,野心大的難免要並吞,獨占——這兩種人,都是要殺的。不殺,就得死在對方的殺戮下了。」
「人生往往就是這樣子。我懷疑他會這樣,他也同樣會懷疑我這樣做。」吳鐵翼平心靜氣的道,「大家難免就會互相懷疑,遲早都會斗起來的。」
「我可不願親手殺害庄懷飛。」吳鐵翼下了結論:「至少現在不想這樣做。他還有用。我還沒算好好的用他。」
離離那時才算明自了吳鐵翼的用意。
直至如今,她才真正的了解父親的遠見和用心。
但她現在還抓不准庄懷飛的態度。
——那些財寶,到底會不會給回她?
當時,據吳鐵翼的說法是:「要使懷飛這種人歸心的方法是:不一定要花很多錢,不一定要封官厚賜,他這種人。只要對他好一些,他就一定不欠人這個情的。」
那時候吳鐵翼的意思,是示意離離不妨對庄懷飛「好」一些。
離離也的確對庄懷飛「好」上一些。
她本來就對他有好感。她聽說過這奇男子的一些事,其中兩則一剛一柔,她倒極有印象。
庄懷飛本來就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他在微時曾當過「太平門」梁家的護院。那時際,正好是「太平門」跟「下三濫」何氏家庭開戰,各自將精銳之師派去「名利園」那兒決一死戰。結果,「四分半壇」的陳家幫趁虛而入,偷襲「太平門」。當時,「太平門」只剩下二十來名老弱婦孺。根本不足以抵御。剩下五名能打的:兩個外姓的,聞風而逃,兩名梁氏子弟,一個一接戰就給暗器打死,一個則不甘受辱而自盡;能打的就只剩下一個庄懷飛。
他那時才入「太平門」當護院當了七天。
可是,他即時要門里還能活動的婦女,紛紛關上前後門。各式窗戶,他就憑著膽大腿快,他一個從門前跑到門後,門後跑到門前,跟來襲的「四分半壇」七百六十四人大戰。
總之,一有人攻進來,第一個跨入門檻的,他就一腳踹死。
不管從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進來,侵入的敵人,都一樣的下場。
上瓦頂的。牆角打d,乃至三五人聯結一齊沖進來的,都全給他踹殺。
洛大的庄院。總共有房一百零四間,廳堂各二十四處,還有院園廊閣不等,但一人都沒給闖進來。
敵人還以為「太平門」內高手如雲,四布於內。
其實只有庄懷飛一個人。
但俟「太平門」高手與「下三濫」打得個兩敗俱傷,傷亡逾百之際,發現「太平門」基業乃為人狙襲而致無家可歸,老羞成怒,竟把庄懷飛也怒斥出庄。
庄懷飛這也不以為件,走就走,天涯豈無展翅處?
總算,「太平門」在逐走他的時候,畢竟還「大發慈悲」「賞」給他五十五兩銀子,他就用他懷里救了一門老少、保住百年基業的「酬金」,繼續江湖闖盪。
總算,「太平門」也藉此教訓,能思進取,新銳輩出。這之後,門中主腦對門里陋習、短處、大事改革,並潛心訓練、發展「輕功」這方面的特長與技能,終於在武林眾多幫派中脫穎而出。
捕老鼠第三回當我大哥是一種侮辱
另一則軼事也是吳鐵翼告訴離離的:
有一位女殺手,受「蜀中唐門」之托,要殺一位腿不能行的名捕。那位名捕原守京師,但因為辦案而至幽州。唐家堡的人正要趁此良機伏殺此人。
這本來不關庄懷飛的事。
但這位女殺手卻在偶然的情形下「救」過庄懷飛的之娘。
庄懷飛自幼喪父,他的母親含辛茹苦養大了他。俟庄懷飛飛成人時,她已半身不遂,風癱替目。
那一年,庄懷飛在衙里當皂快,常出公差。州里正鬧飢荒。盜賊四起,庄懷飛因腿上功夫了得,常能逮伏大賊,故而得衙里班頭賞糧,買了幾個大饃饃先奉給娘親充飢,便又去抓賊了。
結果,有鼠大若嬰兒,聯群而出,本要奪掠庄母手上食糧。後索性跳上身去,噬食其臉!
庄母苦不能行,眼看要慘死於鼠輩橫行下,適遇那女殺手正要摸清路向好下手,正穿梁越瓦時,見此情狀,發出暗器,盡殺鼠群。
庄懷飛趕回來時,女殺手還在,正照拂其母,庄懷飛得知原委。對女殺手很是感激。
後二人相交甚篤。那女殺手甚美,豐姿綸世,骨態鮮妍,諸般韻致,無一不美;而庄懷飛也正值英壯之年,氣盛之時。
不過,那女殺手還是去行刺那名捕。
庄懷飛勸止不果,同時也知悉:如果女殺手改變主意或行刺不果,「蜀中唐門」必定會殺了她滅口。
是以,庄懷飛竟在「蜀中唐門」第一有權力的女人「唐老乃乃」面前,挑戰那女殺手;那女殺手含忿與庄懷飛交手,結果在一失手間敗於其「打神腿」下,於是,「殺名捕」的重任,便交由庄懷飛來執行。
那女殺手覺得庄懷飛有意折辱、打擊她吧,一怒之下,走了,不再見他。
不過,到頭來,庄懷飛行刺功敗垂成。聽說失敗主要原因是:
一,他並沒有暗算、阻擊。
他是先揚聲後下手,使得殘廢了的名捕有了警覺,以那名捕的應變之急快、暗器之精絕,庄懷飛便討不了好。
二,庄懷飛心里覺得那名捕不該殺。
那位名捕雖然殺性很大,但一向對惡人一步不讓,對善人一力扶持,對壞人一網打盡,對好人一心維護,他對這種人一直以來都心向往之,實在找不出理由來殺他。
唯一的理由,也許只剩下了他不想那女殺手死於唐老乃乃手下,或喪命於那名捕手中——兩者都是發暗器的絕頂高人,也許,也是因為這個理由,唐家堡的人才要殺掉那身罹殘疾的名捕。
結果是:庄懷飛失手。
名捕也沒有立即抓著庄懷飛,而把捉拿「刺客」的事,交給另一名地方上的大員接辦。
那地方官卻「陽奉陰違」,沒有真正的辦庄懷飛。也許,那名捕也可能無意要追緝庄懷飛,要不然,他還有好些名震天下的同門,任何其中一個,都是抓賊逮寇的能手,真要聯手緝拿庄懷飛,只怕他還真逃不掉。
離離聽到這里,便對庄懷飛很好奇,很有想像,但她並沒有問吳鐵翼:到底那地方官是誰?有些事,不該問:有的事,也不必知道。
她揣測過:庄懷飛一定是因為心中喜歡那女殺手,才會為她冒險。
可惜,那女殺手顯然不知道他的好意。
她覺得那女刺客很不了解這個男子。
而她卻沒見過這個男子。
她覺得這個男子很奇情。
她想見見這個漢子。
就在她爹吩咐過「要對他好一點」不久之後,她就見到這個漢子了。
見了之後。她就覺得這男子還很深情。
由於吳鐵翼叮囑過她「要對他好一些」,這「好一些」雖只是「一些」,還是「好」出了事。
她發現庄懷飛不開心的時候,就會跳一只舞給他看。
有時候,還唱一首歌給他聽。
跟當官的打交道也許是很乏味的事,而且,壓力一定非常之大,何況,名字就叫庄懷飛的庄懷飛一旦壯懷不能瑞飛的時候,一定份外感到壓抑了吧?
所以,有時他剛脫下公差,捕快的衣飾,但沒換去的是他深鎖的眉字,離離就跟他說:「你多笑笑吧。我喜歡你笑的樣子。」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柔夷還觸摸著他的手。
庄懷飛馬上就笑了。
並且笑說:「你的氣功造詣很深。」
離離訝異,不明此說。
庄懷飛打趣道:「別人的氣功,充其量只把人震死、震得發暈,乃至震得哭了出來,你不同,你一碰觸就把人震得發笑,只怕只有你才辦得到。」
離離以為他說笑。
當捕快、衙差絕對也是不好辦的差事。「那是一種極令人不快。很骯臟的活兒。」庄懷飛發覺離離「很有意思」要跟他一道去辦案,於是,便盡說些現實上的恐怖情狀,讓她自己「打退堂鼓」:
這些例子包括:如何搶救已死了的孕婦,生剖女屍而取嬰;包括撈起浸在水里的屍首檢驗,結果屍水噴濺得一臉都是,給屍水沾上的臭味,歷二十四天不脫;還有救治幫會里手足。五官全給剁掉的人,卻還不死,呻吟求生之惻動人心:以及遇上殺人狂魔,闖入逮捕的人結淋澆上一桶又一桶的碎r肚腸,原來全是行動失手的同僚——前一刻,還生龍活虎的跟你談女人、吃r羹,下一刻已成一堆r渣骨碎……然而給宰割掉五臟的同僚卻一時猶未死絕,哀號掙扎。
離離聽得直想吐。
後來,她特別給庄懷飛燒菜。
她的菜燒得特別清淡,大多數是蔬果、甜口又清又潤:糖水上還浮著幾瓣茉莉香。
庄懷飛奇之:怎么這么素?
「怕你看血腥。殺生膩了。」離離就婉然的道:「所以讓你吃些素淡的。」
庄懷飛當然感動。
他有一種恍恍。
家的感覺。
——通常。一個男子,這種感覺一生,就不容易收得回來了。
不只男子,女人的也一樣。
問題是:庄懷飛表達得極早。
也許是太早了。
這跟出手過招一樣,你出手攻敵,自是愈快愈討著便宜。但若是快得太過度,便再快也無用;因為敵人根本不發招兒,甚至在那兒的只是位朋友。
壞就壞在這里。
在離離還沒有對庄懷飛生起很深很重很無可取代的感覺之前,她就已感覺到庄懷飛對她很濃烈很真很深的愛意。
這反而「嚇」走了她,那些理應有「後續」的感覺。
一一她變得沒有「感覺」了。
這可糟了。
幸好她適時的「婉拒」了庄懷飛。
庄懷飛是個聰明人。對女人的「拒絕」,他更是聰敏。
——而且還敏感得看到蝴蝶飛不止知道有花香還可以猜得出附近開的是什么花。
他只是有些兒不甘的問:「那為什么又待我那么好?」
離離本來沒有意思要「拒絕」他。
——任何女人,都不抗拒他並不討厭的男人作她「裙下之臣」。
就算現在不是很鍾意,但在還沒有找到真正鍾情的男子之前,多「他」一兩個也不是壞事。
可是她只略作「距離」的」調正」,對方已經一了目然。
她只有回答:「我只是覺得你很親切,就像是我的大哥哥……而已。」
庄懷飛笑了。
「當大哥如果不是一個諷刺,就是一種侮辱。」他說:「不過,我卻極喜歡有這樣一個妹子。」
「好妹子。」
這樣,二人便調校了「關系」,並且維持了這樣一段「關系」好一段歲月。
直至這次吳鐵翼落難。
直至這一次,她來」求」庄懷飛幫忙。
並且,她問了庄懷飛幾個問題。
問這問題之時,離離難免想到:如果那一次,自己沒「調校好距離」,轉變了關系,那么,自己便不需要問這句話,也不必等待這個回答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追命。
……………要是,她再求追命一次:放過她爹,追命會答應嗎?
(追命為什么要答應?他又不欠她的!)
(自己憑什么求人家?只她欠他的!)
……………為什么自己會偏在這時候,面對庄懷飛,卻想起追命呢?
也許,庄懷飛和追命,都是相近的人,相似的漢子。
追命常常引人發噱,逗人開心一一但他自己卻可能是一個傷心漢子。
他的笑很少是打從心里笑出來的。
至於庄懷飛一一一他的法令紋好像又深刻多了。
敢情是:他不笑的時候還是比笑的時候多。
而且還多出很多吧?
她已經有幾近兩年沒見過他了,只從爹口中聽到過他遷升為總捕頭的消息。
本來,她想問他:怎么?這兩年過得開心吧?快樂嗎?可好嗎?
一個女子對她關心的男人,大抵上想知道的就這幾件事。
但她沒有問。
問出口的是:
「那些財寶還在吧?」
——「你會給回我爹吧?
萬一他答「不」的時候,該怎么辦?
這里都是他的人。
這地方是他的地盤。
——爹已成了「過街老鼠」,自己等人,自然而然也成了終日惶惶然的「喪家之犬」了。
他只要答一個「不」字,甚至不回答,只搖搖頭,便誰也奈不了他的何。
他是應該「報仇」的。
問題是:他會不會報復呢?
她在沒有得到答案之前,有點納悶:為何爹要派我來「求」他?
求人的心情,一如冰上的蟻。
一個美麗的女子本來就不該落難的——一旦落難遭劫。「美麗」就會成為她的護身符,同時也容易就變成了她的負擔。
捕老鼠第四回我不一定都能辦得好
「你是在懷疑我?」
「我是想問清楚。」
「如果我不打算還給你爹,你根本就不會見到我。」
離離只覺得喉頭一熱。真的想伏在他雄厚的臂膀上大哭一頓。真的。不過他已經有戀戀姑娘了。那也是真的。但他仍然會把(那么大筆的)財寶給回我們。那更加是真的。
她覺得他仍是有情義的,這更加是千真萬確的。盡管她也有點兒弄不清楚:這是情還是義?對她還是對她爹?